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璠想了想,放下美人纤细的手臂,依言退至他身后:“道长……”
“不要乱跑。”
楚璠摸了摸昆仑剑上的穗子,低低应声:“哦。”
子微无奈:“没有凶你。”
楚璠看了眼静姝龙女,小声道:“阿兄说过,也不能凶别的女孩子的。”
子微更加无奈,竟跟她说了一句:“你见过你阿兄跟别的女孩子说话吗?”
楚璠挠挠头:“好像也没有。”
子微暗叹,放缓了声音:“回去收拾一下,明日要启程,今夜早睡。”
楚璠讶然又惊喜,问道:“这么快?”
最后,子微轻声开口:“有人已经等不及了。”
子微看了她一会儿,扫过楚璠腰上的长剑,略一沉心,便转身走了。
毕方跟在后头,手里提着烤兔子,上面还嗞嗞冒油,焦黄色鲜香扑鼻,他不免嘴馋,哪料到刚准备咬一口,前面的影子就停了下来。
毕方险些撞上去。
他刹住脚步,好不容易站稳,在沉默的氛围中,看了眼兔子,又看着子微的背影,试探道:“先生,您要吃吗?”
子微转过身,低头看向那只兔子,没什么情绪:“既然是她给你的,便自已吃吧。”
毕方不敢当着他的面啃,把手一背,笑道:“好嘛,我先替您尝尝毒。”х02
子微笼袖站在一侧,眉眼似有笑意:“你回去吧。”
毕方迟疑抬头:“您要去哪儿呢?”
“我还有点事情做。”子微的目光落在窗后灯笼上,又嘱咐说,“你照看着她,让她过会儿来找我,别和静姝起冲突。”
毕方觉得无所谓,耸耸肩:“楚璠姑娘哪有胆子和龙女起冲突。再说了,她软绵绵的,又是个凡人,静姝可高傲了,没脸跟她吵吧。”
子微闭目凝神,音调淡淡:“你去就是了,莫要多舌。”
“好吧好吧。”毕方撕了块兔腿咬在嘴里,悠悠转身,“看在肉的份儿上。”
楚璠原先是跟在他们身后走,突然被一女声唤住,原来是龙女跟在她后面,细声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
她有问必答,自然是停住步子,望了一眼前面的子微,又回头悄声说:“你要干什么?”
原以为是个笨妹妹,没想到也是有点防备心在的,龙女静姝轻咳了两声,笑道:“姑娘莫要多想,我只是想问一些东西。”
楚璠随意应着话:“嗯?”
静姝仔细看了看她的脸,特别是那双琥珀淡色的眼睛,细弯的眉目,然后视线又下移,盯住了她腰上的昆仑长剑。
剑柄上银纹复杂,桂珠环绕,荡出无形的厚重灵力。
最重要的是,昆仑剑上居然系了一个看似普普通通的穗子。
白穗精致,荡在剑身上,一下一下,给神剑添了一丝以往从来未有的灵动鲜活之气。
静姝曾经在某人的剑上看过一模一样的穗子。
她垂眸,长睫之下的眼神逐渐冰冷:“蜀山剑修,姓楚名瑜,姑娘可曾见过?”
楚璠后退一步,警惕之意非常明显:“你为何唤我阿兄名姓?”
她牢牢盯紧龙女。
岂料静姝还没有什么动作,她身后的男人已经提刀迎了上来,快如闪电,诡异的弯刀泛起红光,直直砍向楚璠的腰侧。
这刀带着极为凌厉的煞气,触一下怕是就要入体,楚璠拔剑出鞘,勉强挡了一击,已经被冲击波震得连连后退。
静姝在后面大喊:“阿宴!谁让你动了,给我回来!”
阿宴顿了顿身影,脚步一刹,可他修的法诀极凶极恶,断没有收势的道理,刀身血芒乍起,已经不受控制地到了楚璠眼前。
静姝挥鞭卷上男子的刀,可他速度太猛,银鞭与之滑擦而过,“噌噌”冒出电花,却没有卸去刀身多少力道。
刀尖绽着光,转眼已经离她一步之遥。
楚璠横起胳膊,昆仑剑银芒倾泻,在她手中“嗡嗡”作响,好似要脱手而去。
谁知,兵刃还未开始交错,“当啷”一声,那男人手里的刀,就被打落了。
和刀一齐落在地上的,是一根骨头。
毕方站在楚璠身前,略一弯唇,笑眯眯道:“我说龙女,这么多年没见,你越活越回去了啊。”
他拈着最后一根骨头,拿在手里玩:“你以前可不会仗势欺人,以强欺弱啊。”
静姝愤愤收回银鞭,她呼吸起伏剧烈,显然是到了气头上,朝男人高斥道:“阿宴!我有给你指令伤人吗?”
黑衣男人弯腰捡起刀,又紧紧握住,突然单膝跪在地上,正对着龙女俯首:“公主,那个楚瑜,明明就是鲛人族发起战争的攻手!”
他几乎咬牙切齿,语气带有明显的恨意。
楚璠愣愣地看着他们,她的手背被刀风剐伤,鲜血顺着指尖往下冒,她没意识到痛,只是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问道:“什么发起战争……我阿兄,他怎么了?”
毕方察觉到不对,“咝”了一声,连忙拍一拍手,扇着翅膀飞到她面前:“你快把血擦一擦,哎呀,可浪费了。”
他这极刻意的转移话题显然没什么用处和结果。
静姝回身望她,淡淡问道:“他联合鲛人强抢我龙族不老药,你知道吗?”
楚璠当然不知道。
她待在楚瑜给她划定的一小方天地里,除了每月被取一些血,几乎什么都不用担心,也什么都不需要知道。
至少楚瑜是这么觉得的。妹妹就该活在他的羽翼下,当他一个人的菟丝花。
楚璠声音有些发抖:“我不知道。”
静姝手指搭在白玉鞭柄上,深深看了她一眼:“鲛人骗了他,龙族的不老药是假的。”
“所以呢?”
静姝略带着些怜惜道:“龙族的不老药,早被天魔抢去了。”
楚璠愣在原地。
静姝仰起脖颈,姿态傲气凌人:“优胜劣汰,成王败寇罢了,楚瑜是出类拔萃,天资卓绝。此番技不如人,我们龙族不会多追究夺宝之事。”
静姝颔首,示意黑衣男子站起来。
阿宴把刀往地上重重一戳,以此借力,走到静姝的身后,他脊背微偻,面容偏冷峻,有一道长疤竟然沿着额头贯入眼角。
看起来凶狠又狰狞。
毕方乐了,细“啧”一声:“我说,南海二公主,你以前不都喜欢白面薄皮的吗,怎么,如今又喜新厌旧,换口味儿了?”
黑衣男人眉头一皱,手上的刀一拧,竟又有攻击人的势头。
毕方下意识拦在楚璠身前,身后的羽翅嘲讽一般抖了抖,他弯着唇,笑嘻嘻道:“也不怎么听你的话啊。”
静姝先是看了男人一眼,又勾起嘴角,“嗤”了一声,回呛道:“毕方鸟,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长个子?”
她比了一个手势:“依然这么矮。”
毕方挥起拳头:“喂!你在先生面前做小伏低,在我们面前就换了一副面孔,呵,这是你上山求人的方式吗?”
“不过是子微的门生,你把自已和先生比,岂不可笑。”
毕方笑意更浓:“怎么,百年前先生只选了我侍奉左右,你是不是很生气啊?呀,现在还在为这件事情斤斤计较呢。”9602
子微当年闭关隐居时,身边连一个弟子都没有,多少人抢着把子弟送到昆仑,谁能料到竟是排不上号的毕方得了青眼。
众人不服,他只往天下抛了个轻飘飘的理由,说是和轩辕族有缘。
真是可笑。
静姝怒气冲冲,眼里堪可冒火,满脑子想的都是把那只鸟的毛给拔光。
下一刻,静姝紧攥鞭子的手被微微一拢,阿宴站在离她不过两寸的位置,轻声劝道:“公主……”
静姝甩开他的手臂,皱眉道:“你别管我!”
男人身材修长,比静姝高了不少,却弓背低头,姿态甚低,连低哑的嗓音都像一头灰扑扑的狼。
“不要为了别的男人生气。”他语气低微。
“你身上都打了我的奴印,倒是还来管上本宫了。”静姝扬唇一笑,目露讥色,“你算个什么东西,方才谁让你动了?”
不过是长姐拿来牵制她的人,还处心积虑地讨她欢心,摆出一副受伤神色,让静姝看着就觉得恶心。
毕方看着男人不离身的刀,好好打量了一下,饶有兴致道:“这不是南海倾尽资源培养的那位皇天嘛,怎么,二公主不喜欢啊?”
龙族向来是母系社会,培养一个男人,说出去简直是笑话,毕方显然也是抓住了这一点,就是为了硌硬静姝。
静姝冷笑一声。
“别以为你是轩辕少主就可以随便挑衅本宫。”她长鞭一扬,在空中甩了一个利落的声响,回敬道,“这么多年也没长点本事,是不是连喷火都快落下了?”
毕方顶顶腮帮子,呵呵一笑:“怎么,要比试一番?”
妖族当真经不起语言调戏,这两个又是顶尖的骄傲,一点儿都不肯服软,真是快化作原身咬起来了。
楚璠抿紧唇,上前一步,揪了揪毕方的翅膀,蹦出几个字:“别打架。”
毕方仰起的脖子乍然一缩。
倒不是听劝,可前面先生才吩咐过,他如若再冲动,先生肯定又要失望了。毕方想了想,输赢嘛,也不在这一时,犯不着意气用事。
毕方整整衣襟,把翅膀从楚璠的手里捞回来,长长哼了一口气:“如今事态紧急,我不跟你计较。”
静姝一脸不屑,转过头:“切。”
她也微微清醒了。
她上山是来求人的,不能太放纵,静姝转身走到黑衣男人身边,踢了踢他的小腿:“跟我去屋里。”
男人提起刀,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毕方叉着腰,等到静姝和那个叫阿宴的男人走得不见影子,才转身对着楚璠道:“走吧,去见先生。”7208
他过了会儿才发现楚璠没跟上来。
毕方又转回去,凑过去一个脑袋:“你还不走吗?”
楚璠脸上荡开一阵茫然,心里乱得很:“我想再去问问龙女……”
毕方抓住她的手臂:“你疯了吧,没看那个叫阿宴的恨不得直接杀了你吗?”
楚璠挣开他的手,在雪地上走来走去,自顾自念道:“我知道,所以我不是乖乖待在你后面什么都没做吗?可他为什么要瞒着我,什么都不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都说了你那个兄长不是好东西了。
毕方心里是这么想的,可他不敢明着说出来,因为楚璠此刻实在是很不对劲。
这人真奇怪,一提起那个兄长,情绪就颇为激烈。
楚璠手臂颤抖,呼吸变得急促,眼眶止不住开始泛红:“为何什么都不告诉我……”
毕方在一旁看着,吓了一跳:“喂,你别在我面前哭啊。”
他可不会哄姑娘。
他好说歹说地劝:“我带你去见先生,你到他面前哭嘛。”
楚璠眼睛红红,忽地站直身子:“我没有哭!”
“好好好,你没哭。”
楚璠和他对视几息,好半晌才缓过来,她鼻音略重,垂下了头,轻声说:“对不起。”
“怕了你了,别跟我道歉啊。”
楚璠垂着眼睛,语调轻浅:“道长去哪儿了,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毕方迟疑道:“退寒居吧,他身上枷锁封印虽然散去不少,可也没有恢复到全盛时期,天魔来势汹汹的,先生要思考应对之策。”
“他方才喊我过去,也是怕静姝和你起冲突,没想到果然打起来了。”毕方拧着眉训斥她,“打不过就跑,刀都快架脖子了上你都不带动的,怪不得先生那么操心。”
楚璠抱着昆仑剑,手臂微缩,越攥越紧。
几息后,她抬起眼帘,轻声道:“刚刚谢谢你,至于道长,我就先不去打扰他了,反正吸血也是晚上的事情。”
毕方摸不着头脑:“那你要一个人干什么啊?”
“回去练剑。”她没磨蹭,转身跑得很利落。
毕方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感叹道:“这么用功的啊。”
楚璠练了一整天的剑,等到胳膊都直不起来,才回了房间。
她脱力地坐在椅子上,困极了,下巴磕着剑鞘,折枝纹冰冰凉凉的,就那么一下一下轻点,触感非常真实。
太弱了,她心里想,自已还是太弱了。
这怪不了别人。
从小到大,她都是被保护的那个。
国破之后,楚瑜从尊贵的皇子变成流民,像是从天上跌进泥底,受辱都变成了最不值一提的东西,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那时外面阴雨绵绵,又夹杂瘟疫,老鼠在寂静的夜里窸窣窜动,满城都是腐臭的味道,他们躲进破庙里,连脸都不敢露。
可没想到,就这样也躲不过。
衣衫褴褛、面容灰败的男人们,都窝藏在一个地方,天是暗的,房檐在漏水,贪婪和邪恶开始慢慢滋长。
小孩儿和女人很少,不知道为什么就死在了路上。
长久的饥饿和黑暗,会让人变成阴森可怖的怪物,两个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小孩子,是最可欺的对象。
那些人眼睛里闪着猩红的冷芒,他们疯了一般冲过来,连笑容都是狰狞的。
枯瘦的手张牙舞爪,像饿鬼,人性在此刻被诠释得淋漓尽致。缂丝轻绸制成的衣物被扯乱,他们更加兴奋,嘶着喉咙低声笑——
“是个有钱人啊!”
“以前这些贵族少爷,不是最喜欢把我们当狗使唤吗?哈哈哈哈,现在还不是要跟我们一样吃虫子,快,快掏掏他的衣服,说不定还有吃的。”
楚瑜身上还有未愈合的箭伤,连反抗都不能,他抱着楚璠缩在墙角,死都不松手,那些人踢打的动作便更加放肆。
他额头渗出了大颗汗珠,牙齿紧咬,没有呼喊,更没有挣扎。
一脚一脚的,不停歇,力道也极重,她数不清楚瑜挨了多少下,只记得他颤抖的身子,还有其他人张狂的笑。
楚璠吓得瑟瑟发抖,耳畔萦绕着粗重的喘息,她浑身直颤,无声流泪,又被楚瑜用手掌遮住脸。
他牙关处含着血:“璠璠,别出声。”
楚瑜低着头,唇角的血液不受控制地流出来,落在楚璠身上,甚至连她的耳侧、脖颈,都沾满了血沫。
楚璠的视线一片血红,却不是自已的血。她害怕,却更难过,她想翻过身替阿兄挨这些打。
楚瑜根本没让她动,甚至捂住她的眼睛,贴近楚璠耳朵,嘶哑得接近无声:“别让他们知道你是个姑娘。”
女子会承受这个世界最大的恶意。
楚璠又无声流了一串泪。
他从前是金枝玉叶、锦绣高贵的皇子,如今在乞丐手下苟延残喘,差点连命都没了。
楚璠哭得双眼血红,脸上抹的泥巴被眼泪化开,冲出一道道狼藉惨白的痕迹,她无声嘶喊,口型说的是:“阿兄,阿兄。”
楚瑜牵起嘴角,几乎是用尽全力,把她的脸埋在自已的肩膀里。
他们抱作一团,蜷缩地贴着,几乎连血肉都黏在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