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是你能呼来喝去的吗!”狱卒一棍子敲在木门上,呵斥道。
微生澹往后面躲了躲,老泪纵横两行,又扑上去,“我要见宁宁,让我见见她!我是她的亲舅舅啊!我们帮了她这么多,她不能忘恩负义啊!”
……没人理会他。
那厢,东宫门前,谢欢与裴如衍一前一后地走,忽而,谢欢发觉身后的人没跟上,停下脚步来,刚想说裴如衍体力不行,扭头却见后者一本正经地在擦鞋。
谢欢无语,读书人都活得这么精细吗?
转念想到裴如衍刚才的话,又明白了。
他原地等着,裴如衍擦完鞋跟了上来。
谢欢打量着他,“昨晚你睡在哪儿的。”
裴如衍正色回答:“议政殿边上的小殿。”
谢欢狐疑地看向他,“我可没不让你们见面,你不必诓骗我。”
裴如衍:“今日的确没见公主,殿下能否容我去看一眼?”
谢欢摆摆手,还真让他蹬鼻子上脸了,“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长乐殿,谢桑宁裹得严严实实,正坐在软榻上,陪着两个孩子玩闹,一手一只拨浪鼓摇晃着。
“公主,太子和裴侍郎来了。”紫灵在一边提醒,她可是叫错好几次才彻底改了口。
谢桑宁朝进殿的两人望去,“爹,阿衍。”
“看看我的大孙,”谢欢脸上没了方才在牢狱中的戾气,只剩下温柔,站在软榻边,没抱孩子,低头笑呵呵地看着,“年年阿鱼真乖,一点不认床。”
从裴家到东宫,一天功夫还挺适应的,都不哭闹。
“年年和阿鱼也想我当祖父对不对?”谢欢自说自话。
隐约中,谢桑宁闻到一股铁锈味,又似血腥味,“爹,你受伤了?”
谢欢一愣,直起身后退两步,他自己倒没感觉有味道,这会儿被女儿一说,自我怀疑地抬起袖子闻闻,“刚才去了趟大牢,提审了犯人。”
裴如衍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谢欢,没戳破他的“提审”谎言,顾自找了位子在软榻边坐下,从谢桑宁手中接过一个孩子哄着,一边说道:“李丞相十日后问斩,姜家没事了,公主可以放心了。”
李氏一案闹得这么大,皇后跪在御书房外的事,前廷都传遍了,谢桑宁在他们来之前便听说了。
她点点头,身子稍微前倾,发觉阿衍的身上没有铁锈味,“怪了,你没同爹爹一起去提审犯人吗?”
裴如衍蓦地笑了一下,被谢欢抢答道:“他避如蛇蝎,这小子活得精细呢,不过——”
谢欢话锋一转,“方才你为何突然发怒要踹微生澹?”
微生澹?谢桑宁眉间划过异色,若不是此刻提及,她还以为提审的是李丞相呢。
父女俩一同看向裴如衍,后者难得感到窘迫,低下了头。
谢桑宁还不清楚是发生了什么,随后就听裴如衍言语艰难地坦白道:
“太子殿下,实则我与央央年少便相识。”
“哦?”谢欢不知情,找了个稍远的地坐下听裴如衍讲起曾经在金陵的事。
谢欢听罢,看着裴如衍的眼神中多了分嫌弃,又多了分喜欢,“我家央央就是心善,若非如此,我们父女也不能这么早相认,看来沈益是一件好事没干,这婚事还是你自己求的。”
又稀奇道:“这么说,你们还是青梅竹马。”
第512章
谢桑宁这回听见这个词没有那么惊讶了。
爹与阿衍的逻辑竟出奇的相似,她下意识朝裴如衍望去,后者煞有其事地点头。
谢欢满意道:“还是月老保的媒。”
“爹——”谢昭的声音自殿外传来,脚步渐近。
谢桑宁见她穿着一身银甲,好生威武,笑着朝她挥一挥手。
谢昭再走近,目光落在谢桑宁两颊梨涡中,她似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些,“妹妹。”
一声妹妹,愣是将谢桑宁嘴里将要出口的阿昭憋了回去,谢桑宁上牙齿磕在下唇瓣上,像是被传染了羞赧,缓缓点着头,“阿昭,姐姐。”
喊完姐姐妹妹的两人,同步地垂下眸子,睫毛煽动,又同时会心一笑。
谢昭再抬头,改了一副肃穆之色,“太子殿下,卑职已将李家抄完了。”
庄重的就像是在与上官说话。
谢欢皱眉,“你喊我什么?”
谢昭板着脸,一本正经道:“副统领说了,穿着这身盔甲就要称呼职位。”
谢欢词穷,张嘴就想问问是哪个副统领,此时谢桑宁开口,愣是让话题回到了正轨,“虎贲校尉,李府抄出了多少银子?”
“虎贲校尉”谢昭眸光转向谢桑宁的时候,柔和不少,“妹妹不用这样。”
敢情称呼职位,只是对谢欢。
谢桑宁抬眸瞟了瞟,见爹脸上尽是无奈,想来,是阿昭对爹有意见了,没有明着闹脾气,暗戳戳生气呢!
爹先前瞒着身份谁也不告诉,阿昭还要替他担心这担心那,怕他瞎跑,现在怪不得阿昭要生气。
谢桑宁这般想着,那边谢昭语气如常地继续道:“我去李敬家的时候,他的妻子与儿女正要往密道跑,被抓了正着,连带密道藏的钱财一并缴获,李宅内搜出二十八万两,田地商铺与收入、钱庄存银、珍宝古董折现银,共计三百二十六万两,这还没算李家远在襄州的祖宅、族产。”
嚯,当初筹的赈灾银是三百万两,修建了半座城。
“这么多年的积累与受贿,”谢欢觉得不止于此,“比我想的要少。”
裴如衍适时站起身,“殿下,臣再去查一查。”
谢欢伸手阻止,“等等,不用你查,你去将壁画画完,这一角再不画上,就不接轨了。”
裴如衍低头看了软榻一眼,“……好。”他抿着唇,将孩子放回谢桑宁身边,缓步走了出去。
谢桑宁瞧着他的背影,嘴里说着,“有没有可能,财产转到了宣王名下?或者李敬的襄州老家?”
谢欢思索一二,“你先休息,等出了月子,爹再带你出去玩。”语罢,他踏步出去。
谢桑宁就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自己将被子盖的更严实些,坐月子真无聊。
谢欢去了议政殿,召见了镇国公,谢昭则去了皇宫前廷的练武场。
虎贲校尉也隶属于禁军一员,上峰是禁军副统领与统领,如今的禁军统领姓包,包统领和平阳侯去了金陵捉拿犯人,故,眼下由副统领说了算。
谢昭刚到练武场的时候,禁军十二卫的校尉都在,其中羽林校尉正在操练羽林卫。
“一、二、三……”
粗狂之声,在她进入练武场时,忽然停下。
声一停,羽林卫们的动作自然也停了下来,羽林校尉目光毫不遮掩地落在谢昭身上,怒斥道——
“怎么停了!你们没好命,既没有父母帮扶,又没本事认个干爹义父,还想着这辈子能偷懒吗!”
指桑骂槐的话,不管读没读过书的,都听懂了。
羽林卫中不少人向谢昭投去目光,想看看她的反应,一边又畏惧羽林校尉,手脚动作不停,“嘿!哈!嘿!哈!”
另外十个校尉神色各异,有轻视的,有看戏的,还有神色冷淡的。
冷淡的那人光着膀子,身上一片通红,停了锻炼的动作,去一旁架子上提了衣裳穿上,拿了兵器走了。
“杜校尉走了?”
被称为杜校尉的男人言简意赅道:“巡逻去了。”
杜校尉一走,其余几个校尉凑到了一起小声议论。
说是小声,也不过比原先的声音略轻一些,仿佛是刻意想让谢昭听见。
“杜校尉虽说也是靠着杜家,但他那一身腱子肉可不是盖的,武功在咱之上,平时活一点也不少干,可不像某些人,细细瘦瘦的一个,手不能扛肩不能提的,光干那露脸争功的活了。”
“你咋知道人家细细瘦瘦的,指不定也有腱子肉呢,又不能脱给你看。”
“哈哈哈哈。”伴随着几个男人粗狂的笑声。
但谢昭只听出了猥琐和恶意,亦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打量目光。
她握紧了手中的剑,剑身藏在剑鞘内抖动,她侧目,凌厉的目光朝声源处扫去。
朝着她咧嘴笑的短胡子校尉,笑容一僵,眼神躲闪,却还壮着胆扬了扬鼻孔,“郡主,卑职可没说您啊,您这样仇视卑职,卑职害怕。”
身侧的男校尉拍了拍短胡子校尉,大有褒奖姿态。
谢昭手紧了紧,想朝他们的方向踏去,却被另一头的副统领喊住——
“谢校尉。”
谢昭心头气愤未消,转身朝副统领走去,谦卑道:“统领。”
副统领扬眉,“没你的事了,你早些回去吧。”
“现在?”她狐疑地问,“还没到时辰吧?”
可别走了又说她摆架子早退。
副统领点头,嘴露假笑眼闪精光,“是啊,谢校尉今日查抄李府辛苦了,眼下没什么事要干的,你刚来,以后再慢慢适应,现在快回去歇着吧!”
谢昭沉默半晌后点了点头,踏步往练武场外走去。
彼时,身后暂时消停的几人又发出响动。
“真走了?这有靠山的就是好,我们何时也能这样光领俸禄和赏赐。”
“咦,可不兴这样说,到时候人家当统领了,你还是校尉,给你记仇呢。”
“看她那细胳膊细腿,听说先前是孤女,倒是命好,能攀上太子殿下,但又作甚来跟咱抢功,你看她那样,到夏天练功时,上衣都脱不得。”赤膊校尉说道。
“还有那位等待册封的安阳公主,其实不过是个孽种——”这句话,也是出自短胡子校尉之口,只不过压低了声量,这是真的压低了,因为心底畏惧。
然而,谢昭一字不落,全听见了。
那些校尉们每说一句话,便增加一分她的怒火,最后那句,无疑是直接将她的愤怒攒到巅峰。
她停下步子,手一抬,剑身出鞘,在空中转了半圈再落到手中,反手执剑,快步轻巧地飞到声源处,一边一脚将两个男人踹了出去。
第513章
剑锋一挥,几个校尉以为她动真格,连忙后退,甚至有两个互相绊了脚,四脚朝天摔倒了。
被踹飞的赤膊校尉,上身摩擦着地面的砂石,后背刮伤一片,冒出了血珠,他嘶一声后,为保尊严没再发声,欲爬起身与谢昭理论,“你怎么偷袭?!”
上半身刚起来,就被谢昭迎面一脚又踹到地上。
若非要说刚才是偷袭,那这回可是正面,赤膊校尉惊讶于她的速度与力气,根本不似寻常人,难道还真叫她得了太子真传??
正想着,他赤膊的胸膛被碾上一只脚。
这只脚,属于谢昭,她低着头,没有刻意用鼻孔视人,但无疑,这个角度很难不让对方看见她的鼻孔。
她轻松地踏在男人引以为傲的肌肉上,嗤之以鼻,“原来是个靠脱衣上位的?怪不得,在大庭广众下脱衣叫你如此有优越感。”
“不过,你的皮肉不过如此,的确是很难靠此晋升了。”
说话时,谢昭的脚又踏了踏。
“嗷呜。”赤膊校尉没忍住发出奇怪的呼痛声,立马捂住嘴,被踩踏在地根本起不来,尊严也跟着碎了一地,不敢去看围观的羽林卫们的神色。
“谢校尉,你在干什么?”副统领走近两步想要阻止。
谢昭一脸冷漠,“余副统领,你金口玉言我今日不用当值了。”
“是啊,那你走啊。”副统领脸上茫然又着急,不懂她闹哪样,也没想过她真能闹起来。
一个空降的校尉,其他人有几句怨言,不是很正常的嘛!
这就受不了了?真是没有格局!成不了大事的!
谢昭丝毫没有刚才的谦卑,眼神反而是高人一等的睥睨,“既然这样,我此刻就不是你的下属,你管教不好你下头的人,我便替我义父管教一二,有何不可。”
副统领惊讶于她的逻辑与思路,瞪着眼睛无话可说,“你,你……”
此时,后方传来短胡子校尉懊恼的声音——
“你不就是仗着太子殿下吗!郡主如此胡闹,就不怕卑职告到陛下那里去?陛下最厌恶以权谋私不辨是非的权贵宗亲!”
谢昭果然是松了脚,淡漠地往后面看去,刚才右脚踹的人还起来得挺快,看来她的脚劲,还是得练。
她心里记下,嘴角勾出一抹毫无人味的笑,“来,使出你的浑身解数,取悦我。”
“什……”什么?短胡子校尉没想到还有这种事,怎么也不避着点人说呀!
谢昭皱眉,“我说比武,你在想什么?”
短胡子校尉当下臊红了脸,这光天化日的,反被空降的女人调戏,左右看看兄弟们的神态,他自觉没脸没尊严,举起大刀冲上前去。
谢昭手一挥,利剑入剑鞘,在对方靠近时,她取剑鞘与之对抗,后灵活地闪身到对方身后,剑鞘敲击对方的右肩,在对方持刀转身时,身体一侧往上一跃,正面右胸再踹一脚。
不出两招,短胡子校尉的视野上移,看见一片蓝天。
只觉得胸口好疼。
“啧啧,”谢昭面无表情地抬脚踩上他的胸膛,“你若有本事便也去东宫认个爹,就不知我爹认不认你。”
她的脚用力碾在男人胸膛上,“既然你的武功不如我,你爹实力也不如我爹,那你是如何有底气议论我的?”
谢昭眉头微拧,作一副思考状,她忽然恍然,脸上仍是一片冷意,手执剑柄,用剑鞘的另一头敲向男人的跨下,“靠这个?”
“啊!”短胡子校尉身下被撞击,不重,略疼,更多的是害怕,觉得底下冰凉一片,“郡主我错了,我打不过你!”
他夹紧双腿,差点把谢昭的剑给夹了。
好在是谢昭眼疾手快抬起。
谢昭不语,回眸一眼,将剑鞘在男人裤腿上摩擦,想擦干净些,“我都没用力,你就疼了?啧,这真是多余的玩意,原是个天生该当太监的。”
语毕时,剑身再次出鞘,欲挥向短胡子校尉跨下。
本就只是想吓唬人,她才干不来刽子手的事,也不想弄脏了自己的剑,岂料对方一声喊叫后吓晕了过去,身下出了水渍。
谢昭嫌弃地退开两步,警告的视线扫过周围的人。
此时再看,可没有谁有露出轻蔑目光,都低下了头。
谢昭的视线兜兜转转,高声告诫道:“往后若再敢议论我妹妹,我绝不手下留情,我一个孤女不怕诛九族,不知你们怕不怕。”
练武场众人噤若寒蝉,不敢回答。
谢昭的目光扫向副统领,“统领,我可以回去了?”
副统领也吓得够呛,“可以可以,您回您回。”
而后,谢昭头也不转地离开。
不远处,躲在暗中的杜校尉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还好自己穿好了,不然也成了她口中靠脱衣上位的了?
思及此,又拢了拢衣衫,朝着东宫的方向去了。
彼时,东宫内,谢欢想与镇国公说正事,镇国公想与谢欢叙旧,一番话说尽这些年来的不易与心酸。
一个曾经叱咤战场的武将,将近五十岁的年纪,一把鼻涕一把泪,还叫谢欢劝了半天没劝好,实在忍不了,他大声一吼——
“收!”
“哎。”镇国公擦擦眼泪。
彼时,宫人通报,“太子殿下,杜校尉求见。”
镇国公在一边提醒,“殿下许是忘了,臣有两个儿子,老大杜承匀刚从军营回来,今身居校尉,老二杜承州,前一阵从扬州回来,被陛下调去司药监做监正了。”
第51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