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其实不想儿子司药监的,他想让儿子进朝堂,可陛下好说歹说,非说他儿子是千年难一遇的制药天才,给他夸得飘飘的,头脑一热就让儿子去了。
司药监不是太医院,不是治病救人的地方,而是研究制造新药物的地方。
谢欢挥手示意宫人将杜承匀带进来,一边附和道:“你儿子挺厉害啊。”
“不不,身居其位谋其政,没什么值得夸的,哪有公主殿下一半优秀啊,即便没被陛下派遣,也仍愿意散尽家财为民。”镇国公自然地夸道。
谢欢忽然沉默了,看着镇国公,半天蹦出一句,“我走的时候,你还没这样会讲话。”
……
一句话,叫镇国公也沉默了,又生出了泪意,但一想儿子快进来了,强忍着收回去。
杜承匀稳步踏入殿中,严肃着一张脸,执剑拱手,“参见太子殿下。”
谢欢看他穿得单薄,就知他从何处来,“你怎么来了,孤的女儿受欺负了?”
杜承匀简单地将所见所闻道来。
谢欢欣慰地笑一声,“谁能欺负她呀,不过校尉们都是这样弱不禁风吗?”
镇国公:“臣的儿子不这样。”
谢欢嫌弃地啧一声,“回头将这些没用的都换了,有事指望不上,没事自找麻烦。”
“是。”镇国公颔首。
谢欢看杜承匀还站着,“你还有事?”
杜承匀摇头,再次拱手退下。
镇国公看儿子这呆愣样,眯了眯眼,“殿下,您瞧臣这个儿子怎么样?”
“有话直说。”谢欢瞥他。
镇国公腼腆地扯嘴笑,轻咳一声,“他呀,虚长平昭郡主几岁,两人又同在禁军,还是有些缘分的。”
“打住,”谢欢两手做个打住的动作,“阿昭心中有人了。”
镇国公疑惑,“谁啊?”
谁?
谢欢尚不知,此人都跑到城外了。
谢昭换了常服出宫门后直奔裴府,却是没有看见宋息的人,情绪不佳的她心中着急,又听玉翡说宋息离开了,更是气得捏紧了剑柄。
一个两个,都是找揍。
谢昭愠怒的面容上,像是覆上一层寒冰,她骑着马追出城,于城郊看见坐在驴车上的宋息。
纵马追上,她的剑直接飞到了驴车前,扎进土中,阻挡驴车前进。
驴车被迫停下。
一身浅灰色衣衫的宋息坐在车板上,没有遮蔽挡风,头顶犹如被乌云笼罩,俊秀的面容满是郁色,忽然被一把剑挡住去路。
他瞪目偏头,见来人飒爽地骑于马背上,正是叫他日思夜想的谢昭。
宋息下意识想张嘴喊人,却在看见对方一脸漠然凶意时收住,将到口边的呼喊又咽了回去,想到对方将自己抛下的可恶行径,眼眶霎时泛了红,当即撇过脸去,不再看她。
“下来。”谢昭言简意赅,话语都透着一股凉气。
宋息心头酸涩,委屈极了,不理会,不下车。
可驴车早被强行停下,这会儿他不下车,也没法逃离谢昭的视线,也就只能僵持着不去看她,算作他最后的倔强。
谢昭见他执着地要离开的模样,眸中闪过疑色,没明白究竟是什么导致的眼下局面,她拧拧眉,语气不善,“你不跟我了?”
问这话时,她握着缰绳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
而后,见车板上的人头更低了,谢昭克制着情绪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跟我了吗。”
倘若他回答是,她谢昭也不是什么强人所难的人。
车板上曲着腿坐的宋息在听了她两遍“不耐烦”的问话后,心头的委屈达到顶峰,此刻仰起头,红着的眼睛怒瞪对方,“你不是不要我了吗?”
谢昭一脸莫名,“我何时说不要你了?”
宋息一听,幽怨的眼神变得清明,心头一急,从车板上猛地站起来,努力与马背上的谢昭一样高,“你是没说,可你自己进宫去了,留我一人在外面!”
谢昭听他这意思并不是想跑,而是耍脾气了,脸上的冷漠褪去,无奈道:“我被陛下授了校尉之职,往后会忙些,时而顾不上你,我在宫外单给你找个宅子住可好?”
“那我成什么了,别人讲起来,有多难听啊!”宋息扬头。
“是我没有顾虑到你,”谢昭垂眸,“那你走吧,或许你喜欢自由。”语毕,调转马头,往来时的路返回。
宋息瞪大眼睛,他有说不愿意吗?这就走了?!
刚消的怒气再度升起,但来不及散开,他抬腿跳下驴车,将谢昭落下的剑从地上拔出,宝贝地放在驴车上,再吃力地让驴掉头,朝谢昭追去,“等等我啊!”
驴车怎么追得上马,宋息又怎么能追得上谢昭。
若能追上,说明是谢昭在等他,她停在一里之外,等来了不远处追上来的宋息,在驴车经过身侧时,谢昭倾身伸手,拉住宋息的手腕,将他往马上带。
宋息在空中旋转半圈,抱着剑坐在谢昭的身后。
“拉住我。”谢昭提醒。
宋息听闻,整个人都贴到了谢昭的后背,伸手环住她。
中间这柄剑咯人得很,偏偏还扔不得。
“阿昭,”他嗓音轻轻的,“我想做太医,这样就能跟你在一起了。”
谢昭握着缰绳,在宋息看不到的角度,迎风弯起唇。
*
晋元二十二年,二月廿一。
帝王将太子游历归来的消息昭告天下,为与民同乐,下令减赋税一成,持续一年,并赦免牢狱中仅剩一年刑期的犯人,恩准他们提前归家与家人团聚。
金陵的空气中笼罩着清新的春雨气息,一颗颗小雨挥洒在半空,迎来了新年的春分。
虽然走在路上仍能感觉到凉飕飕的,但这场寒冬,算是彻底过去了。
摊贩出来做生意了,繁华的街道上,也多了不少行人,因着减了税,不少人家开始庆祝,每个月可以多吃几顿肉、每季度可以多裁几件新衣了!
摊贩与路人皆不惧这几颗毛毛雨,沉浸在喜悦中。
此时,不远处传来敲锣声,行人闻声望去,就见森严威武的队伍从城门通过,前头两路人马穿着飞鱼服,各个虎背蜂腰螳螂腿,高坐马背上,腰侧悬挂着统一的佩刀。
鞭策马儿的声音与粗狂的“驾”,不绝于耳。
行人散开两旁,有人欣赏着俊俏的男子,有人猜测着发生了什么事,还有胆小的孩童被这阵仗与气魄吓哭了。
京机卫能有什么事,所到之处不是抄家,便是大案要案。
行人目光跟随京机卫的方向望了一阵,再见京机卫后头,是浩浩荡荡两队穿着金色盔甲的禁军,一副生人勿近的森冷气场,令行人纷纷退远几步。
第515章
禁军与京机卫竟碰到了一起,远从京城而来,可见今日的金陵要发生大事了!
行人交头接耳,人流随着长长的禁军队伍而动,慢慢朝着最繁华的富人街区靠近。
彼时的微生家,尚不知即将要发生的事,早晨时,一家子还为了减税一成而欢喜呢。
要知道,像他们每年收入颇丰的富商,一成税,是多少钱呐!这可太值得庆祝了!
只是……
“老大怎么今日还未归来?”微生槐站在正厅内,见着屋外雨水连绵往下滴,眼皮跳了跳,总觉得有不好的事要发生,“若明日再不归来,就派几个人上京去看看。”
窦云蔚坐在位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瞌睡,听着微生槐的声音,忽然睁开眼,“老大回来了?”
微生槐看她一眼,忍不住长叹一声。
樊氏在边上宽慰,“夫君这么大的人了,走时也带了小厮护卫的,父亲不必过于担心。”
微生槐摇头,“哪是担心他,我是怕他没法解决与沈家、裴家的矛盾嫌隙,这才拖延至今未归。”
樊氏陷入沉默。
二房的微生澎与单氏夫妇相视一眼,微生澎起身扶住微生槐,“听外面说太子回朝,前有叶家能在京城找靠山,我们微生家为何不可呢?若能与太子搭上线就好了,这一年省下的税全部上供太子,咱家何愁没有未来啊!”
微生槐凝重道:“可这银子偏偏是送不出去,否则,就算是送两成也是甘之如饴的,有了靠山,生意才能越做越大,再叫后辈都能安稳入朝为官。”
思及此,脑海中不由畅想到未来的辉煌。
“父亲,要不我亲自去一趟,看看兄长?”微生澎问。
微生槐目光扫过小孙女的脸上,他仍觉得,姻亲关系是比单纯的利益输送更牢靠些。
可惜孙女还太小。
微生槐考虑再三,点点头,“你去吧,此去你与老大商量着来,若能利用沈家或裴家与太子搭上线,往后我们就不必在这两家面前伏低做小了!”
“是。”微生澎转身朝着屋外去,与下人吩咐一番,正朝廊下走去。
却听不远处传来震荡的响动,明明四下无人讲话,周围竟是一片聒噪声。
像是暴雨——不对,这雨并不大呀!
更像是数道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又似马蹄踏在水坑里。
微生澎心生古怪,拧眉环顾四周,见一切如常,在原地驻足一会儿,便见管家急匆匆地跑进院子,双手比划着什么——
“不好了,老爷!宅子被围了!”
此时正厅内的微生槐亦听见了动静,拄着拐杖出来,“什么人竟敢明目张胆胡作非为!”
话音落下,不远处金色红色黑色一片,京机卫与禁军形成两列队伍两路包抄,将府邸内也围得水泄不通。
禁军冲进庭院时被管家挡了道,粗暴地将人推开。
“啊!”
这阵仗,俨然就是要抄家的架势呀!
站在正厅门槛处的微生槐老眼一花,就算再没见过世面也知道来的是谁,何况,有几个京机卫还是在他家住过的。
为首的平阳侯与包统领站在一起,最后登场,走入庭院内,包统领黑着脸,无情道:“金陵微生氏,谋害太子,罪无可恕,今奉陛下之令,查抄微生家,押微生氏族人上京,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正厅内的家人们都走了出来,樊氏与单氏各自护着自己的孩子,廊下站着的微生澎吓得身子僵住。
还是微生槐最先反应过来,克制着慌张,问道:“谋害太子?草民一家本本分分,何时谋害了太子呀,就连太子的面也是没有见过的呀!还望大人明察!”
平阳侯到底是在微生家住过一阵,吃过他家的饭,这会儿就不当“坏人”了,闭嘴旁观。
包统领冷哼一声,不与之废话,挥手让禁军拿人。
微生澎眼睛一转,以为这是官差想法子要钱,遂赶忙上前,试图将包统领拉到边上行贿,“官爷,有什么话好好说呗,朝廷有什么难处,我们都能配合的。”
钱袋子都取出来了,包统领一把将人推开,看也不看一眼钱袋子,“滚!”
禁军的动作很快,手上一沓的封条,将偌大的府邸每一扇门都贴上封条。
“哎呀,别贴了呀!到底是怎么个事儿啊!”樊氏捂着儿子的肩膀,干着急。
微生槐捏紧拐杖,朝地上一敲,想起到震慑的作用,岂料声音太轻,被禁军的脚步声盖住了,根本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蹙起发白的眉毛,抬起拐杖往门槛石“吭吭吭”地敲,克服心中畏惧,颇有气势地高声喊道:“住手!你们欺人太甚!我自问无愧于天地百姓,你们怎敢随意泼脏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没有王法了吗!”
樊氏搭腔,“就是!我们一家都在金陵本本分分,连太子都不曾见过,谈何残害太子?就算要找个抄家的理由,也该找个符合逻辑的吧!”
“我看你们,根本就是想要我微生家的钱!”
一席话,听得正在贴条的禁军面面相觑。
平阳侯脸色沉下,扭头见正门府邸外围了不少百姓,窃窃私语不知正议论什么。
可不能再叫微生家的人乱讲了!
“够了!”他呵斥一声。
樊氏短暂地停顿,胆怯地缩了缩脖子,“平阳侯,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啊?难不成是裴世子与宁宁还在生我们的气,所以想了这个法子,来整治我们?”
第516章
这话倒是提醒了微生槐与微生澎父子。
微生澎大踏步走到微生槐身边,“爹,我看就是这个白眼狼挑唆的世子,让裴世子与朝廷沆瀣一气,报复咱呢!大哥这么久没回来,说不准是已经遭了殃!”
微生槐想到这个可能,脸色一白,腿脚不稳,“混账东西!亏我们一直厚待于她,到头来竟联合外人来谋害最亲近的家人!”
“住口!”平阳侯高声呵斥,确保所有人都能听见,“你们岂敢辱骂公主,污蔑驸马。”
被平阳侯颇有气势地一骂,廊下几人的手肘都抖了抖,确实有被唬到。
樊氏古怪道:“我们哪有辱骂公主,我们说的分明是——”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
什么辱骂公主、污蔑驸马、谋害太子……这些莫须有的罪名,若不是莫须有呢?事态发展的走向,已经不足以用离谱二字来形容。
猜到些许可能,樊氏心里打住,不敢继续乱猜下去,望向平阳侯,卑微地问,“公主?难不成……是宁宁?”
这次回答她的,不是平阳侯,而是黑脸包统领。
包统领一介武夫,本来也黑,黑着脸靠近两步更是吓人,他举起枪往地上一扎,“公主可不认你们这些恶毒亲戚,再敢直呼公主名讳,就当做反抗论处!”
“Duang”地一声,长枪闪烁寒光,震慑了庭院之人。
包统领的话,也恰恰证明了樊氏的猜想,樊氏双眸中满是不可置信,小腿发软地后退两步,差点被自己的裙摆绊倒,好在被微生络扶住。
“娘——”
微生槐捏着拐杖的手心冒汗,看似十分镇定,站如一棵松,然而掌心打滑都握不住拐杖了,内心的慌乱也只有自己明白。
外孙女怎么会是公主呢?
沈益总不可能是太子的。
他们微生家又背上了谋害太子的罪名,难道晋欢是太子?这怎么可能呀!可如今,却只有这个可能性能够说通一切。
彼时,平阳侯看不下去,终于开口替这一家子解惑,“当初我之所以寄居你家,是因太子也在这里,他便是戴着面具的那个‘护卫’,只是当初我并不知,你们与太子的关系,更不知,原来我这位外甥媳妇乃太子亲女,若我早知你们谋害太子之事,断不会叫你们好过。”
真相残酷,当年被微生家算计的穷小子,竟是当朝太子!
微生槐两眼发黑,被禁军重重围住,他再握不住手中拐杖,拐杖脱落于地,“不,不对……怎么会这样呢……”
晋欢是太子,为什么当年不说呀!若是说了,微生家还会不把女儿嫁给他吗?将整个微生家的钱财都拱手给他都无妨!
又怎么会,双方落至今日境地?
原来,他们微生家本该是皇亲国戚,他微生槐还在乎什么沈益沈贰的,他是太子岳丈呀!
思及此,他忽然激动起来,朝前走两步,“我要见太子,我要见我外孙女!我要见太子!这其中必然有些误会!”
若平阳侯所言为真,那他微生家仍是公主外祖家啊!
亲情与血脉是既定的,是人存活于世摆脱不了的,哪有刚当上公主,就要撇清亲戚关系的道理呀。
血气上涌,激动难耐,哪怕不用拐杖也能走二里地的架势,让包统领皱眉,随即双手一挥,围在微生槐身边的禁军当即将人双手反制身后,不让其动弹。
微生槐还没走近呢,刚好步入庭院中,被抓着淋雨,湿润了眼皮,脸上流的是泪水还是雨水,他自己也分不清,“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跟他们解释清楚,当初是有苦衷的呀。”
他嘴里还在嘀咕着,像是一种执念,当被他当做如今唯一救赎自己的机会,内心不断给自己希望与暗示,只要能见着宁宁和太子,与其解释清楚,说不定他微生家的未来就是一片光明。
而现实是,他一把老骨头奈不住挣扎与禁军的桎梏,手腕咯噔咯噔两下就脱臼了,还要劳烦禁军给接回去。
“爹!”微生澎跑至微生槐身边,看着亲爹受罪,当即扭头,恶狠狠地看向包统领和平阳侯,“我爹乃太子岳丈,就算太子一时气不顺,但到了京城,谁能保证他不会改变心意?你们岂敢对我们无理?”
有几个耳根子软的年轻禁军还真的被唬住了,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
包统领不耐烦地对下属吼道:“愣着做什么,全部带走啊!谋害太子,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搁这儿做什么白日梦呢,老天爷这雨还是太小,滋不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