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丞相一时语塞,倒是也不清楚太子过得什么苦日子,不过……李丞相灵光一闪,郑重其事道:“太子殿下是没有钱,可您的女儿有钱啊!”
这谁人不知啊。
全朝廷都知道,裴如衍的妻子经商有道,否则也不会主动揽下筹款赈灾的事儿了。
谢欢听了,不仅没有反驳,轻笑一声,笑中饱含欣慰,“她的钱都捐了,如今还不曾回本呢,难不成要像李丞相这样,坐拥家财万贯,捐款时还要跑钱庄里取一千两?谁爱惜百姓,谁不爱惜,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吗?”
一千两跑钱庄……朝臣听了,倒吸一口凉气,甚至有忍不住笑的,发出了极其轻微且压抑的笑声。
“我……”李丞相被怼得忘了自称,感觉头顶都在冒气。
对上谢欢简直是秀才遇上兵,不是一个路子的!
话又说回来,一千两跑钱庄的事,谢欢如何得知?
思及此,李丞相如刀的目光朝裴如衍剜去,只有姓裴的了,现在不知有多巴结太子呢!
狗腿玩意。
李丞相眼中的狗腿玩意目不斜视,根本不看他一眼,反而一本正经地附和一句——
“臣作证,的确如此。”
第506章
事实已摆在眼前,且不说石料一事,光是贪污受贿就够李丞相喝一壶的了。
不过,石料之事不能抛开不说。
“陛下,李丞相此举简直有辱李氏门风!”
“按照本朝律例,贪污五百两就该革职,贪污三千两就该流放,李丞相身为文官之首,知法犯法,做出此等有辱文人之事,理应重罚!”
“人证物证俱在,李丞相害得一城百姓遭殃,生灵涂炭,已经不止是金银的事了!”
几个御史开始弹劾,嘴都要秃噜皮了。
晋元帝抬手,几名御史通通闭嘴,晋元帝在众臣各异的目光中,公正道:“即日起,革去丞相之职,查封李氏家宅资产,所有贿赂贪墨之财,双倍充公,国库之损失,李家需全部补上。”
“陛下!”李丞相喊一声。
“喊朕有什么用,”晋元帝继续道:“你若能补上,朕念在你李氏先祖的功劳的份上,只流放你一族,若补不上,那么李氏九族,都要跟着你受过。”
语罢,又想起什么,还补一句,“还有你不久前剔出族谱的儿子,别以为朕不知道。”
李丞相被拿捏软肋,加上祖宗攒下的基业就要毁于自己手上,苍白的脸上惊愕又悲怆,唰地跪下来,“陛下,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这么多年——”
谢欢听不下去,嗓音一沉,“苦劳?民间哪个百姓过得不比你苦?你还敢说苦劳?”
李丞相的言语被打断,昔日与李丞相走得近的大人们,没有敢开口,没人敢触陛下与太子的霉头,哪怕身为宣王党派的人物,也不是傻的,知道丞相是翻不了身的,这个时候该独善其身。
唯有谢玄想求情,欲开口时裤腿却被李丞相扯住。
李丞相低着头,无人能看清他的口型,他压低声嘶哑道:“殿下勿管。”
他自己也知道,是翻不了身了。
为今之计,能保住什么,就保什么吧。
谢欢听晋元帝的话意,是李丞相还有活头,若只是流放,岂不对那些死去的百姓,很不公平?
遂,扭头看向一直没出声的裴如衍。
裴如衍收到来自岳父的示意,随即走出列队,连宁伯都没反应过来,想拉却没拉住儿子。
“陛下,臣有本要奏。”裴如衍清冷的嗓音响起,朝野的目光全部聚焦于他身。
晋元帝抬眸扫一眼一脸平静的大儿子,“裴卿不是在画壁吗?怎么又来上朝了。”
裴如衍执起笏板,“因为臣有本要奏。”
又说一遍。
晋元帝皱眉,“你奏。”
紧接着,就见裴如衍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一看就是有备而来,如果没猜错的话,又是谁家的账本。
“启禀陛下,去年金陵叶氏满门被灭,至今未查出凶手,还是一桩悬案,然而,臣的夫人——也就是安阳公主,事先察觉叶氏漏缴赋税,为伸张正义,与平昭郡主巧取叶家账本,其中不仅记录了叶家所有的收入,还记录了每一笔上供给李丞相的财物,最后一笔,是纹银一百万两。”
“嘶。”又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一百万两啊,这还只是一笔?叶家好富!李丞相好富!
晋元帝毫无惊讶之色,因为早在去年,就已经收到了裴如衍寄回京的账本与递来的奏折,当时派刑部去查此案,也的确是没有查到什么。
即便怀疑李家,也没有实证。
李丞相恨恨地朝裴如衍瞪去,“怎么,叶家死绝了,所以你们就可以随意往我身上泼脏水了?又要说我贪污一百万两?你如何证明这账本是真的!”
裴如衍平静地望了疯狂的李丞相一眼,也没错过捏紧拳头的谢玄,随后淡然道:“李丞相,叶家上供的一百万两,十分巧合,正是宣王捐了一百万两之后。”
闻言,谢玄站得笔直僵硬,头也没抬。
李丞相仍是跪着,冷哼一声,“这又能说明什么?”
裴如衍朝着上首的方向,继续道:“陛下,太子殿下,臣怀疑,叶家满门乃李丞相灭的口,当时公主已经察觉叶氏贿赂李丞相,李丞相亦有所觉,故直接灭门毁灭痕迹,火烧叶氏是为烧毁账本,他却不知,账本早已不在叶家!”
“你血口喷人!”李丞相跪直了身体,激动不已,这次是真的冤枉啊!
他根本没有动叶家的人!
还欲辩驳,抬头却见身侧谢玄阴沉欲滴的脸。
身为舅父的李丞相,看出了来自外甥的心虚,当即明白,叶家灭门是谁的手笔。
可是谢玄从没有与他说过啊!
顿时心凉,又惊。
就在这时,沉默不久的谢欢再度开口:“其实要查是谁干的并不难,火灾现场——”
李丞相今日已经受到太多惊吓,闻言真以为谢欢又有办法,加上他不知道叶家灭门的具体经过,不确定谢玄有没有留下把柄,这会儿又无法与谢玄沟通,立马脱口而出——
“不用查了!”
“陛下!老臣一时鬼迷心窍,害了叶氏,请陛下降罪!”
谢玄惊愕地低头看去,“舅……舅舅?”
没有人比谢玄更清楚,舅舅是无辜的,可是此刻,他却无法为舅舅做什么。
李丞相如英勇赴义般,往前跪了两步,“臣,认罪!请陛下制裁!”
本来就要流放了,不在乎多认一条罪,死便死了,只要能保住宣王与李熙,李家就还有青山在!
李丞相之言,犹如平地起惊雷,惊骇了朝堂上所有人。
既是灭叶氏满门的凶手,又是引起水灾的真凶,李丞相这么轻易就认了罪,李家这次,真是要迎来灭顶之灾了呀!
失了李丞相这棵大树,宣王一派如鱼缺水,往后该怎么办啊!宣王党人心惶惶,暗自心焦。
谢欢瞥了眼李丞相,再朝晋元帝道:“父皇,李丞相已然认罪。”
晋元帝的视线在李丞相与谢玄两人身上转悠,面色阴沉欲滴,“那一百万两去了何处?”
李丞相缓缓抬起头,老泪纵横,“是臣财迷心窍,扶持叶家成为首富,向他们收受钱财,一百万两皆进了臣的口袋,臣一家挥霍无度,这一百万两已经花光……臣知罪无可恕,不敢请求宽恕,但这一切与族人无关,请制裁臣吧!”
前有谢玄捐献一百万两,后有叶家上供一百万两,但凡有脑子的,都能猜到其中关窍。
然而没有证据,或者说,没人会主动提出一百万两是否与谢玄有关系。
李丞相亲自摘下官帽,放在前方,低头叩首,“请陛下降罪!”
晋元帝盯着李丞相的头顶,嗓音再无温度,“李敬杀害无辜,视人命如草芥,即日押入大狱,李氏满门亦有罪,抄没李家所有田地财产,充入国库,李氏嫡脉剥夺功名,与李敬同罪论处,十日后问斩!另旁支八族,流放北地,永不得回京。”
第507章
……李敬叩着头,迟迟不动,在安静到诡异的朝堂上,半晌后才发出沙哑的嗓音,“臣,谢陛下隆恩。”
“舅舅……”谢玄眼眶猩红,还是朝晋元帝跪了下去,“父皇,舅舅他,他为大晋殚精竭虑,他——”
“你给朕住嘴!”晋元帝拧眉呵斥。
又有李敬在边上提醒,谢玄不甘地闭上了嘴。
晋元帝挥手,谢昭领着禁军上前拿人,谢玄伸手挡住,“舅父自己会走,你们不许碰他!”
李敬扬起一抹苦涩又欣慰的笑,他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最后看了谢玄一眼。
即便有想嘱托的话,也无法于大殿之上交代。
最后一眼饱含诸多复杂的情绪,李敬跨步上前,神色傲然地朝着谢昭道:“走吧。”
而后,在众臣的注目下,仰着头,一步步地跨出这一条走了一辈子的路。
禁军退去,朝堂上唯有谢玄在为李敬伤心,而他羽翼之下的人是担心己身,政敌则是暗道活该。
此时有御史站出,“陛下,水灾既已有定论,那么姜大人之案是否该有裁决了?”
闻言,宣王派官员站出,“陛下,即便水患有李相的缘故在,可负责造桥修堤的是姜大人,石料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偷换,他却毫无所觉,竟仍用了次等石料,姜大人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如果没有李丞相与曹司户从中作梗,就没有这件事,我看姜家就是无妄之灾!”
“一码归一码,陛下将重任交于姜氏,是对姜氏的信任,姜大人作为钦差,又有多年修堤经验,他有负陛下臣民是事实,从来没人说姜大人是害死百姓的根源,但他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姜大人已经死了!”
“死了也有罪,难道人死债就消了吗?即便姜明昌是被人祸害,可他连这么低级的错误都没看出来,就是不对,死了那么多百姓,他姜家要负责!”
几个臣子面红耳赤,吵得不可开交,慢慢有更多的朝臣加入争执,双方各执一词,言语犀利振聋发聩。
义愤填膺之声此起彼伏,听得晋元帝头疼,硬是听了好久才让太监制止朝臣发言。
晋元帝在静谧中开口,“好了,太子有何看法。”
谢欢平淡道:“儿臣不为姜大人开脱,姜家确实有罪。”
方才为姜大人说话的臣子,听了太子之言,纷纷惊诧,没想到连太子也觉得姜家有罪,看来姜家也要落得与李家一样的下场了……他们一时间心中发酸,只留一声慨叹。
却听谢欢话锋一转,“众卿常年住在京城,立于朝堂,不常听见百姓的声音,这次,孤想请众卿听一听,来自民间的心声。”
台下臣子皆好奇,不解太子要做什么。
“带进来。”随着谢欢一声令下,便有太监牵着一个小姑娘走进殿中。
众臣奈不住好奇,朝后望去,目光随着小姑娘的脚步而移动,心中猜测着小姑娘的身份。
小姑娘穿着一件朴素的褐色冬衣,扎着两个小辫子,小脸被冻得红彤彤的,但不是一日就能冻成这样,必然是累月风吹日晒,才叫她的皮肤粗糙至此。
加之棉衣料子寻常,众臣心道这是个穷苦人家的丫头。
小姑娘被太监牵着,一直往前走,她好似刻意不想乱瞟,因为左顾右盼会显得很没有礼貌,可是头一次进入这样富丽堂皇的宫殿,又忍不住好奇,悄悄朝着最上首、坐在龙椅上的老年人看。
周妙素感受到左右两边上百个穿着大官衣裳的男人看自己,心生害怕,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大官。
直到站定中央,她的腿还有些哆嗦。
晋元帝开口问,“你是何人?”
周妙素在太监鼓励的眼神下,有模有样地行了一个跪拜礼,“参见皇帝陛下。”这是太监教过她的。
但她却忘了,要等上面说免礼,才能站起来,行完礼顾自从地上起身,然后怯生生地答道:“我叫周妙素,是扬州周家的人,我家叫大水冲走了,我是来京城寻我堂哥的。”
谢欢问,“素素,你对修堤造桥的姜大人,可还有印象?”
周妙素眨着眼睛,想到脑袋里的姜大人。
其实她没有见过姜大人,但姜大人一直活在她的脑袋里。
小姑娘一时的沉默,让众人以为她是怯了场或是忘了人。
谢欢朝裴如衍看去,后者仍站在较中央的位置,不曾回到原本的列队中。
裴如衍再次收到来自岳父的明示,单手拿着手中笏板,朝着周妙素的方向靠近几步,另一只手从袖子里掏出准备好的糖果。
在众目睽睽之下,蹲下身,递给周妙素。
“别怕。”他轻声道。
周妙素看着他的脸,又看着他掌心漂亮的糖,小嘴抿了抿,“是你。”
“你认识我?”裴如衍问。
周妙素点点头,如实道来,“你是裴大人,闹瘟疫的时候,你在安置营里住了两个月,我知道你是个好官。”
小孩稚气的话,在安静的朝堂里,却显得格外有力量。
她看着漂亮的糖果纸,其实她并不是想讨糖吃,只是对方给了,那她就拿吧。
周妙素伸手将糖果拿在手里,咧开一抹笑,“这个糖我也记得,官差每天都给我们发糖果,糖衣都是这样漂亮的图案,谢谢裴大人,他们说,裴大人这样的好官,一定会升迁的。”
……
真是童言无忌。
第508章
小姑娘恐怕还不知道裴如衍不仅没升官,未来要继承的爵位还连降了两级呢!
众臣心中腹诽,忽而想起裴如衍铁板钉钉的驸马身份,一时间,又觉得还是自己更可悲些。
裴如衍伸手摸摸周妙素的脑袋,温声道:“别怕,这殿堂上都是姜大人的同僚,你愿不愿意给大家说一说,你对姜大人的印象。”
周妙素小手握着糖果,眨着眼睛,视线一直落在眼前的裴大人脸上,她懵懂地点点头,慢慢将视线移开,转至上首的皇帝陛下身上,“我没有见过姜大人,但我知道,姜大人是好人。”
两旁朝臣难以将一个孩童稚气的话放在心上,礼部右侍郎胡大人最先听不下去,站出来道:“孩童哪能明辨是非,在他眼里恐怕都是好人,就算太子殿下想为姜家脱罪,也不能仅仅只凭孩童的一句空口白话吧。”
胡大人也是宣王一派,先前经常去李丞相家吃早茶,如今李丞相已倒,他不能坐以待毙。
周妙素看着站出来的老男人,听懂了他的话,皱着眉头嘀咕道:“不啊,我看你就不像好官。”
或许是因为有熟悉的裴大人在身边,她对陌生环境的胆怯褪去不少。
嘀咕的声音虽不响,但在宁静威严的朝堂上却十分清晰,胡大人一张老脸窘得发红,对周妙素怒目而视,倒是想反驳,可若在朝堂怼一个稚童,就显得自己没有格局了,遂只能憋下一口气,朝她身边的裴如衍怒瞥一眼。
周妙素方才话还没说完,这会儿打算继续,稚嫩的嗓音格外认真诚挚,“我不是乱讲的!这次水灾好多人都没了,我还活着,就是因为姜大人让我们避开,有天夜里,姜大人和好多官差一起在街上敲门,一家家疏散,可是我阿爷在床上动不了,所以不能跟我一起走……”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颤了颤,伤心极了,“我就跟着小阿爷走了,在避难营住着,我记得很清楚,住到第二天夜里的时候,洪水就来了,我的家就没有了。”
闻言,朝中众人陷入沉思,若是如周妙素所说,那么姜明昌是在洪水来之前察觉到了异常,所以提前疏散了人群?那又为何还会有这么百姓无辜遭殃呢?
胡大人问出了大家都想问的话,“要像你说的,怎么城里还会死伤惨重?孩子,你可不要被有心之人利用,成为坏人的棋子。”
裴如衍仰起头,眉眼是轻蔑,“胡大人,就事论事,不要吓唬孩子。”
胡大人冷哼一声,“难道我有说错?”
回答胡大人的,是周妙素不服气的声音,“那是因为他们不听姜大人的话,姜大人说了不能离开,可是他们不听,因为第一天晚上没有遇到危险,所以第二天非闹着要回家,夜里就出事了,我的小阿爷和叔婶就是这么死的,那天夜里,连同姜大人也被大水冲走了,留下小姜大人一个,活着的却还要怪小姜大人,欺负小姜大人一个姑娘,我看你们才是坏人!”
周妙素的一席话,透露了不少内幕,朝中一片哗然。
裴如衍站起身,朝晋元帝道:“陛下,刚才胡大人有一言说的不错,孩童哪会明辨是非?所说的一切,皆是她亲眼可见,亲身经历的事实,不会被外界干扰。”
说着,他从官袍中掏出一块白布,“在今日上朝之前,微臣意外得到一物,是姜姑娘亲手交给微臣的——姜大人之遗书,还请陛下过目。”
众人盯着那块白布,隐约窥见血红色的边边。
晋元帝默许,大太监走至裴如衍身前,双手取过遗书,一步步往台阶上走,递交给晋元帝。
晋元帝展开白布,入目的是一片血红。
他眉心沟壑叠起,在血字白布上看了许久,台阶下的臣子们静静地等待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晋元帝沉重地叹一声,双手将白布叠起,交给大太监,“给众卿都看一看吧。”
随后,大太监将血书递给镇国公,再由镇国公往后传递。
一块白布,满满的血迹,见者皆沉默。
不等所有臣子看完,晋元帝前倾身子,沉声道:“当地知府不听姜卿之言,以致全城遭殃,后知情不报,欺上瞒下,罪不可恕,按律当诛,来人——”
“将犯人押送上京,与李敬、曹氏一同问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