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过那方子,轻笑道:“南疆?南疆的土方子你也有?”
青凝点头:“我幼时跟着爹爹走南闯北,最远曾到过南诏边境,在那儿偶然得了这个方子。”
崔士宇一听这话,忽而转过脸正眼瞧她:“你一介女子,竟去过这许多地方。南诏,南诏可是众人口中的荒蛮之地?”
青凝摇头:“南诏冬无严寒、夏无酷暑,一年四季与鲜花长伴,是个适宜久居之地。”
崔士宇忽而笑了,将那张方子仔细收好,叹了一声:“我素日困在京中,见识竟远不如陆表妹。
崔士宇并不擅长读书,文治武功远远及不上崔凛,便是如今这个举人,也是公孙氏花重金为他请了大儒,才勉强上了榜。可他极是爱看山川游记,若不是因着母亲,因着生在崔府,倒想四处游历。
“近来倒是闷咳连连,那我便试一试你这南疆的土方子。今日我还有旁的事,这便先走了”他叹完那口气,同青凝点头道别。
只是马车将行,崔士宇忽而又掀起车帘,对青凝笑道:“你既住在崔府,往后也不必唤我表哥,可同灵毓他们一道,唤我一声大哥哥,兄弟姐们一处,方显亲亲热热。”
第33章
你是单单为我求,还是旁人都有?
青凝回到凝泷院时,
鹊喜笑着迎出来:“娘子,世子回来了,现下正在藏书阁呢。”
鹊喜说着,
一壁朝藏书阁的方向努了努嘴,她方才路过藏书阁,
瞧见了世子的侍从云岩。
“这倒是巧了,
世子前日送来的衣裙呢?”青凝放下手中的账册,
面露喜色。崔凛公务繁忙,青凝怕他转眼又离了藏书阁,
不如现下趁他在,紧着去道谢。
鹊喜指了指内室:“早便备下了,
世子送了两件来,
今日着那套棠梨襦裙可好?”
待二人从内室转出来,
杨嬷嬷正端了鸡丝梗米粥来,
瞧见青凝,愣了一瞬后红了眼眶:“是了,
是了,
这才是我们安安原该有的模样。”
杨嬷嬷一面说,一面将青凝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忽而皱眉,又将青凝拉至妆台前:“既换了衣裙,
这发髻也不该如此敷衍,
倒显不出这支累丝嵌碧玺的步摇来。”
......
黄昏一过,藏书阁外的连廊上点了一盏盏琉璃风灯,崔凛将最后一叠文书扔给云岩,
提步出了藏书阁。
带了点桂花香气的晚风徐徐吹来,崔凛抬眸的瞬间,
便见着了琉璃风灯下的陆青凝。
一改平日素净暗沉的装扮,棠梨锦帛襦裙微扬,累丝嵌珠步摇轻晃,腰如约束,肌如冰雪,仿若暗夜里的明珠,瞬间照亮了这昏沉的夜色。
崔凛的步伐慢了一半,咔嚓一声,踩断了玉石阶上的一截枯枝。
青凝闻声转过身来,见着是崔凛,忙笑盈盈的行礼:“二哥哥安好。”
她说着直起身,挽了下手腕上的披帛:“二哥哥,你遣人送来的裙衫好生趁气色,还有这步摇,精巧华贵,实是愧不敢当,青凝今日过来,是专门来谢二哥哥的赏赐。”
崔凛收回眸光:“不必谢我,你前几日送来的香囊恰巧合了我的心意,这步摇也只是回礼罢了。”
青凝点点头,她晓得崔凛的脾气,他从不欠旁人的,一笔笔结清方能清清爽爽。
连廊之上有穿堂风过,吹得青凝臂上的披帛一阵飘动,不经意间便已滑落至腰间,青凝好些年没带过披帛了,此刻忙垂下头,略窘迫的去理那披帛。
她这一垂首,便露出一截细腻修长的颈,像是晶莹剔透的玉石,在黄昏中泛着白莹莹的光,偏在这一片白腻里还生了一颗艳红的血痣,带出妩媚的娇艳来。
崔凛目光落在那处血痣上,停滞了一瞬。
青凝快速将那披帛理好,复又抬起头:“二哥哥,另有一桩事请教。”
“素来听闻松山寺有普度众生的仁名,不知寺中可愿意给生前获罪之人点一盏长明灯?”
算起来,青凝的父母离世已有六载了,大周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定了重罪的犯人,死后前五年是不允许被祭拜的。既然如今已是第六载,青凝便想替阿娘与爹爹点两盏长明灯,只是有些寺庙为着不招惹麻烦,是不会替重罪之人点灯的。
崔凛略沉吟了一瞬:“松山寺原是皇家寺庙延续而来,虽说广济芸芸众生,毕竟要顾忌皇家颜面,重罪之人是不会被摆在往生殿的。”
青凝略有些失落:“多谢二哥哥解惑,免了我白跑一趟。”
她屈膝行了一礼,转身欲走,却忽听崔凛又道:“你若想为父母点长明灯,可去西山的小成寺。寺中元慧大师早年间化盗成佛,最是博施济众。”
女娘的眸子重又亮起来,青凝回身:“多谢二哥哥指引,下月初五我便去趟小成寺,到时一并替二哥哥求个平安符。”
她眸子亮晶晶的带着盈盈笑意看着他,崔凛略别扭的别开脸,低低问了句:“你.....是单单为我求,还是旁人都有?”
崔凛晓得她最是圆滑,指不定去趟小成寺,会替府上众人都求个福帖。
但此刻,青凝因着长明灯之事有了着落,心中欢喜,这会子对崔凛亦是感激的很,她不免真心实意道:“单单替二哥哥求,若真论起来,在这诺大的府上,我也只同二哥哥如此亲厚。”
这诺大的侯府,她向来无依无靠,但她看的出来,自从乌程归来后,崔凛是对她有一份照拂在的。在她心里,崔凛是清正的君子,这份照拂便如同他对崔素问对崔灵毓一般,是对同宗兄妹的看顾。
她道完谢,惦记着去当了这一身行头,给铺子里送银子去,另有准备去西山的事宜,便同崔凛行礼别过了。
袅袅身影在黄昏下拖出一道旖旎的影子,渐渐消失在廊下,崔凛别开眼,吩咐云岩:“给陆娘子准备辆马车,西山近来不太平......”
那颗一片白腻里的艳红的血痣在他脑海中晃,崔凛顿住,摆手:“罢了,下月初五,去趟西山小成午后光景,园子里管花木石材的王伯背着手,正仔细端详一株新种下的西府海棠:“三郎此次送来的这批西府海棠枝叶繁茂,皆是秋苗中的上等品,想来明年春天必能开一园子的花。”
崔念芝人虽站在王伯面前,心思却早就飘远了,这会子也没听清王伯的话,只能含糊敷衍道:“是了,是了,王伯说的是。”
他一壁说着话,一壁偷偷瞟了一眼不远处的穗安亭。
方才他遣了个小丫鬟去凝泷院捎口信,也不知今日能不能见着陆家娘子。自从上回一别,他来这崔府三四次了,可每每,陆娘子只会遣身边的婢子送些点心吃食来,并不同他相见。这倒让他心里莫名煎熬起来,越发放不下。
方才那个替他带口信的小丫鬟去而复返,正站在穗安亭里朝他使眼色。
崔念芝同王伯寒暄几句,瞧着王伯走远了,便三两步跨进了穗安亭。
“可见着陆娘子了,她如何说?”
那小丫鬟搅着帕子:“陆娘子说了,待会子要去松思院给三夫人请安,倒是恰巧路过翠轩阁,若到时候郎君还在,便将修补好的披风给郎君送过来。”
崔念芝一听,微微愣怔了一瞬,转头就往翠轩阁去了。
凝拢院这头,青凝细细的吃了几块糕点,起身正要出门,却见院门外探出个瘦小的身影,怯懦的喊了一声“陆娘子。”
竟是许久不见的崔宜,她似乎又瘦了几分,风一吹就倒,面色也白的吓人,好在还活着。
鹊喜瞧见崔宜有些意外,将她拉进来,问:“怎得这会子来了,可是寻我们娘子有事?”
崔宜紧紧抱着那本《一鸿算法》,殷殷的看青凝:“陆娘子,我.....我看明白了。”
青凝愣了一瞬,上回丢给崔宜一本《一鸿算法》,无非是想让她有活下去的念头,倒是没想过崔宜自个儿能瞧明白,毕竟崔宜自小无人启蒙,仅仅识得几个字罢了。
青凝讶然的眨了眨眼,而后道:“你既看明白了,那我且考你一考。”
她说着,复又坐回了廊下的美人靠上:“昨日铺子里......”
鹊喜瞧着青凝又不紧不慢的坐了回去,有些着急的打断道:“娘子,崔郎君可还等着呢,你且还见吗?”
青凝转头回鹊喜:“见自然是要见的,且让他先等一等。”
若是连这点耐心都没有,也不值得她费尽心机了。
安抚完了鹊喜,青凝又捡起方才话头:“昨日绣坊收了五百两定银,吴掌柜支了一百五十两给绣娘,又用三百八十四两买了金丝银线,伙计送完绣品,又收回来二百两货款,你且算算,昨日铺子里可有盈余?”
崔宜一听,呆愣愣的盘算了片刻,许是算不出,窘迫的涨红了脸。
青凝喝了口茶:“不着急,慢慢来。”
崔宜闻言越发羞窘,支支吾吾半天,忽而垂下头去捡石子了。
青凝纳罕的看她,却见她捡了一堆石子枯枝,蹲在地上摆弄起来。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崔宜抬起因着紧张而涨红的脸,底气有些不足:“陆娘子,我.....我算出来了,昨日铺子盈余一百六十六两整。”
青凝又是一愣,瞧瞧地上的石子枯枝,转头对鹊喜道:“拿一把算盘珠来。”
鹊喜很快拿回来一把簇新的算盘珠,青凝朝崔宜招手:“你且过来,日后不必再摆弄这些石子枯枝,我来教你打算盘。”
崔宜站在原地没动,有些手足无措的看青凝,在见着青凝面上勉励的笑意后,才慢慢上前,伸手去摸小几上的算盘珠。
只她的手一伸出来,短了一截的袖口处便露出一片青紫淤痕,看的人触目惊心。
青凝一惊,握住她的手,将袖口往上一撸,便瞧见崔宜的整个手臂都肿胀了起来。
崔宜忙回抽手:“陆娘子,不......不妨事的。”
在三房,崔宜白日里没的闲,脏活累活总有她的一份,只得夜里点了灯,细细的看书。前几日周妈妈起夜,瞧见下房里竟还有豆大的光亮,贴在窗上一瞧,便见着了正在翻书的崔宜。
周妈妈气不打一处来,踹开下房的门,劈头盖脸的一顿打,一壁压着声骂道:“好个小蹄子,怪道白日里无精打采,活也不好好干,原是夜里躲起来翻那些淫词艳曲儿。”
听见周妈妈的声音,崔宜早便吓得瘫软了去,只紧紧将那本陆娘子送给她的书贴在胸口,任由周妈妈打骂。只周妈妈打便打了,犹要来撕扯她怀里的那本《一鸿算法》。
那本《一鸿算法》原被崔宜妥帖的保存着,看了这许久,连折痕都没留下一条,现下瞧见周妈妈伸手便扯去了一个角,崔宜脑子里嗡的一声,也不知哪来的胆量与力气,竟反手将周妈妈推倒在榻上。
油灯下,她枯瘦的像是地狱中的恶鬼,扼住周妈妈的喉咙,只反复问一句话:“你为何撕我的书?你为何要撕我的书?”
好在,周妈妈自打那日后,瞧见崔宜就想起她油灯下犹如厉鬼的模样,私下里有些犯怵,竟再也未找过崔宜的不是。
青凝瞧着崔宜肿胀淤青的手臂,良久没说话,也未再刨根问底,只是转头嘱咐鹊喜:“拿几副治跌打损伤的膏药来。”
鹊喜心中也是不忍,还不等青凝发话,早便去寻了膏药来。
青凝细细的替崔宜上了药,这才转头将珠算盘往她面前一放:“往后,别再让我瞧见你被旁人打成这副模样,快些儿学会珠算,替我去铺子里管账。”
......
崔念芝在园子里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眼瞧着金乌西斜,莫名生起一丝惆怅来。
起先儿他看见陆娘子只觉得心生欢喜,倒没有过旁的念头,这些时日以来,她再未见过她,崔念芝才反应过来,他是想时时见到她的。
翠竹轩原是一片竹林,去年又加盖了亭台廊庑,变成了个清幽的观景之处。崔念芝正怅惘的望着面前这片竹林,忽听脚步声细细索索,抬眼便见了陆娘子身边那位名唤鹊喜的婢女。
崔念芝所处的这处廊芜,身后不远处便连了一座八角亭台。
青凝落后鹊喜几步,站在那处八角亭中不肯再上前。廊芜中有竹叶枝丫横生进来,透过枝丫的缝隙,崔念芝只能隐约瞧见青凝袅娜的身影。
她远远朝崔念芝行礼:“崔郎君,披风我已补好了,您瞧瞧可还能用?”
青凝如此说,鹊喜已走上前,将披风递给了崔念芝。
崔念芝摩挲着披风上那几朵新绣上去的桃花,偷偷瞄了一眼陆青凝。只是伊人掩在清脆的竹林后,若隐若现的瞧不真切,越发让他心里头像是藏了一只小猫,一下下挠他的心。
他有意要同她多说几句话,一着急,竟不知说什么好了:“能用......能用,我......陆娘子.....”
青凝见他如此,眸中染上笑意,默了一会又道:“过几日便是我父母的忌日,我想去趟西山的小成寺,为我的双亲点两盏长明灯。听闻崔郎君常去西山收购苗圃,不知从京中去小成寺这一路可太平?”
崔念芝闻言忙道:“从京中去小成寺虽说只有半日的车程,可中途却需走一段山路,颇为颠簸。我过几日也恰巧要往西山去,若是娘子不嫌弃,我的马车可远远缀在你的马车后面,必能保娘子平安无恙。”
他说着握紧了手中那枚缀了罗缨的玉佩,稍稍往背后藏了藏,今日她不肯走过来,崔念芝想,那便等去了西山的小成寺,他想将这枚玉佩送给她。
第34章
他瞧见她轻轻勾了勾崔三郎的手心。
青凝是傍晚时分进的松思院。
叶氏陪老夫人去松山寺礼佛半月有余,
今日才将将归来,二夫人王氏因着要理家,未能陪同前去,
今日王氏将老夫人迎回来后便进了松思院,这会子正同叶氏说闲话,
问这几日寺中光景。
青凝便是听闻王氏在松思院,
这才紧赶着过来请安。
她进了院子,
给两位夫人问了声好。
王氏淡淡扫了她一眼,微微颔首,
叶氏正吃茶,权当没听见。
青凝只好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又道了声:“请夫人安。”
叶氏离家前,
本是想借着要青凝替她打理松思院的由头,
给青凝些教训,
谁知这孩子滑头的很,竟借故躲开了。
叶氏心中不痛快,
只是碍于王氏在身边,
也不好发作,只好抬起眼皮,勉强笑道:“起来吧,怎得这会子过来了?一入了秋,
傍晚风凉,
你穿的这样轻薄,等回去了要记得添件衣裳。”
青凝笑道:“多谢四夫人关心。”
顿了顿才又道:“四夫人,我父母已故去六载有余,
青凝过几日想起趟西山的小成寺,好替双亲点一盏长明灯,
许是当天回不来,到时怕不能过来给您请安了。”
叶氏微微蹙眉:“西山偏远,你一介女郎,独自过去怕是不安全,非是我不让你去,实是担忧你的安危。”
青凝闻言垂下眼睫:“青凝前几日梦见爹娘了,爹爹衣不蔽体,脚上连双草鞋也没有,磨得血肉淋漓,阿娘更是一身的血污,他们只远远的看着我,默默垂泪,我实在不忍心,只想替他们求个往生,四夫人便让我去吧。”
她这番话说的哀戚,二夫人王氏不禁转头看她,情不自禁说了一句:“倒也是人之常情。”
叶氏向来看中脸面,此刻听王氏如此说,叶氏那几句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只好转而道:“如此一说,你便去吧,也是做子女的一片孝心。”
顿了顿,为着在王氏跟前彰显体贴与良善,又道:“小成寺虽说偏远,只你也不必担忧,我会为你备下去西山的车马,且让怡春随你走一趟吧,以防不测。”
......
转眼便至九月,初五一大早,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叶氏倒也未食言,去西山的马车早已在角门外候着了。
怡春打起车帘子,瞧见青凝出了角门,皮笑肉不笑道:“陆娘子快上车吧,往西山的路不好走,这来回一趟不少折腾人。”
青凝面上乖巧的很,闻言手脚麻利的上了车。
现下不过卯时三刻,街上人烟稀少,偶有几个早点摊子升起袅袅炊烟。
马车出得城门,天才大亮。青凝打起车帘,探头看了一遭,见四下无人,便放下车帘又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