丁晟听得这一字一句,脸上的表情忽然空白了一瞬,仿佛才看清面前这位年纪轻轻的“李老板”究竟是什么人。
商和权,从来是瓷与铁,前者一碰就碎。
他发蒙的脑袋醒过神,看着李姝菀那不屑一顾的眼神,嚣张气焰忽然散了个干净,双腿一软,竟如放了血的肥猪,瘫坐回椅中。
桌上的盒子被他肥胖的身躯打倒,腐烂的人头滚落在他脚边,蛆虫缓缓顺着他的身体往上爬。
“你……你……”
他面白如纸地看着李姝菀,汗如雨下,唇瓣嗫嚅着,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李姝菀垂眸,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他:“买凶杀我,真不知你头上有个脑袋,够你这么挥霍!”
李姝菀厌恶地挥袖出门,边走边道:“你跟随外祖母多年,以往你吞进肚子的钱财我就当喂了狗,我给你两日将事情交接办妥。你若敢暗中使手段,坏我的事——”
她停下脚步,声冷如冰:“但凡铺子里的算盘上少了一颗珠子,我都要你的命。”
刘大刘二与柳素接连从屏风后行出,跟上李姝菀。
柳素头上的步摇轻晃,发出悦耳的响声。丁晟闻声,抬起发红的眼,眼神复杂地看着几人身上华贵的锦衣玉饰,嘴唇几番轻动,却终是未发一言。
080|(80)再别离
丁晟作为洛家商会的二把手,他交权之后,蛇鼠一窝的其他商会老板自知无力抵抗,也纷纷向李姝菀卸甲投诚。
李姝菀扶持自己的人顶上位后,从此大小事务都有人代劳,日子总算安闲了下来。
她每日不必再忙忙碌碌东奔西跑,有了闲暇在府中陪洛佩。
一月过去,洛佩的恍惚之症越来越严重。有时清醒过来,她也反而比糊涂时更加沉默,常常坐在椅中,望着门外的天一言不发。
李姝菀大约能够明白她的心情。她曾是心高气傲的洛家商女,名冠江南,富甲一方。
可到了雪鬓霜鬟的老年,却渐渐变成了个糊涂失智、无法自理的废人。这是洛佩万不能接受之事。
她袖子里一直备着一颗毒药,只待洛佩认为自己永远无法恢复清醒的那刻服下,了却残生。
李姝菀知晓,但却什么也没说。因为她知道,在洛佩眼里,比起生命,尊严重逾千斤。
李姝菀暗中一直在为洛佩拜寻名医,也写信给如今在朝为官的杨修禅,请他求助宫中太医,是否有诊治相关疾症的法子。
可答案都是无药可医,无法可解。
李姝菀眼睁睁看着洛佩一日日消瘦下去,却无力帮她分毫,心中亦是痛苦难言。
她唯一能做的,也仅是每日多陪着洛佩待一会儿,在园中走一走,散散心,说说话。
时光似水,匆匆而过。转眼,又到了初冬。
冬日寒气重,这天的日头却格外明媚,洛佩难得清醒,让李姝菀陪着她去洛家的商铺看看。
洛家商铺众多,所在的地段也杂,东西南北的街市都有洛家的铺子。
洛佩去的是最繁华的那条街道。二人到了地方,下了马车,李姝菀扶着她,慢慢悠悠循着街一路走一路瞧。
行过一间客人络绎不绝的大商铺,洛佩看着阔绰的门面,觉得这地方和以往有些不一样,停下了脚步。
她道:“变了。”
李姝菀随着她的视线看去,点头道:“是,我上半年将两间铺子打通了并做了一间,左边原是茶铺,如今改卖胭脂水粉,另一半铺面还是卖布。生意好了许多。”
洛佩道:“我记得这前头有家铺子专卖胭脂水粉,生意也不错。”
她说着,往前头看去,瞧见那原先的胭脂铺如今已挂着洛家的招牌,卖的正是洛家的茶叶。
看着自己一生的经营在晚辈手中越发蓬勃兴盛,洛佩不禁倍感欣慰。
她看向身旁的年轻的李姝菀,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既觉骄傲,神色中又透出几分落寞。
洛佩知道李奉渊志不在商,曾忧心自己今后的家业将由谁来打理,李姝菀便来了江南。
她学得格外认真,在商业上的才干也远超洛佩的期望。洛佩轻轻拍了拍李姝菀的手,夸赞道:“你做得很好。如此我便可以放心了。”
李姝菀不敢居功,她道:“都是外祖母教得好。”
洛佩知她谦逊,笑了笑,没有说话。
又逛了会儿,洛佩有些累了,同李姝菀道:“找个地方坐着歇一歇吧。”
街上车水马龙,前方恰好有座小酒楼,李姝菀道:“外祖母,去前面的酒楼吧。”
洛佩眯起眼,抬头看着头顶灿烂的阳辉,道:“这样好的日头,去酒楼躲着做什么,那路边的小凉亭就挺好。”
李姝菀扭头看去,见那凉亭清静,扶着洛佩过去坐下。
祖孙两并肩同座,阳光斜照在二人身上,李姝菀被晒得眯起了眼。
她偏头看向洛佩。只一会儿的功夫,她似又有些糊涂了。一双历经风霜的眼睛看着面前人来人往的喧嚣街市,面容沉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姝菀安静陪着她,没有出声打扰。
忽然,洛佩轻轻叫了一声:“姝儿。”
声音很低,夹杂在四周的叫卖吆喝声里,李姝菀险些没听清:“嗯?”
洛佩双眼浑浊地看着她,里面好似蒙了层雾。她动了动唇瓣,缓声道:“该走了。”
李姝菀闻言,扶着洛佩慢慢站起来,她以为洛佩还要逛一会儿,但洛佩却迈着缓慢沉重的步子朝着马车走了过去,看来是打算回去了。
李姝菀取了软枕给洛佩靠着,将窗幔拉开一层,让清透的光透过薄纱照进来。洛佩靠在奢华软和的车座中,神色有些恍惚,拉着李姝菀的手一动不动地坐着,就像往日犯糊涂的模样。
她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回府进了院房,洛佩缓缓坐到了她最常坐的那只黄花梨木宽椅中。
李姝菀听见她长长吐了一口浊气,仿佛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撑着的一股劲忽然卸掉了。
方才晒了太阳,李姝菀正打算为她倒一杯茶润润喉,可忽然听见洛佩又唤了她一声:“姝儿…..”
声音极低,但好在房中安静,李姝菀听见了。
她忙折身回来,温声关切道:“怎么了,外祖母?”
洛佩看着她,抬手似乎想摸她的脸,可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最后只是缓慢而迟钝地眨了眨眼,道:“我走了……”
李姝菀又听她说这话,愣了一瞬。洛佩浑浊的眼微微动了下,望着前方面前虚无处,气若游丝道:“我娘……和鸢儿……来接我了……”
她这一句话断断续续,出口十分吃力。李姝菀听清之后,神色忽然空白了一瞬。
洛佩正坐宽椅中,如一根年迈但依旧笔挺的朽竹,双手搭在扶手上,是一个很端庄又威仪的姿势。多年以来,洛佩都是这个姿势在人前见客,高高在上,露尽了风采。
然而此刻,在说完那句话后,她的脑袋便慢慢垂了下去。
李姝菀呼吸一滞,缓缓蹲在洛佩身前,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她。
洛佩已经闭上了眼。
“外祖母……”李姝菀轻轻唤她,声音颤如拨动的丝弦。
洛佩没有回答。她的面容安详而宁静,胸口慢慢停止了起伏。
李姝菀颤抖地伸出手去拉她,手上传来了极其微弱的回应,但只有短暂的瞬间,那回应的力道便消失了。
李姝菀松开手,那苍老如枯木般的手掌便无力地垂落在一旁,再也没了动响。
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李姝菀闭上眼,缓缓将额头抵在洛佩手臂上,感受着她身上最后一点温度。
良久,单薄的肩头耸动起来,房中响起了一两声低微的呜咽。
仿佛在这寒冬来临之前,春鸟在温暖的江南冬日,最后发出的泣鸣。
081|(81)回京
盛齐四十六年,冬。
李姝菀遣散了洛府大部分仆从,留下少许数人看守府宅,收拾行囊,离开江南,回到了望京。
杨惊春收到她提前送来的信,算了算她抵达望京的日子,当日一早便拉着杨修禅到城门处接她。
除夕将至,年前都不上朝,年底户部忙得脚不沾地,杨修禅好不容易偷几天懒,这天却天不亮就被杨惊春从床上拽了起来。
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哈欠连天和杨惊春在城门口等,中途实在没撑住,在马车里睡过去好几次。
杨惊春坐在车窗边,开窗盯着城门口进进出出的马车,寒气涌入,杨修禅冷得打了个颤,迷迷糊糊地问:“到了?”
杨惊春手搭在窗框上,下巴抵着手臂,嘟囔回道:“还没呢。”
杨修禅“唔”了声,扯过座上的毯子盖住肩,抱着杨惊春不用的汤婆子,背过身继续睡。
望京的冬,仍是冷寒的雪季。
午时,李姝菀的车队在粒粒细雪中缓缓驶入城门。
城门口车水马龙,杨惊春看见其中一辆马车前挂着只小巧的石榴荷包,认出是李姝菀马车,伸手猛地在杨修禅背上一拍:“来了来了!!”
她说着,跳下马车,提着裙摆便跑了过去。
“菀菀!”
驾车的刘二看见一道人影一阵风似的涌过来,怕马儿受惊,忙勒马放缓车速。
三年不见,杨惊春抽条长高,面上着了粉黛,刘二恍惚一眼还没认得出来。
倒是刘大认出了她,敲了敲车窗,笑着同车内的李姝菀道:“小姐,杨小姐来接您了。”
车内,李姝菀正在阅书,听得这话,推开窗往外看,还没瞧情窗外景色,就察觉车身稍稍往下一沉。随即车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明光乍然涌入,李姝菀被扑过来的杨惊春紧紧抱了个满怀。
她被突然抱过来的杨惊春撞得往后倒,纤薄的背抵靠在车座上,发出沉闷一声响。她的脑袋也磕上车壁,头上珠钗轻晃,打在车壁上发出清脆的响。
李姝菀被杨惊春压在车座上,直不起身,她后倾着身,单手撑在座上稳住身形,瞧见面前只看得见头顶的黑乎乎的脑袋,惊喜中又有几分茫然:“惊春?”
姊妹四年未见,该是情难自禁喜不自胜。
然而李姝菀方露出笑意,杨惊春便抱着她哭了起来,边哭边怨道:“你的心定是石头做的,这样狠硬,一走便是四载!说不回就不回!”
李姝菀哪想杨惊春会哭,有些无措地任她抱着,生疏地轻轻抚上她的背。
李姝菀也没料到一别就是四载之久,有些愧疚地安慰道:“惊春,是我不好,你不要哭。”
杨惊春抽了抽鼻子,从李姝菀身前抬起头,红着眼眶看她。
李姝菀这两年见惯了人精,看人时眼神中总带着一分凌厉,可此刻在杨惊春面前,却又仿佛变成了曾经的模样。
面色柔和眼神透澈,似十来岁时的姑娘模样。
杨惊春见她还是如以往一般似尊玉人,才放下心,埋怨道:“你好久没回来,你知不知道我攒了好多话都想和你说。”
李姝菀见她哭花了妆,掏出手帕给她擦泪痕,轻声哄道:“你写给我的信我都认真看了,字字句句,不曾落下半字……”
“书信简短,能书几字?满篇也不够。”杨惊春说着,又问她:“你呢,有没有很多话要和我说?”
这些年李姝菀已磨砺得独当一面,大多事都习惯埋在肚子里。杨惊春这一问,她倒当真想不起来有什么话想与人说。
杨惊春看李姝菀一时没开口,顿时如遭晴天霹雳。
她哀怨地看着李姝菀,不敢置信道:“菀菀,你、你莫不是在江南有别的好友了?”
李姝菀见她一副被自己辜负真心的模样,忙摇头否认:“没有。除了你,没有别人。”
杨惊春擦了擦眼泪,狐疑地看着她,李姝菀举手立誓:“当真没有!我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交朋友玩。”
杨惊春嘟囔道:“我爹也是这么和我娘保证的,结果去年被我娘抓到他偷偷在外养了个女人。”
李姝菀连忙表明真心:“我待你一心一意,万不会有二心。”
杨惊春看李姝菀神色不似有假,眼里只装着她,这才被哄顺。
082|(82)欺瞒
被杨惊春一巴掌拍起来的杨修禅,坐在车中醒了醒神,正了正衣冠,这才下了马车,朝李姝菀的马车走来。
刘二暂时将车停在了路边,车窗开着,杨修禅一走近,就见车内座上枕毯杂乱,姐妹两像对小情人似的抱在一起。
车内光线倏然被挡住,李姝菀下意识扭头看向窗外。
杨修禅年初因公务途径江南,李姝菀还与他见过,此刻见到他,半点不觉得陌生,还是如以往一样浅笑着唤他:“修禅哥哥。”
她想起身,却又被杨惊春压着动不得,只好半靠在车座中和杨修禅说话。
杨修禅见她二人依旧亲密无间,轻挑了下一侧眉尾,笑着道:“你可算回京了,你不在,她一身劲无处使,都快把我烦死了。”
他说着,伸手去捞杨惊春:“起来,待会儿人都被你压坏了。”
杨惊春不情不愿地起身,仍抱着李姝菀不肯松,紧贴着她坐着。
杨修禅颇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同李姝菀道:“我在明月楼定了好酒好菜,为你接风洗尘。你要先回府休整一番还是我们直接去酒楼?”
李姝菀估计杨修禅和杨惊春在这儿等了许久,哪里还好让他们继续等,她道:“现下就去吧,正好也饿了。上一次去明月楼用饭,还是和哥哥一起……”
与故人相逢,便忍不住说起旧事。李姝菀提起李奉渊,又忽然止住话声,稍稍收了笑:“都是好久以前了。”
杨修禅察觉出李姝菀情绪低落,只当她想李奉渊了,豪爽道:“那我们待会儿便在酒桌上杯酒遥寄相思情,共书一封信于他。”
他说着,让仆从驾马先一步去明月楼着店家备好酒菜,随后翻身上马,伴行李姝菀的马车旁,几人一道往明月楼去。
杨惊春在车内拉着李姝菀说话:“菀菀,你在江南,当真没有结交新友吗?”
李姝菀以为杨惊春还在狎醋,又表真心:“我心里想着你,哪有心思和别人做朋友。”
杨惊春听她这么说,抿起唇,静静看着她,虽见李姝菀笑着,杨惊春心里却不免泛起了酸涩。
在杨惊春的印象里,李姝菀仍旧是那个温柔内敛的姑娘,若没有朋友相伴,这几年不知该过得又多寂寞。
杨惊春心疼道:“为何不交几个好友呢,菀菀,你一个人在江南,一个朋友都没有,这四年该多无趣啊。”
李姝菀没想到杨惊春会这么说,愣了一下。
杨惊春摸了摸她细瘦的腰身,心疼得眉头都皱紧了:“菀菀,你是不是过得不好?我听哥哥说,你在江南跟着洛老夫人做生意。你这样年轻,旁人会不会看轻你,有没有人欺负你?我和哥哥不在你身边,奉渊哥哥也不在,洛老夫人有没有为你做主?”
她说着,忽然发现李姝菀着一身雪白素衣,脸上亦未施铅华,又思及她此番突然回京,像是想到什么,问道:“菀菀,洛老夫人她……”
李姝菀轻轻点头:“外祖母已于冬初辞世了。”
杨惊春闻言,轻叹了口气,想说些安慰话,却又觉得万语千言都显得苍白。
车窗外的杨修禅沉声道:“节哀。”
李姝菀道:“她走时无病无痛,是为善终,不应难过。”
重逢之际,李姝菀不想让这些事坏了心情,她扯开话头,笑着问杨惊春:“你呢?不是说有好多话想和我说吗?”
说起自己,杨惊春忽而别扭起来,像是不知如何开口,好半天她才道:“之前我在信中和你说我认识了一个人,你还记得吗?”
李姝菀想了想,问:“是那名街市上认识的青年吗?”
杨惊春曾在信中说她结识了一名青年,不过只有寥寥数字,也并未提及那人的身份家世,是以李姝菀不太清楚。
杨惊春点了下头:“是他。其实就是当初武赛上那名戴面具的青年。我后来街上偶然遇见他,赞叹他球技高超,同他说了几句话,之后又在机缘巧合之下同游过几回。”
李姝菀听出端倪,试探着问道:“惊春,你是不是心悦他?”
女儿家,婚姻是大事,情爱更是难得。没想杨惊春却是大大咧咧一摆手:“这话另说。”好似压根没把情爱之事当回事。
她不平道:“那些都先不谈,主要在于我真情待他,没想到他竟骗我!”
李姝菀一惊,以为杨惊春受了欺负,她看向车外的杨修禅,以唇语道:怎么回事?
杨修禅忙推辞道:“我身份卑贱,可不敢妄议,你听春儿自己和你说吧。”
杨惊春一拍大腿,恼道:“我看他成日戴这个面具,在我面前既不饮水也不吃饭,还以为他是哪家毁了容心生自卑的小公子,待他怜爱万分。结果你知他面具下藏着哪张脸吗?”
李姝菀见她气成这样,既为她不平,又被勾起了好奇心:“哪张?”
杨惊春附在李姝菀耳边道:“小美娘!”
李姝菀听见这话,愣了一愣,过了一会儿才迟迟反应过来,捂唇道:“太子殿下?!”
杨修禅听得二人这话,冷汗都冒出来了,他低声问自己这口无遮拦的妹妹:“春儿,你没在殿下面前这么叫他吧?”
杨惊春心虚地搅手指:“……叫过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