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杨修禅表情凝重,找补道:“但我并未连名带姓,他兴许不知我在叫他呢……”
“你还想连名带姓?!”杨修禅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
杨修禅顿时觉得一把冰冷的铡刀紧紧卡在了他脖子上,他仿佛预见自己的死因,心如死灰地闭了闭眼,痛苦道:“祖宗诶!你可真是我活祖宗!”
083|(83)堵人
祈伯璟身居高位,又居在宫内,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按道理应当不能常常出宫。
李姝菀好奇,问杨惊春:“你们二人以往一般如何相约?”
杨惊春回忆了会儿,道:“其实很少相约,或许是缘分,我上街市或去城郊踏青,时而会碰到他。”
杨修禅听见自己妹妹这傻话,无奈地摇头道:“都城这么大,街道繁复,人山人海。若非故意为之,如何能一次又一次巧遇。”
杨惊春并不赞同,仍认为她与祈伯璟之间是缘分使然,反驳道:“他也有送信于我啊,只是少罢了。若如哥哥所言他是刻意与我相遇,又何必书信呢?”
不过一说起信,杨惊春又恼起来,同李姝菀埋怨道:“第二次遇见,我问他姓甚名谁,家居何处。他坏透顶,竟还现编了一个假名给我,说自己是某某远方亲戚,借住在望京。亏我当了真,以为他寄人篱下,身不由己,把自己买的梨糕都送给他了。虽相见不多,可每次见面,我都想方设法讨他欢心,游山玩水,拜佛求神,好玩之事我通通带他玩了一遍。哼!结果却是养了骗人鬼。”
杨惊春在杨修禅的观护下慢慢长大,这么多年,性子仍如从前。
李姝菀觉得她实在可爱,笑着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说不定,殿下当真是在故意与你偶遇。你想想,自你知晓他身份后,和他还遇见过吗?”
杨惊春认真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自从她得知青年的真实身份是太子祈伯璟后,好一阵子都没出过门,这数月里,二人都没有见过面。
李姝菀以为是两人到此都默契地与对方断了联系,没想到却听杨修禅道:“她胆子大着呢,殿下那般尊贵的人化名邀约,她都敢拒了。殿下不辞辛苦书信叫人送来,她随随便便看完就往香炉里扔。火一燎,烧得个干净,当没发生过。”
杨惊春抱胸不满道:“他堂堂太子,做人如此不痛快,我为何还要和他再往来。”
李姝菀看着她神情不快至极,明白杨惊春其实十分在意祈伯璟,凑到她耳边问:“你避而不见,若又是真心怡于他,岂不浪费了这段姻缘?”
杨惊春豪迈道:“天底下男子何其多,哪里差他一个。我昨日能喜欢他,明日自然也能喜欢别人。就是坏了这段姻缘,又有何妨?他堂堂太子,难不成还要纡尊降贵来堵我,找我算账?”
李姝菀听她把太子和其他男人相比,忽而有些明白杨修禅为何总担心她在祈伯璟面前失言,摇头笑了笑,没再多问。
杨惊春大放豪词,出口就忘,全然没放在心上。
除夕夜,杨惊春和杨修禅来找李姝菀,三人如当年一般同游夜市。
望京的除夕夜仍是万人空巷的热闹场面。烟火长放,炸响在夜空,焰火烛光照得夜晚亮如白昼。
年岁长,姐妹二人性子也沉稳了些,不似从前孩子气,这也要看那也要玩。
三人慢慢悠悠行在闹市中,主要看个热闹。
李奉渊不在,原来的四人同行如今只剩三人。杨惊春担心李姝菀感觉落寞,可却见她整夜都笑意盈盈,丝毫没有难过。
杨惊春咬着糖葫芦,看李姝菀面上未落下的笑意,有些说不上来的感受。
李姝菀察觉到杨惊春的目光,偏头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杨惊春摇头,正想着该如何开口。忽然间,余光竟瞥见不远处的人群中立着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杨惊春恍惚一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她转头细看,那人高出周围人不少,身着锦衣,戴着一张完整的狐狸面具。
分明看不见面具下的眉眼,但杨惊春敏锐地感觉到他就是在看着自己。
夜市中戴面具者成百上千,这人也分明没有戴武赛上那张面具,但杨惊春就是一眼便认出了他是谁。
他单单立在人群中,也好似一块天山璞玉,非常人能及。
杨惊春有些奇怪自己之前要眼拙成什么样,才能将他当作寄人篱下的自卑小公子。
李姝菀见杨惊春忽然蹙着眉,一动不动地盯着一个地方看,也随着她望的方向看去。
李姝菀看见那戴着狐狸面具的人迎面渐渐走近,又看杨惊春如此反应,大抵猜到了那人是谁。
李姝菀附在杨惊春耳边,有些担忧地小声道:“惊春,殿下好像当真来堵你了。”
084|(84)糖渍
祈伯璟穿过喧嚷的人群,来到几人面前。
他看似一人独游,其实身边跟着作扮作寻常百姓的随从,仅是李姝菀能辨别出来的就有四人。
他们或腰间环着软剑,或袖中藏着刀刃,耳目注意着祈伯璟周围每一个人。
李姝菀毫不怀疑,这街市旁的酒楼乐馆中,也都有人在暗中保护他。
杨修禅和李姝菀看着祈伯璟,恭敬行礼:“见过殿下。”
杨惊春没开口,嘴里叼着自己的糖葫芦,只跟着行了个礼。
祈伯璟戴着面具出门,既为安全,也不想让人认出来。他微微抬手,嗓音温润:“不必拘礼。”
话是同三人说的,目光却只落在一人身上。
杨惊春低着头,当没看见。祈伯璟也不恼,将目光收了回来。
杨修禅知道祈伯璟今日是为了自己亲妹而来,但祈伯璟不开口,他又不好明说,是以干巴巴地寒暄道:“殿下也来游夜市?”
祈伯璟微微点头:“今夜好节难得,我便约了人同游。”
这回答倒是叫杨修禅没有想到,他疑惑道:“既是约了人一起,怎么又只见殿下独身一人?”
祈伯璟仍用温和的语气回道:“她还未应约。”
这胆大包天不应约的人是谁杨修禅压根不敢多想,他喉咙一哽,想说些漂亮话圆一圆,但想了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来。
杨惊春自然还是不说话,只顾低着头啃自己的糖葫芦。祈伯璟不点明,她便装死不吭声。
她啃完自己的,又巴巴看着李姝菀手上那串,李姝菀便又将自己的糖葫芦给了她。
李姝菀察觉气氛微妙,开口打破寂静:“江南数年,多谢殿下派人一直暗中相护。”
杨修禅在之前的书信里听李姝菀提过遇刺一事,也听她说起暗中一直有一群人在跟着她。
不过李姝菀并没说过那些是太子殿下的人,杨修禅此刻听得这话,有些好奇。
祈伯璟道:“奉渊在外行军打仗,大破蛮敌,我自应当照顾好他唯一的妹妹。”
李姝菀闻言,向着祈伯璟又行一礼:“多谢太子殿下。”
祈伯璟浅浅笑了笑:“姝儿姑娘既是奉渊的妹妹,又是惊春交心的挚友,倒不必如此生疏。不如也称我一声兄长。”
李姝菀听得出来,祈伯璟这是因李奉渊和杨惊春在同她拉进关系。
此时此景,想来更多是她与杨惊春交好的缘故。
李姝菀看着祈伯璟面具下温和仁厚的一双眼,想了想,大方应下来:“那便多谢太子哥哥。”
杨惊春去拉李姝菀的手,嘴皮子细微动着,以极低的声音道:“菀菀,你是我的好友,可不要被他收买了。”
她担心得很:“他可会蛊人了!”
祈伯璟就在跟前站着,李姝菀没有回答,不过宽袖下遮住的手却回握住杨惊春,轻轻捏了捏。
杨惊春这才放心。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祈伯璟察觉到了两人间的小动作,他再次将目光转向了一直没有和他说过话的杨惊春。
“惊春。”他温柔唤她,他说着似知道这称呼太过亲近,又欲盖弥彰地加上两个字:“……姑娘。”
杨惊春还是低着头,嘟囔着问:“殿下叫我做什么?”
杨修禅一听她这敷衍的语气,忙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下站在自己旁边李姝菀。
李姝菀会意,又戳了戳杨惊春。
杨惊春这才抬起头看向祈伯璟,不情不愿地放柔语气又问了一遍:“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祈伯璟低头看着她,哄着她般道:“我有些话想和惊春姑娘说,不知姑娘是否愿意借一步说话?”
他态度好得离奇,杨惊春没有拒绝的理由,也不能拒绝,只好应下:“噢。”
祈伯璟带着她走到街边人少的暗处,停了下来。随身的侍从隔了几步守着二人,没有靠近。
二人独处时,祈伯璟的语气反倒更加温柔,他看着杨惊春,轻声问:“还在生我气吗?”
杨惊春语气干巴:“不敢。”
她态度明明白白摆在明面上,连猜都不需要猜。祈伯璟解释道:“之前骗你,是我不对。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我知你生性热烈,如天上鸟、海中鱼,自由无拘。我担心一开始就表明身份,你会因我的身份而远离,所以才出此下策与你相处,本来是打算等时机成熟再告诉你,结果我弄巧成拙,倒伤了你的心。”
他温声细语,杨惊春还是只顾着低头啃糖葫芦,啃得专心,唇边沾了红色的糖渍,似乎都没有察觉,也不知有没有在听他说的话。
祈伯璟止了话声,静静看她。杨惊春听他半天没了声音,这才有所反应。
她正想抬头看他,就在这时,却见一只白玉般的、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她面前,食指微屈,轻轻一动,亲昵又温柔地将她唇边的糖渍擦去了。
些微按压的触感在唇边蹭过,说不出来的酥麻。
杨惊春愣了一下,挑起眼角有些茫然地看向祈伯璟,不知道是惊于他熟稔却突然的动作还是不满他随意碰自己。
她今日盛装出游,化了时下正流行的红狐妆。
眼尾处挑了一道狭长浓艳的红线,眼下点了一颗绯红的小痣。
微微歪着脑袋,自下往上挑着明亮的眼眸看人时,纯真又妩媚。
杨家就她一个嫡女,养她如养玉中花,恐其碎忧其愁,花了百般好心思才养出这样直爽动人的好姑娘。
祈伯璟看着她终于肯转向自己的眼,面具之下,唇瓣轻勾,无声笑起来。
他解释道:“糖粘在唇上了。”
说着,他抬手微微从下方抬起面具,没有揭开,只露出玉一般的下颌与薄润的唇。
头顶的红灯笼光影朦胧,流泄出的光亮仿佛一张透明的红盖头照在他身上。
隐隐约约,什么都看不真切,吸引着人想看清他面具下究竟藏了怎么样的一张漂亮的脸。
可面具挡着,无论怎么仔细看,最多也只能看见那漂亮的唇。
祈伯璟微微低着头,将食指抵上唇瓣,在杨惊春的注视下轻轻一吻,将那点甜腻的糖渍吮入了唇齿。
手指与唇触碰处,发出暧昧的一声响。
不大不小,刚好够杨惊春听见。
一瞬间,她的思绪好似被这一抹吻指声蛊住了,她觉得自己该生气,可视线却只顾盯着祈伯璟唇上那一抹诱人的水色。
一时看得眼睛发直,手里的糖葫芦都不想啃了。
085|(85)原谅
杨家人丁兴旺,杨惊春的父亲有众多小妾,旧的去新的来,后院塞满了莺莺燕燕。
人一多,她爹就顾不过来,有些为了争宠,便走上了偏路。
使心机耍手段都是常态,更有些爱露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狐媚本事。
杨惊春小的时候,有一回去找其他院里的小姐妹们玩,误闯进妾室的小院,看见他爹坐在庭中的躺椅上,一个女人坐在她爹身上,用嘴叼着葡萄去喂她爹。
杨惊春当时年纪小,看不出二人这是在做什么,但心头隐隐觉得这事不太对劲。
她和姐妹痛痛快快玩了一场,傍晚跑回院里问她娘,才知这些那女子所行之事统称为狐媚功夫。
而她那喜欢这些个狐狸精的爹则是个脑袋长在胯下的蠢王八。
杨惊春她娘担心她以后嫁的夫君也是个像她爹一般的滥情之人,是以在她长大一些后,开始慢慢教她管家之能。
其中,自然少不了对付那般狐媚子小妾的本事。
她娘教,杨惊春便认真学,学到现在已出了师,自认以后嫁的夫君的院子里头便是纳了三百来个狐狸变的小妾也能应对得了。
可惜她娘教得不全面,只教了她怎么对付迷惑蠢王八夫君的狐媚子。
杨惊春只在女人身上见识过狐媚功夫,如今看见温文尔雅的祈伯璟也这样做便全然不知如何应对了。
祈伯璟为皇后所出,还没被立为太子之前,学的便是君子坦荡之道。后来他被立为太子,前朝太傅百官,后宫太监宫女,上上下下无一不盼着他日后成为一位贤明之未来的帝王,当承天运,行正路,方为人如此气宇轩昂的正人君子此刻若有若无地做着吻指吮糖的惑人动作,勾得杨惊春是一颗心胡乱蹦跳,面颊红霞如云,不舍得眨眼。
她脑中思绪纷乱如麻,痴想着:他的嘴巴看着水润润的,好像很软。
他身上染了好闻的熏香,站在他身旁鼻尖都是他身上的味道。他的嘴巴会不会也是香的……
哦,对。这款熏香还是她之前教他制的,是她喜欢的香气。
杨惊春咽了咽喉咙,脑中杂乱的思绪逐渐凝成一个清晰的念头:……想亲。
杨惊春目光灼灼,祈伯璟却好似没有察觉出来她在想什么,又或者,他假意没有看见。
他吮净指上的糖,放下手指,戴回了面具。
不过片刻,他又变成光风霁月的温柔君子,仿佛方才杨惊春所见只是昏蒙夜色里的错觉。
祈伯璟微微低着头,目光透过狐狸面具上的眼睛看向杨惊春面上的红晕,低声道:“惊春姑娘的糖好甜。”
杨惊春喃喃:“啊?哦……哦。是很甜。”
她应声后,察觉到自己失态,欲盖弥彰地别过眼,用力咬了一口糖葫芦。
舌尖触及红山楂外裹着的光滑冰凉的糖面,脑海里还没消散的念头顿时又浮现而出,她本能地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甜腻的糖面。
甜,但一点也不软。
她胡乱嚼了嘴里的糖葫芦,强迫自己静下心神。
祈伯璟看着她泛红的耳朵尖,面具下的眼笑意更盛,但并未笑出声。
他从袖中掏出一只细长的红木盒,伸手打开。柔软的丝布中,躺着一只做工精致的白玉簪。
他拿起簪子,看向杨惊春脑后的乌发,似乎想簪在她发间。
可她今日盛装梳扮,头顶的发饰刚刚好,少一只寡淡,多一只繁琐。
祈伯璟有些遗憾地将簪子放回盒中,盖上盒子,递向杨惊春。
他温声道:“此前隐瞒身份是我不对,这簪子希望姑娘收下,以解我愧疚之心。”
明明是他送礼,说得却好像杨惊春收下是解他愁思。
他态度太柔和,杨惊春想找借口拒绝都于心不忍。
她正要接过,不知怎么忽然又想起了幼时在学堂发生的一桩事。
那时菀菀去给她哥送荷包,被李奉渊拦住截走了荷包,他还叫菀菀不许给外男送荷包这类的东西。
杨惊春当时不懂,如今长大了,明白了这些男女间的道理。
她踢了踢脚下圆滚滚的石子,问祈伯璟:“太子殿下给别人道歉时也送首饰吗?”
以祈伯璟的身份,天底下能有什么事需得他向旁人低头认错?
可祈伯璟还是认认真真回了她:“从未,今日是第一回。”
他又道:“这簪子也是我挑玉料命工匠新制,没有旁人戴过,故而花了些时日。”
杨惊春心里欢喜得要命,面上却不显,伸手接过盒子:“噢。”
祈伯璟看她收下,知道她已经消气,温和问道:“今夜仓促相见,难以尽兴。日后我呈贴相约,惊春你愿意来吗?”
杨惊春脑子都还没想一想,头就点了下去,点完又忽然回神似的,轻咳一声:“我、我看有无闲暇吧。”
祈伯璟笑着应下:“好,我会盼着你的好消息。”
086|(86)又一年
杨惊春与祈伯璟去别处私谈,李姝菀和杨修禅找了街边一处视野开阔的茶座坐着等她。
旁边是个卖干果蜜饯的小摊,甜腻浓郁的果蜜香冲淡了空气里的烟火气息。
李姝菀幼时在寿春堂日日嗅闻苦药味,长大了极爱吃酸甜之物,闻到蜜饯香,下意识往旁边的小摊看了一眼。
杨修禅注意到她的视线,本已坐下,又站起了身。他同李姝菀道了句“等我片刻”,到摊上买了两大包蜜饯。
他买完回来,将其中一包递给李姝菀:“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