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于原地看戏的路人静默几瞬,将他方才所透露的信息好好反应一会儿,终于明白沈益究竟犯了什么事。
一个伯爵在百姓眼中已经是顶破了天的勋贵,然而没落的沈家在皇族眼中却算不得什么,沈益竟敢强抢太子妃?这是疯了吗?
还坑害太子,太子是何许人物,那是年少就成名的英雄,是万千被前朝昏君欺凌的百姓心中的神。
太子心善微服私访,竟被沈益与商贾联合欺凌!遂,消息一经传出,这沈家与微生家的地位便如同叛国贼一般,哪还有人再可怜沈益,只会觉得他死得还不够惨!
另一边。
客栈中,微生澹面色惨白,一直流着汗,腿脚也站不稳,否则也不会到现在都还没逃走。
他正在心里想着对策,先吩咐家中带来的一名护院回去报信,与自己分道而走,这样至少能保证有一路能回去。
他将自己乔装打扮成小厮模样,然后背着一个包袱出了客栈,往城门方向去,却见城门处多了许多官差,好像是在逐一排查身份。
他又转身往护城河的方向去,护城河应该能通往城郊,届时再从码头坐船回去。
微生澹想得很好,跳河前,又听身边路人在讨论沈伯爷自杀惨死的事,遂更加坚定了要逃亡的决心。
他往护城河里跳下去,别人却当他在自杀,很快请了皇城护卫队的人来搜救,船在上头搜,微生澹在下面游,憋着气都快窒息了,也不敢浮上来,若被抓住现行,只怕再也跑不掉了。
好不容易摆脱搜救的人,他才敢浮上水面喘口气,再潜入水中继续游,通过桥下时,有股暗流将他冲往城外的方向,他的口鼻因没忍住呼吸被灌进好几口水,四肢被冻得冰冷,游到精疲力竭也不敢停下。
不知折腾了多久,才得以见到城外的天光。
于城郊无人处,他喘着粗气浮上水面,双手攀上草地,露出劫后余生的笑。
正往上爬,却听一声极低的冷笑。
微生澹凉寒的后背一抖,惊恐地抬头,对上不知何时走近的裴如衍。
后者衣裳整洁,披着的狐裘都不曾沾上半点脏污,为避免脏水弄到身上,裴如衍保持着距离,低沉的声音很有礼貌,“舅舅,累了就上来休息一会儿。”
微生澹还没爬上来,吓得晕死过去,这次是真晕,分不清是累的还是吓的,往水面仰倒之时,被冲上来的亲卫兜住了,整个人提了出来,还滴着水。
“带走!”裴如衍不再看他,抬步率先上马。
而微生澹先前派出去通风报信的护院,也于城门处抓获。
还没到日落,裴如衍就赶在宫门落钥前,先去养心殿复了命,再回东宫……画画。
嗯,画画。
可是天要黑了,提灯画壁到底是怕不准确,只好先行歇下,等明日再画。
却是进不去长乐殿,他是来画壁的,只能在壁画附近的偏殿里休息。
该有的,倒是都有,唯独没有夫人。
夜里凉,也不知夫人第一回宿在长乐殿,习不习惯,能不能睡得着。
显然裴如衍是多虑了,谢桑宁睡得很香,白日里太累了,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深夜,宁伯府青云院外,墙角处隐隐传来低泣声。
向来冷静的玉翡都被吓到了,以为是闹了鬼,找护卫来抓鬼,凑近一看,才发现是小宋神医宋息。
宋息两行清泪在脸上留下四条痕迹,他擦擦脸,在丫鬟们惊诧的眼神中,起身离开国公府。
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处,玉翡也没问。
云昭与宋息的关系,旁人或许不知,但身为世子与少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玉翡还是知晓的。
如今少夫人成了公主,世子还能成为驸马,是因为裴氏门第高,而云昭也是太子之女,宋息却没有功名与家世,如何相配呢?
昨日鸳鸯,今日隔了一道宫门,注定不是一路人。
难怪深更半夜要在墙角里哭……
玉翡叹息一声,疏散了丫鬟护卫们,再步入冷清的青云院里。
第504章
次日。
天蒙蒙亮,宫道处朝臣排着长长队伍入宫,清早,风灌进脖颈冷得要命,往日这个时候,众臣的精神头是不足的。
奈何今日个个精神极了,一路走去都在交头接耳,互相交流彼此听到的消息,传说太子已经回宫了,但他们还未曾亲眼瞧见。
遂,今天的朝堂没有一人告假,全数到齐。
朝堂之上,比往常还多了一人,那便是谢欢。
待朝臣站定,谢欢穿着太子朝服,跟在晋元帝的身后,稳步踏入金銮殿。
他所到之处,也是众臣悄悄将目光投向之处,众臣却又不敢正大光明地看,摆正脑袋表面上目不斜视,实则斜着眼用余光偷看太子。
视力不好的,则稍微眯一眯眼睛。
等到晋元帝踏上金色阶梯,坐上龙椅,目光扫射下来,众臣黑漆漆的眼珠子立马回正。
“参见陛下——”朝臣一同开口,嘹亮厚重的声音回荡金銮殿,回音未绝,又继续道——
“参见太子——”
龙椅在九级台阶之上,太子之座在三级台阶之上,于陛下的左下方。
谢欢在朝臣的参拜声中,慢慢落坐,手肘抵在储君座的扶手处,手臂支起,掌心捂着、把玩着妹妹还回来的虎符,面容没什么表情,朝下方与李相站在首排的谢玄望去。
后者眼中尽是不甘,视线在与谢欢相撞后,低下了头,咬紧了腮帮。
晋元帝:“众卿免礼。”
众臣抬起头,听晋元帝继续道:“想必众卿都听说了,太子平安归来,与朕团聚了。”
众臣有眼色地拱手弯腰,“臣等恭迎太子殿下归朝。”
谢欢右手抬起,小幅度挥了挥,“免礼。”
“众卿今日可有本启奏?”晋元帝先问。
朝野一片寂静,无一人站出。
人虽多,却比往日安静不少,既不吵也不闹。
“众卿为何不语?”晋元帝视线扫过,挑了挑眉,“既然你们无事,那朕先说。”
晋元帝有条不紊地低头理一理整洁的袖口,假装漫不经心的模样,“你们的消息都是灵通的,知道朕前些日子就开始筹备了,实则朕提早便知太子归期,礼部尚书何在?”
“臣在。”
来自太子不容忽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礼部尚书咽了咽口水,举着笏板躬身跨步往中央一站,作为第一个被点到的,多少有些紧张。
晋元帝问,“朕让你准备的仪式准备得如何了?”
礼部尚书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地道:“回陛下,太子与太子妃的婚仪正在筹备中,册封公主的典礼已经筹备好。”
“嗯,”晋元帝蹙了蹙眉,想起素未谋面的儿媳已经故去,是见不到了,婚仪自然也办不了了,不免遗憾地叹息一声,“将婚仪改成公主与驸马的。”
“是。”礼部尚书应下。
公主?驸马?
众臣面面相觑,除了昨日在裴家亲眼亲耳得知真相的几人,其他的臣子都是靠传闻与消息知晓大半,但消息传得离谱。
昨日皇族齐聚裴家、沈益自戕抄家,这两桩事都闹得很大,不得不让众臣相信,离谱的传闻是真的,沈益真的抢了太子的妻子为妻。
而裴家的世子夫人是太子失散多年的女儿,如今找回来了,自然该是郡主之尊,已经住进了东宫。
陛下口中的公主,莫非就是这位郡主?是要将郡主册封为公主?
越是站在金銮殿靠后的,越是迷茫,纷纷朝裴家的站位投去探究目光。
只见裴氏父子俩站得笔直,就好像两棵不倒松,事不关己。
能如此淡然,还不就是因为裴家出了一个郡马吗,而且马上就是驸马了。
嘶……裴家不会早就知道沈家那位是太子的女儿吧?否则娶妻怎么能娶得这么准确呢?
裴如衍可是连中三元的大材,沈家那落魄的门第,能进得了裴氏法眼?
原先各家的女眷还都不解着呢,现在看来,根本就是裴家居心不良!
眼下,皇帝还要为裴家与新公主举办婚礼。
臣子们看着裴如衍的后背,自觉自己看破了真相,终于明白他裴如衍的背为何能挺得这般直了。
“众爱卿皆不语,是有什么意见吗?”晋元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众臣如梦初醒,哪敢有意见,齐齐出声,“陛下圣明,恭喜太子。”
这样的默契,不是一天练成的,而是日日一起上朝习惯练成的。
此时,谢欢忽然起身,朝晋元帝的方向低头,“父皇,儿臣与太子妃虽无法举办婚宴,但太子妃的追封仪事不该少。”
央央养在沈家十八年,一朝寻回,一定会有人在背后议论。
谢欢不想让女儿受外界闲言碎语的影响,央央是他的嫡女,不是什么私生女。
所以太子妃一定追封,这也是给颜颜的交代。
颜颜就是他心中早就定了的妻子,不论什么原因,也更改不了。
晋元帝看向儿子诚挚的神色,不及犹豫,轻轻颔首,再看向礼部尚书,“一起办吧。”
礼部尚书记下,“陛下,追封仪事要大办还是小办?”
虽然这问题有些煞风景,但还是要问的,毕竟其中牵扯了户部。
晋元帝看向谢欢,有意让他自己拿主意。
谢欢转头,心中并不想挥霍,但该省省,该花也要花,决不能让妻女受委屈,遂道:“自然要大办,但两场仪式可以一同办。”
如此,也能替国库稍微省一点。
礼部尚书一一记下,退回了队伍里。
然谢欢并未坐回,又朝晋元帝拱手,“父皇,儿臣有事要禀。”
“说。”晋元帝只吐一个字,显得很高冷。
谢欢直起身,一脸正色不似寻常恣意之态,嗓音洪亮,带着穿透殿堂的力度,“儿臣要揭发扬州曹司户,为官不仁,为搜刮民脂民膏,官商勾结,垄断扬州石料生意,致使姜明昌姜大人走投无路,只能从奸商宫氏处以高价购买石料,此为曹司户与宫氏罪一,交易的证据全部记录在宫家的账本中,账本由平阳侯搜获,呈交于儿臣,请父皇查看。”
第505章
朝臣们仰头,见太子往前两步,将账本亲手交于皇帝。
看来姜家的案子,在拖了大半年后,终于有了新的进展。
不过,就算姜大人是迫不得已买了石料,可石料的的确确是姜大人所购,姜大人就是应该负责的啊!
众人正这样想,就听太子谢欢继续禀报——
“曹司户与宫氏发了一笔不义之财后,并未收敛,趁夜将部分石料调换,以次充好,如此又可再发一笔,此为罪二。”
“岂料这石料最终招来祸事,致使百姓流离失所,亲人分离,浮尸遍野,民不聊生,此为罪三。”
“相关证人与证词,儿臣皆已调查清楚,宫氏的儿子在醉酒后全部吐露,平阳侯已将人抓获,连带宫老板本人与曹司户也已招供。”
一段段的话,听得朝臣震惊,且愤慨。
如今方知,这水灾竟非天灾而是始于人祸?但凡心有鸿鹄的正义之士都要愤慨一番,御史们眉飞色舞,争相站出来呵斥,“请陛下制裁!”
即便不是正义的官员,也要生气,就因这人祸,让自己还破费了呢!
这倒好,姓曹的谋取钱财惹祸,他们这些本本分分做官的要花钱填补窟窿,遂也站出来,“陛下,若事实真如太子殿下所说,那么曹宫两家,便是千刀万剐,诛连九族也不为过!”
“千刀万剐都是便宜了他们!”
晋元帝将口供与账册看完,闭了闭眼,哪怕早就有平阳侯禀报过了,再听一遍也仍然生气,顺着问道:“难道一个小小的司户有胆子做下这等事?”
金銮殿内,唯有李丞相、谢玄及个别知情者心虚得不行。
李丞相低着头,握着笏板的手心冒汗,曹司户与宫家被太子都查了个底朝天,他在京城竟然全然不知!想想,都是浑身冒冷汗,却不知太子究竟查没查到自己身上,他强装镇定。
晋元帝抛出的问题,无疑让李丞相心死,猜到这根本就是陛下与太子早就商量好的对话。
果不其然,谢欢道:“是,儿臣蛰伏民间,平阳侯潜入扬州多月,查到曹司户与李丞相府的信件,得知,曹司户乃是受李丞相的指使。”
“哦?”晋元帝又是只吐一个字,却透着无尽的威严与冷冽,眸光微眯地朝下首的李丞相投去。
帝王之怒,不显于形,而藏于神,让殿中朝臣皆感受到压迫。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太子一回来,就向李丞相开刀。
太子党的所有人挺直腰杆,那是这二十载来前所未有的,真正的傲了起来。
李丞相心跳漏了一拍,被官帽遮挡的头发都被汗浸湿,“冤枉啊陛下,臣怎么会为了贪图身外之物,而害了百姓啊!”
谢欢转头,冷笑一声,“李丞相贪的又何止这一次,贪或未贪,很快就有结果了。”
“结果?什么结果……”李丞相惊疑地拧起眉,心有不祥预感。
太子不会乱来吧?
李丞相不太确定太子到底走什么路子。
不多时,金銮殿外响起尖锐的太监声——
“平昭郡主、虎贲校尉到——”
虎贲校尉是谁,平昭郡主又是谁?
众人还不解,只见一身穿银甲的女子从殿外踏来,其身后跟着搬运古董字画的禁军。
此时谢欢简单地介绍道:“这是孤的义女,谢昭。”
平昭郡主,虎贲校尉,都是她。
众卿来不及惊讶,相比于李丞相将要面对的事,册封一个郡主校尉都算是小事了。
李丞相看着满地的字画与古董,手指都在颤抖。
连边上的谢玄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上方,出口道:“父皇!”
“闭嘴。”呵斥声出自谢欢。
谢玄气得脸色铁青,这可不止被压了一头。
谢欢厉声问,“李丞相,是否觉得这些眼熟?”
李丞相咬紧牙关,“臣竟不知,臣身为一朝宰相,官居一品,太子殿下竟可以随便进出臣的府邸,盗取臣的家具!”
真是盗匪的路子!
谢欢却全然不因“盗”字而生气,双手叉了叉腰,睥睨着李丞相,“你纵是三朝宰相,也是臣子,臣子有错,孤为何不能纠错?”
语罢,看向义女谢昭。
谢昭收到示意,执剑挑破名贵字画,另有几个禁军没舍得打破古董,将古董倒了倒,倒出不少金条。
而被挑破的一张张字画里,则是一沓沓的银票。
瞬间,朝野沸腾,令人惊讶的不是李丞相受贿,而是这一切都摆在了台面上,李丞相便逃不掉了。
李丞相稳住颤抖的手,拱起手中笏板,声嘶力竭地喊屈,“陛下,太子归来的第一日,便如此冤枉陷害臣,这些金银,臣是一日没碰过啊,焉知不是太子殿下找人放进去的?”
“哦?”
谢欢这次也只吐了一个字,顿了顿,仿佛是在思索,眺望着下方十分无奈地道——
“可孤没钱啊。”
……
真是实话。
听得晋元帝抚了抚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