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黝黝的船舱里满是呻吟和厮杀声,隐约的火光让人隐约看到一些人影,黄猛大声地发出汉语的咒骂声,和那些语言不通的敌人砍杀起来。一通乱砍之后,黄猛听到敌手的背后又传来中文的大骂声。借着远处火铳的火光一闪,黄猛好像感觉敌人正在转身,他狠狠地一刀挥去,似乎自己砍到了什么东西,还有一些温暖的液体喷到了他的脸上。
有的同伴不小心撞在了窗沿上,惨叫着向两条船之间的海水里跌落下去,但更多的人顺利地从窗户里涌了进来。不少明军在一只脚跨进船舱的时候,还会先朝黑沉沉的内部放上一枪,既是为了安全,也是为了搞出点亮光来照亮前路。
“瞎了你的狗眼!”黄猛身前传出一声愤怒至极的大吼声,正是那个带队的中尉发出的,后半部分船舱已经听不到异国的谩骂声了,中尉舞着双刀就向前排冲过去;结果侧面窗户又是一个明军跳上来,二话不说就是朝着黑暗里一枪,把中尉的头盔打得飞了出去。
惊出一声冷汗的中尉手臂都举起了一半,差一点就把那个几乎枪毙了他的士兵砍下船去:“点灯,点灯!”
黄猛身边的一个同伴抽出了一个火折子,用力一抖,顿时一团明亮的火焰就出现在船舱里,而几乎同时就是一声枪响。点火的同伴被打得一个踉跄仰天摔到。
“西班牙佬!”
开火的是个躲在暗处的西拔牙水手,接着这团火光,涌进来的明军也看清了最后几个还站着的敌人,黄猛和另外的同伴们一起发出怒吼,向着举着火铳的那个敌人猛扑过去,那个西班牙人扔下手铳,奋力挥舞长剑保护自己,但一转眼就被四、五把刀子捅倒在地……垂死的惨叫声越来越少,最后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咚咚的砍剁声。
“停,停,多点几盏灯!”中尉又气喘吁吁地叫起来。
更多的火光出现在船舱中,黄猛环顾四周,站着的只剩下身穿蓝白军服、头戴圆顶钢盔的明军士兵。地板上横七竖八到处都是一动不动的人体,明军士兵举着灯在寻找着出口,很快就有人大叫起来:“舱口,上去的舱口。”
中尉跑到梯子旁,看到上面盖着盖子,他先是把耳朵贴在上面听了听——上面好像正打得激烈;中尉听了片刻,轻轻伸手举了一下舱盖,想试试它是否被压住了住。发现盖子似乎可以挪动后,中尉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对围在他周围的士兵们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把一根火把抢在自己手中,并示意把其余的亮光都灭了。
包括黄猛在内,明军都警惕地看着梯子顶部的盖子,大家一个个拉开架子,做好了搏斗的准备。看到身边的几个士兵都装填好他们的步枪和手枪后,中尉一手握着火把,另一支手举过头顶,比出三根指头。
中尉一边晃着手,一边减少了一根指头,然后又减少了一根;在收回最后一根指头的同时,几个用手托着盖子的士兵同时用力,把盖子猛地掀翻。中尉大吼一声,把火把抛了上去,同时全速后退。
“嗯!”
“哈!”
“啊!”
明军士兵大喊大叫地朝着上面一通乱打,几乎同一时刻黄猛的头顶上也传来惊呼声。
“有西班牙佬出来了!”从洞口传下来惊呼和惨叫的同时,有两三把刀剑也朝着洞口乱戳。
“自己人,自己人!”听到中文后,黄猛他们一起大叫起来,一个明军士兵在喊话的同时就向梯子上爬去。
砰!
一声枪响,刚爬上梯子的明军就中了一枪,重重地摔落下来,直挺挺地趴在地上。
“是自己人,混蛋!”中尉大骂着,第二个爬上了梯子,紧跟着他,下层的明军士兵纷纷从梯子爬上了上层的火炮甲板。
黄猛眼前的火光忽明忽暗,看起来前半个船舱已经在中国人的控制下,而后排走廊那里还传来格斗厮杀声。
“上甲板,上甲板。”远处一个人大声招呼着黄猛等人,借着船舱里的零星火光,黄猛能看到这个人守在一个梯子旁,前面的明军士兵正根据他的招呼,从那个梯子爬出船舱,守梯子的人一边焦急地把人往上推,一边急促地叫道:“跟上舰长!”
……
这时三盏探照灯都已经熄灭了,邓名仰望着西班牙战舰的船舷,那里已经出现了不少西班牙士兵的身影,他们正居高临下地向明军的船上射击。而留在甲板上的明军士兵也不甘示弱地用步枪还击,还有几个明军士兵操作着甲板上的小炮,把炮口朝向几米外的高点,把炮弹直接喷到敌人的脸上去。
几个卫士都抢到邓名的身前,把统帅严实地挡在身后,不过他们并没有参与枪战,因此也没有西班牙人向邓名这里射击。两舰甲板上交战的士兵都是根据本能在行动,他们看到那里有枪口的火光,就会大叫着向那里开火,然后全力装填武器——如果没有被反击的火力击中,他们就会向有声音或光亮的地方开下一枪。
一簇簇从枪口喷出的火焰,就像是一道道闪电,在两条船之间乱窜,双方的士兵都已经进入癫狂状态,他们每次开火时都会用尽全力地大叫一声……渐渐的,声音好像轻了一些,接着又轻了一些。
一条友舰从远处开过来,开始用光柱在西班牙战舰上乱扫——只有一道光柱了,邓名向那条船望了一眼,看到这条船上也只剩下一盏灯还亮着了。在这条友舰的背后,还有几条明军的船也在全速赶过来,不过大部分也都没有灯光了。
高处的西班牙人已经半天没有向下还击了,甲板上的明军士兵又开了两轮枪后,也停了下来,仰望着再次被光柱照亮的敌舰,喘着粗气观察着上面的动静。而这个时候邓名也看了看自己的身旁,发现本该在身边的冯锡范等台湾军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都消失不见了。
一个军官从下层甲板爬上来,他急匆匆地叫到:“还有木匠吗?快来堵漏!所有的人都下来帮忙舀水。”
刚才两艘船绑住后,西班牙战舰下层火炮甲板的射击弹无虚发,在明军的下层船体上开了好几个大口子,有一个口子非常接近水线,每次船只摇晃的时候就会有大量海水涌入。这个军官刚才和几个水手在下面拼命的舀水,他听到上面的枪声好像停住后,就急忙爬上来请求支援。
现在留在甲板上的明军士兵还不到这条船上人员的四分之一,没有人回答这个军官的呼唤,他们依旧仰着头,看着突然寂静下来的敌舰船舷。上面的火光越来越亮,看上去好像有无数支火把被点了起来。
突然一根绳索被从上面抛了下来,在下一时刻,好几根火把从船舷边探出,举着它们的人都戴着头盔,一看就是明军的士兵。在火把探出来后不久,邓名看到一个人跳上了船舷。这个人怀里夹着一包东西,一手攥着那条绳索,跃出船舷向明军旗舰的甲板上跳下来。
落下来的人正是李嗣名,他身上的军服已经满是血迹,李嗣名走到邓名面前,松开手把他抱着的那一大团东西掷在到统帅的脚前——这是西班牙旗舰的军旗,上面还绘有西班牙王室的鹰徽。
“丞相,战舰是您的了。”李嗣名大声地报告道,他接着又把一支欧式长剑扔在那面旗帜上:“西班牙佬的统帅向丞相您投降了,这是他的宝剑。”
这时又从船上跳下来一个人,满脸血污的冯锡范大步走到李嗣名身后,对邓名大声称赞道:“李中校真是好身手。”
“那是当然,”邓名低头看了看脚前的军旗,然后又抬起头对冯锡范笑道:“现在冯卫士不再怀疑了吧,李中校是靠他自己的本事当上舰长的。”
“卑职从未怀疑过。”冯锡范一脸严肃地答道。
三十条西班牙战舰中的二十二条被明军在海战中夺取,旗舰的抵抗是最激烈的,明军官兵在这条船上流的血相当整场海战的半数。没有一条明军船只被敌方火炮击沉,被俘的西班牙战舰也都没有遭受不可修复的损伤。有八条西班牙战舰因为开战的时候距离战场较远,得以脱离战场,其中的七条在向天空中的鬼脸猛烈射击之后,并没有选择逃向外海,而是全速冲滩搁浅——当看到魔鬼后,大部分人都不肯再在危险的海面上多呆一刻。冲滩后,上面的水手就扔下舰船一起逃上岸,不顾一切地奔向内陆。天明后,明军就占领了这些被抛弃的搁浅船只。
只有一艘脱离战场的西班牙战舰没有选择冲滩,不过它的舰长同样肝胆俱裂,一船官兵齐声唱着圣歌,以最快的速度向来路逃去——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这些西班牙水手还会饱受煎熬,在赶到马尼拉之前他们再也没有人能在夜里安然入睡。
第61节未来
战后明军的工作就是修理船只和设备。
此战有一千多名西班牙官兵被俘,通过审讯后,邓名发现他设计的魔鬼风筝发挥了很好的效果,远超最初的想象。邓名当机立断要把这个战术发扬光大——等到进攻马尼拉的时候,邓名觉得还是应该在晚上进攻,把那张鬼脸再重新设计,好好画一画,或者干脆多画几张——要是大部分西班牙守兵看到魔鬼以后都忙着制造圣水或是祈祷,那肯定对明军的进攻是大大有利的。
现在四川的学生都要学习化学和物理学,邓名组织了一批人专门从事教材的翻译和编写,各种稀奇古怪的新奇思路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五年前邓名出于保护发明家的念头,说服了院会,设立一笔资金用来扶持发明,提供必要的实验经费,还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部门审核经费申请。不过没过多久,大批私人的基金就被建立起来,很多商行都觉得投资有前途的发明是可能带来巨额回报的,只要众多的投资项目中有一个获得成功,投资者就可能从中收回全部的发明投资,还有赚头。
这些商行分担了大部分所需的实验经费后,院会和邓名的发明基金就可以投到那些可能见效时间更长,而且短期内不太可能获得收益的发明上去。不过即使有意引导,邓名也不一定能够得到他想要的结果。就比如对蒸汽机的研制吧,康熙四年川北战役结束后,邓名描述过这样一个概念,然后拿出了一笔钱去悬赏研究。随后邓名就又一次匆匆率军离开四川。等到过了快一年,邓名返回四川的时候,发现在这个研究方向上几乎没有任何进展。
因为邓名画不出蒸汽机的草图,所以对蒸汽机的研究只能从头摸索,和当初研究发电机一样。而研究了邓名提出的设想后,参与者都觉得这个东西没有什么前途——就算邓名的设想正确,能够制造出拥有巨大力量的机器,可是如何使用这种力量依旧是很大的问题。研究者认为还需要把这股机械巨力进行细分,这样小型机械才能予以利用;而且工厂势必要环绕这个巨大的蒸汽机来建造,不然远距离传输动力还会有无数的难题需要解决。
总而言之,想得越多,研究者就觉得这个东西越麻烦。不过邓名的设想倒是提醒了他们,等邓名回到四川的时候,他们已经做出了用天然气驱动的发电机的实验型号。而电能的传输、利用都是现成的,不少商家看出了这个东西的潜在价值,也纷纷投资。到康熙六年的时候,天然气十分丰富的叙州已经建立了一家利用天然气的发电站,使用高温蒸汽驱动发电机发电。而邓名两年前提出的煤炭燃料的往复式蒸汽机概念,依旧连构想图都还没有。
至于那些实力庞大的商行,他们的设想往往更加大胆。
现在安乐思的军火商行,已经是全川首屈一指的大商行,不断推陈出新的步枪和轻型火炮对军火商来说是一个取之不尽的财源——步枪的以旧换新行动一直持续到了今天,安氏军火公司多年如一日地从同秀才和军队手中回收旧步枪,用新式步枪换到这些即将报废的旧款后,安氏军火商行把它们刷一遍新漆,转手就以高价卖给外省的民团、剿邓总理衙门或是其他需要军火的满清督抚。
去年邓名又一次召集军火商,包括安乐思在内的全体承接火炮订单的军火商都出席会议。邓名提出,帝国军队需要射速更快的火炮,包括陆战用炮和海军用炮。在会议上邓名还提出了“炮弹后装”这个设想,为了给军火商们指明方向,邓名甚至更进一步提出了“膛线”、“锥型弹头”、“炮弹旋转”等一系列概念。而在这次出兵南洋以前,安乐思拿来的大炮构想把邓名吓了一跳,对方声称,现在火药的威力达不到邓名的设想要求——炼丹术不够先进,安乐思他们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是,安乐思的手下认为可以考虑制造一种电磁驱动的大炮,希望依靠线圈加速或是磁能转换来获得比黑火药前膛炮更高的初速和射速,甚至还可以实现邓名提出的“后装”、“锥形”、“炮弹高速旋转”等概念。
虽然对这个构想将信将疑,不过反正是军火商行自己掏经费做实验,邓名当然不反对电磁炮实验。只要效果比黑火药大炮强,售价能够忍受,邓名其实对装备电磁炮的风帆战舰还是很期待的。一想到风帆战舰编队用电磁炮决一胜负的场面,他就感到无比激动。
比安乐思思想更前卫的是一个名叫解发的船厂老板,他一直是叙州最大的造船商,也是率先登陆崇明岛,在那里开始建造海船厂的人之一。几年前,虽然解发按照邓名的要求设计并尝试制造欧式风帆战舰,但邓名深知此人的雄心无法估量。解船主资助的一个另类海船设计师名叫汪小朋,汪设计师曾经给邓名描述过炮塔这种“概念”——邓名很确定他说的就是炮塔,还是电动的。
除了炮塔以外,汪小朋还设想要给船只装上动力系统。这也是来源自邓名的创意,在蒸汽机的概念被否定后,邓名又搬出来了内燃机的概念。虽然只是一个概念,但邓名说如果成功的话,就可以给船只提供动力,以后航海就不需要完全依靠风力了。邓名一同提出来的还有明轮和螺旋桨两种思路。不过汪小朋设计师对解发断言邓名的设想不可行,他认为,如果是明轮设计,那在战场上就会很容易遭到打击,失去战斗力,就是遭遇风暴都可能导致海船失去动力;但如果是邓名说的那个螺旋桨的话,汪小朋认为密封、动力传输都是巨大的麻烦。因此汪小朋提出的替代解决方案就是为船舰设计一个元气(能源)核心,也就是发电机,然后依靠电线把元气输送到螺旋桨或是炮台那里去。
在得知了安乐思的电磁炮设计后,汪小朋又一次来见邓名,进一步完善了他的新一代战舰设计构思:在中央元气核心的驱动下,战舰可以装备好几个电动引擎,甲板上有一座或几座装备电磁炮的可旋转电动炮台,一个中央电元气核心就可以解决未来战舰航行系统和武器系统的全部需要。
邓名不知道电磁炮原理,虽然对安乐思没抱多大指望,但内心还是有点盼望——在他的前世,化学能武器有很大的先发优势,电磁武器一出现,就需要与非常成熟的化学能武器竞争。而安乐思的原始电磁能武器的竞争对手是原始化学能武器——因为邓名非常期盼看到装备电磁大炮的风帆战列舰的出现,所以总是这样安慰自己。不过听汪小朋兴致勃勃地阐述他的构想,再看看在他边上不停颌首微笑的解发解老板,邓名觉得他们三个都没啥机会看到这种装置着燃油发电机、电动引擎、电动炮塔加电磁大炮的划时代战舰面世。
尤其让邓名感到有趣的是,汪小朋的战舰设计依旧采用木制结构——因为软帆的冲击,硬帆受到人们的冷落,从而使螺旋桨概念有可能被接受;而电力的应用,再加上汪小朋从来没有见过内燃机,所以他也能很自然地放弃虚无缥缈的内燃机采用电动引擎设计;至于武器系统,欧式的侧舷开炮窗设计才接触没有多久,而且汪小朋还感觉电磁大炮和黑火药前膛炮都是可行的选择,既然电磁炮和他的整体思路更融洽,那他也就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前者;但船舰必须要用木头制造,这一点依旧是人们根深蒂固的思路。当邓名随口问了一句,能不能用金属来制造船体,汪小朋先是下意识地反对,认为绝不可能,接着沉思了一会儿后,又反问邓名:“就算可以用铁来做船,可铁船那么重,肯定是要沉吧?用木头做船,万一船出了事,水手还可以抱着一块木板浮海待援,可是铁做的船万一出事,水手又该去抱什么呢?”
反正和安乐思那边的情况一样,汪小朋的设计室不是邓名出经费在维持,所以邓名也不去干涉对方是不是坚持用木头来制造他的电能战舰。
现在,邓名用基金扶持的项目大都是旁人看来毫无意义的,其中最典型的一个项目就是电动算盘项目——起因是税务局有一个名叫广华鹏的账房,他感觉现在官府需要计算的数字越来越大,越来越复杂,而传统的算盘显得有些不够用。尤其是在一些巨大的乘法运算时,每一步都要靠人手拨拉算盘,一旦出现个小失误就前功尽弃。因此这个税务员就想制造一种更好用的,不需要手工输入每一步的计算工具,最好是能把数字打进算盘里,算盘就能直接给出结果。
一开始,广华鹏的念头就是用电来驱动算盘自己计算,人只要负责输入和读取结果就可以了。但这个念头想起来简单,想要实现却异常困难,算盘的五进制大部分人都可以理解并控制,但想让机械来自行操作就难如登天;后来广华鹏和他的几个同伴一减再减,发现只有使用二进制才有那么一点执行的可能。把十进制翻译成二进制可比五进制要麻烦得多了,至此广华鹏的同伴们都明白过来,设计这种机械可能要比用算盘计算并检查上十遍还要费劲得多,所以除了广华鹏以外,其他人全都放弃了。
得知这件事后,邓名很快就把电动算盘纳入了他的发明基金支持项目,两年来不但让广华鹏衣食无忧,而且还提供他所需的一切实验经费。去年广华鹏本人都打了退堂鼓,因为他经过计算后发现,即使依靠人脑翻译出机械能够识别的二进制,要想让机械能够计算它,依旧需要至少几千个零件。这个设计起源自算盘,所以它也带着很多算盘的遗传特征,华广鹏很自然地为它选择了和算盘一样的实物信息载体,一开始甚至还打算用类似算珠的木制零件,直到好久以后才下定决心改为铁制的。后来,为了进一步提高强度,不得不向邓名申请采用全钢零件;庞大的机器需要精密的控制,稍有疏忽就会导致失败,而且就算成功,这台电动算盘可能用不了几次,里面的零件就会磨损报废,最大的可能是一次都动不了。
总而言之,这种电动算盘看上去是完全没有一点前途和益处,即使成功的话,投资和收获也根本不成比例。不过邓名依旧鼓励广华鹏研究下去,并继续提供实验经费。有一次和秦修采吃饭时,邓名还提到,即使这个算盘要花费五年、六年去制造,即使制造出来只能运行一次,哪怕只能正确计算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他都认为是有巨大意义的。
帝国海军在巴布延海峡休整的时候,邓名闲来无事就忍不住又想起他极力扶持的电动算盘一事。现在广华鹏已经搬到了五十一亭,专心研究他的机械。最开始,广华鹏想用木头的凹凸来表示一和零,很快就发现木制原件完全无法胜任,现在已经改成了全钢制——极为昂贵。邓名觉得就是用最昂贵的钢元件,广华鹏的设计也成功不了,因为这套机械实在太复杂了。邓名曾经去看过一次,感到脑袋直发蒙,他看到广华鹏和他雇佣的助手无论在零件上面凃多少润滑油,也无法保证机械正常运转——别说现在的四川做不到,就是前世的钛合金、高精度时代,想让这么复杂的算盘高速运转应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邓名不介意广华鹏继续碰壁,而且也会一如既往地继续提供经费给他。为了降低难度,广华鹏已经把最初几百万乘几百万的目标降低到现在的几百乘几百了,努力地想让机械至少成功地运转一次,给邓名的投资一个交代。邓名安慰他,说他们的研究对四川的机械制造有巨大的意义,其实这话也没错,但在这个实验中邓名最关心的并不是这个,而且广华鹏也感到极其不安,每天都在绞尽脑汁地琢磨能让机械实现运转的好办法。
在邓名离开四川前,广华鹏告诉邓名,他和他的助手打算采用一个新的方案,那就是给表示一和零的钢件分别通电和不通电,来让它们分开运动而不是统一驱动——邓名虽然大大地称赞了一番,不过他觉得以现在四川的机械水平和电动引擎水平,这个方案也是绝无丝毫的成功机会,几年之内也不可能看到成功的曙光,哪怕是广华鹏把目标降低到一百乘以一百也不行……如果他们真能做到,邓名也会继续投资让他们去设法制造能够计算量更大的计算机。
不过这依旧是个好开端,现在广华鹏已经开始把通电与否和零、一的状态联系起来了,或许再碰壁几年,电动算盘研究小组就会灵机一动,意识到其实完全不需要用钢制的零件的凹凸来作为信息的载体——或许这个灵感明天就能出现,或许广华鹏再碰壁十年仍没有找到出路,但或迟或早,不可行的电动算盘会向电子算盘方向进化,抛弃复杂的机械结构从而获得更高的运算速度和可行性。
想一想燧发枪时代的计算机和信息战,或是想到有一天,这个世界的人会用计算机来研制效率更高的黑火药武器和前膛炮,而不是喷气式战斗机的时候,邓名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这个场面比用电磁炮对轰的风帆木制战舰,更能让邓名激动和神往。
“要是在大战过后,骑兵们把染血的马刀和前膛枪插回刀鞘和枪套中,然后纷纷掏出液晶屏幕的智能手机,打电话回家给妻儿们报平安,或是干脆视频一下……”邓名在脑海里幻想着一副副场景:“也许有一天会用联网摄像头系统帮助骑警追捕起着抢劫木制运钞车的匪徒;用卫星侦查敌人是否秘密发展超过一百磅的前膛要塞炮……那会是梦幻般的新世界啊。”这个世界的科技树已经歪了,那就让它歪得更猛烈一些吧。
……
六月十日,明军完成了对大部分战舰的简易修复工作,帝国舰队再一次扬帆出发,越过巴布延海峡进入菲律宾西部海域,向着马尼拉的方向进发。
这次出兵前,出于保密的原因,邓名并没有对中国在菲律宾的垦殖团说得很清楚,但现在没有继续隐瞒的理由了。在海战结束后,明军就派出大量的船只去联络各地的垦殖团,要他们做好协助帝国军队作战的一切准备。
除了这些垦殖团以外,菲律宾还有大量的华裔,他们中有的人已经在南洋生活了二十代,约有数百年,祖先早在元朝甚至宋末就移民到吕宋;其他的华裔则多是在最近的一百多年里到南洋的,他们的祖先大都是福建、广东的渔民和农民,因为贫穷,没有土地或是不堪忍受沉重的赋税而出海,现在他们很多都是成功的商人,或是一小片庄园的所有者。
垦殖团出现在菲律宾以后,这些老侨民大多没有前去投奔,因为垦殖团为了避免西班牙人的激烈反应,一般都选择比较偏僻的地方落脚,而大部分老侨民的活动区域依旧在西班牙人的统治下。
在要求垦殖团派出武装,准备帮助帝国军队接管城市的同时,邓名还下令,写信给各个城市中的侨民商会,要他们准备派出代表与帝国丞相会面——西班牙人的统治即将结束,帝国政府为菲律宾设计了新的未来。而作为对帝国最有感情,也最能得到帝国政府信任的侨民,他们需要知道这些方案,并协助垦殖团更好地控制住大片的海域和土地。
第62节蠢动(上)
南京。
自从六年前清军在川北惨败后,江南督抚的日子就过得越来越舒心。这几年下来,蒋国柱的白发不但一点没有增多,而且还愈发地红光满面起来,他觉得再在两江总督这个位置上为国效劳个十年不成问题;现在最困扰蒋国柱的问题是,如何保证自己的儿子能够顺利接班——本来蒋国柱还盼着在邓名统一天下的行动中立下大功,来确保自己的子孙富贵,但因为邓名迟迟不肯在国内大打出手,所以这个愿望也无法实现。除此以外,江西的张朝依旧是蒋国柱的一块心病,后者和他一样因为官兵的惨败而延年益寿,现在依旧割据江西,让蒋国柱的两江总督还是有名无实。
因为邓名去远征海外了,所以蒋国柱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把老战友梁化凤找来商议——现在梁提督不但依旧是两江部队的总司令,也和周培公一样成了蒋国柱的儿女亲家。
“邓相这次去南洋,没有个一年半载恐怕是回不来吧?”蒋国柱根本没有和梁化凤讨论之前北京那场军事冒险的兴趣,康熙皇帝早在出兵之前就已经输了,战争开始前半个月,各种关于清廷出兵的内幕消息就在交易所里到处流传。康熙的朝廷买了四川大批的债券,高官、大将在成都都有存款和地产。连满洲太君都有不少人送儿女去四川上学,亲王的侧福晋也跟着去陪读了……出兵前,统帅和高级军官就挪用军饷来炒期货,这一仗皇上要是能赢才真是活见鬼了。
“短期里肯定是回不来的。”这几年梁化凤帮助蒋国柱建立了一支相当不错的军队,还从川西聘请了大批退伍军官来帮助训练官兵,现在就是遇上了满清的中央部队都有一战之勇。对于蒋国柱的心思,梁化凤也清楚得很,邓名崛起前清廷很厉害,大家从没想过自相攻伐;川北一战后清廷威信扫地,但邓名又出来镇住了大伙儿,让大家看着邻居的领土干流口水,但是不敢动手。
吴三桂吞并广西这件事是蒋国柱和梁化凤探讨了好几年的话题,蒋国柱认为,吴三桂成功的关键因素有二。首先就是时机把握得好,当时川北战役刚刚结束,邓名和清廷的注意力都在北边,吴三桂刚好利用了这个北京和成都双双来不及干涉的空挡;其次就是动作快,要是吴三桂陷入了旷日持久的战争,那四川至少会向弱势的一方贩卖军火,要是再拖长一些时间,说不定邓名都会出动军队参战。
“总督大人有意江西吗?”梁化凤问道。他从吴三桂的成功中总结出的经验和蒋国柱不同,梁化凤觉得办大事就要善于翻脸不认人,不过梁化凤思来想去,这个话题还是不要和顶头上司讨论的好。
“要是邓相要一年多才能回来的话,这实在是个统一两江的好机会啊。”果然不出梁化凤所料,蒋国柱的确在琢磨南昌。第一,现在邓名不在,清廷又新败一场,时机看上去很合适;第二,这归根结底是两江的内政,蒋国柱是得到北京和成都双重承认的两江总督,消灭南昌的张朝割据势力名正言顺;第三,现在江西依靠着大量出售瓷器给四川商人,财政状况相当不错,蒋国柱统一两江后实力就能变得更加雄厚。
按理说浙江也是一个可以考虑的目标。不过眼下的全国形势不好说,如果不算是乱世吧,明明都已经地方割据了;如果算是乱世吧,北京和成都还对各省有相当的威慑力,大家要想欺负邻居也需要找借口。赵国祚的浙江不属于两江总督的势力范围,要是蒋国柱强行去攻打他的话,那很容易遭到南北督抚的口诛笔伐。而且赵国祚为人十分乖巧,每年给北京的海运始终保持在应交税款的七成以上,还大力发展禁海区,好几年前宁波、温州、台州就都是禁海区了,今年年初义乌的禁海也提上了议程——这样一来,大半个浙江都是禁海区了。就算蒋国柱攻入浙江,也不敢去禁海区里接受浙东军的地盘啊。最关键的一点是,赵国祚和松奎依靠厉行禁海,从浙东军那里拿了好多钱,他们把半数存到了成都的银行里,半数用来贿赂院会的参议员和帝国议员们,成都到处都是说赵国祚和松奎好话的;就在去年,杭州将军松奎还上奏章说剃发令已经过时了,建议朝廷修改政策,并抢先一步宣布取消浙江的剃发令。
“总督大人高见,末将也是这么想的。”梁化凤重重地一点头。很久以来他就看江西不爽了,而且梁化凤自问也不再年轻,等候邓名发动统一战争已经很多年了,但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要是再这样和平下去,梁化凤就没有机会建功立业了。
得到梁化凤的支持后,蒋国柱又秘密召集了总督衙门的幕僚会,接着就是有大量江南军官参与的军事会议。这些年,依靠不断向四川出售丝绸、棉花和其他原材料,两江总督衙门也积攒了一些积蓄;而且蒋国柱远不像赵国祚那么老实,对北京的海运总是想方设法地克扣。川北之战后,蒋国柱每年拖欠的钱粮达到了应交税款的一半,筹措一场对江西的战争,军费毫无问题。
大部分军官对总督的计划也都高举双手欢迎,他们的想法和梁化凤差不多,再不打仗他们军人就更没有存在的价值了。这些军官都拍着胸脯向蒋国柱保证,他们能轻而易举地把张朝打垮,辅佐蒋国柱实现统一两江的伟业。
虽然蒋国柱严禁大家把会议内容外泄,不过两次会议后,南京和南昌的交易所还是迅速作出反应,风向随之而动,张朝治下的景德镇,省属的陶瓷集团股票大跌,而陶瓷的期货价格则迅速攀高;南京的涨跌幅度虽然没有这么大,但不少人也都因为听说要打仗而产生恐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蒋国柱不禁大发雷霆,再次把梁化凤叫来:“怎么本官还没下令备战,连成都那边都知道了?刚才四川领事来找过本官,要本官以和为贵,相忍为国!”
“末将听说是有人想用内幕消息赚一笔。”梁化凤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的总督衙门,还有末将的提督衙门,炒股的人一向都不少。”
“唉。”蒋国柱长叹了一声。前不久看皇上笑话的时候他感觉很有趣,但现在轮到自己了,才知道原来这种滋味十分苦涩:“本官早就说过,我们也应该和成都一样,不许官员和三服以内的近亲炒股,也应该公开官员的财产。”
“总督大人万万不可,这种做法不符合我两江的民情啊。”梁化凤闻言大惊。作为第一个得知蒋国柱有意攻打南昌的两江人,他的老婆、儿子是最早一批依靠内幕消息在南京股票市场上投机的人。见蒋国柱神色有些犹豫,梁化凤生怕对方就此打了退堂鼓:“总督大人,我们既然已经开始干了,就要把这事办成了啊。如果总督大人此时退缩,末将恐怕会对总督大人的威名有损。”
“嗯,本官岂会不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蒋国柱横了梁化凤一眼,怀疑自己的首席大将也泄密了——不过正如梁化凤所说,现在确实是骑虎难下了,估计已经有大批幕僚和军官都去投机了,这时要是蒋国柱出尔反尔,他的文武手下恐怕会有不少人折本,甚至导致两江总督衙门离心离德。
“只要我们迅速地占领了江西,那成都也只能承认事实。总督大人是不是向领事说,我们有绝对的信心保证瓷器的供应,而且若是瓷器掌握在我们手中,我们的售价会比张朝更低。”梁化凤胸有成竹地说道:“四川人不就是想挣钱嘛?只要我们能保证他们挣得更多,这还叫事吗?”
风声传到南昌后,张朝亲自赶往九江坐镇,表示誓死要为大清守住江西。他还指责蒋国柱意图操纵江西的巡抚人选,是对大清不折不扣的背叛,只会便宜了成都的乱党——在向全国的督抚指责蒋国柱通邓,阐述江西自卫的正义性的同时,张朝还与常驻九江的成都领事会面,希望能紧急购买一批军火。
虽然事情已经败露,但蒋国柱一不做二不休,反唇相讥说张朝恋栈权威,把持江西巡抚一职多年,还企图传给儿子,真是大清的罪人!而且蒋国柱还列举了一些罪证,反驳说其实张朝才是真正在“通邓”。蒋国柱身为两江总督,讨伐叛逆张朝乃是义不容辞的责任——蒋国柱知道,由于这些年一直克扣运往北京的钱粮,朝廷对他的印象非常糟糕,肯定不会同意他给张朝扣上“通邓”的罪名。所以蒋国柱到此为止也不继续在北京方面多花时间,而是再次约见了四川驻南京的领事,表示他会尽全力保证瓷器贸易的顺畅,而且蒋国柱还愿意在池州、铜陵等地禁海。
除了北京和成都以外,南京和南昌也都很关心安庆周培公对此的态度。
吴三桂吞并广西后,周培公赶赴贵州调解成功,又从吴三桂手中得到了两省布政使的衔位;而从广东、福建返回时,这两省的藩王出于对吴三桂或是其他邻居的警惕,也分别任命了周培公作为他们两省的布政使。再加上川陕总督高明瞻的青睐,周培公此时已经身兼十二省布政使。周布政使这些年在安庆高举“剿邓”的大旗,邀请四川各个银行投资,还请四川的军火商入股,开办了不少军火工厂。他的剿邓总队也能请到帝国现役军官而不是退伍军人当教官,实力相当可观。
现在江南和江西的大战一触即发,周培公的态度就变得至关重要,天下人的目光很快地集中投向了安庆,一时之间,大有“周公不出,奈苍生何”的意思。
第62节蠢动(下)
十二省布政周培公感到事态严峻,先是匆匆赶往九江和张朝、董卫国会谈,然后又日夜兼程地转赴南京,打算把这场两江的内讧平息下去。
在周培公进入南京之前,蒋国柱进行了最后的形势分析。
北京虽然极力谴责南京挑起事端,索额图也写来亲笔信,苦口婆心地劝说蒋国柱以剿邓大局为重。但蒋国柱知道,现在皇上和地方上大臣的关系十分微妙。军事上的新败让清廷的国库更加吃紧,想必是不会多管闲事——蒋国柱认为,如果北京真的站在江西一边进行武力干涉,其实也不错,那样成都也就不会袖手旁观了;若是蒋国柱闪电般地统一两江,北京那边大概也不会和钱过不去,只要蒋国柱肯上缴赋税,北京就会说这是江西的民心所向,朝廷不会因为爱一人(张朝)而不尊重江西父老的选择——现在北京除了励精图治的少年皇上,其他的满洲太君基本都看开了,反正当年入关就是因为汉人政权虚弱,想趁乱抢一把;现在汉人既然这么横,那大家还是琢磨怎么发财,不值得为了注定抢不到的钱把全族的命都搭进去。现在对满清前途最忧心忡忡的,不是那些满洲太君而是他们的包衣,他们很久以来一直幻想着从满洲太君的手指缝里捞点残羹剩饭,如果大清眼看就要完了,怎能不让众包衣如丧考妣。不过蒋国柱也没有把这些人放在心上,因为北京依旧是满洲太君说了算。
山东和浙江虽然呼吁和平,但也暗示南京,他们不会干涉两江内部的事务。浙江和山东都属于实力弱小的省份,他们周围的邻居都要比他们强大,所以一个紧抱北京的大腿、一个唯成都之命是从。就比如赵国祚和松奎吧,这哥俩现在整天就在筹划怎么把浙江零七八碎地卖给浙东军,估计再有几年,全浙江除了杭州的总督衙门和将军府,剩下的就都属于禁海区了。反正割据也轮不到赵国祚和松奎,无论是福建的耿继茂还是江南的蒋国柱都不敢打他们,自然对两江战争的胜负毫不关心。
至于有可能干涉江西的湖广、广东、福建三地,他们也处于互相牵制的状态。他们如果真的派兵进入江西,恐怕会比蒋国柱统一两江更让成都和北京无法容忍,因为那样就彻底破坏了邓名维持现状的计划,而北京目前的战略是能多拖一天是一天。
“最后还是要得到成都的谅解啊。”蒋国柱轻叹了一口气。因为邓名率领主力出海,现在成都缺乏武力干涉的兵力,但蒋国柱也不打算过分得罪成都,毕竟他还要为自己留一条退路。既然如此,今天和周培公的谈判就非常重要,因为剿邓总理大臣无论和清廷内部还是和邓名,都是关系最好的一个人,而且周培公手中还有一支可以用来干涉的军队。周培公如果肯保持中立的话,那他的态度对成都也有可能造成影响——只要是和张朝单挑,蒋国柱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但周培公和蒋国柱的心思却是完全不同。邓名在离开大陆前和周培公长谈过一次,希望剿邓总理衙门能帮忙,协助成都监督好国内的这些军阀。可是邓名才走了不久,北京的那个皇上非要第一个跳出来搅局,结果把自己的威信搞得荡然无存,让藩王和督抚们更是蠢蠢欲动。
现在蒋国柱眼看要掀起大战,这当然让周培公感到很恼火,担心很可能会导致连锁反应。吴三桂、尚可喜可能都在密切注意着两江的动静,还有那个刚刚继承了藩王的耿精忠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些人同样知道机会难得,趁着北京和成都顾不过来的时候,造成既成事实——先抢一块地盘抓在手里,就是将来和邓名讨价还价,筹码不是也多一些嘛。如果蒋国柱得手了,说不定吴三桂他们也要开始酝酿小动作了。
这次周培公去九江的时候,就力劝张朝对蒋国柱退让,上缴一部分瓷器的利润给南京,或是干脆割让一、两个府县给江南,等邓名回来了再理论不迟。但这几年张朝一直当土皇帝,没人敢管他,也没有人敢说一声他的不是,因此张朝和蒋国柱一样发生了急剧的自我膨胀,对周培公的妥协方案不屑一顾。尤其是听周培公说到割让土地的时候,张朝更是拍案大怒,表示他只是爱好和平,但绝非胆小怕事。如果蒋国柱真敢挑起战争,那张朝不但敢于应战,更要把战火烧回江南的土地上。等攻破了南京,张朝也不介意在两江总督的宝座上坐一坐。
作为张朝十年来的左膀右臂,董卫国倒是对局面有着更清醒的认识,知道江西与江南开战,顶多能做到自保,想打进南京纯属做梦。但董卫国私下里和周培公讨论时,表示张朝现在已经听不进人劝了,而且董卫国还担心一旦割让土地或是利益给江南,那虎视眈眈的广东和福建都会扑上来咬江西一口——若是这种情况发生,董卫国希望剿邓总队能够参战,帮助江西绿营守卫领地。但这种保证周培公根本不敢给。
因此周培公此番是空手前来南京,根本拿不出任何条件来满足蒋国柱的胃口;而正如周培公担心的那样,两江总督对周培公劝说他保持克制的建议不屑一顾,反倒大肆吹嘘江南如何兵强马壮,半个月就能解决张朝和董卫国,一统两江。
“这次老亲翁到底是助我还是助张贼?”听周培公苦苦哀求自己放江西一马,蒋国柱实在按捺不住了:“至于广东、福建、甚至云贵的举动,那更是不必担忧。等我消灭了张贼,就能腾出手来帮助老亲翁镇压他们,保证邓相回来之前没有人敢有什么异动!”
在九江的时候,周培公极力说服张朝让步,但是对方若是固执己见那周培公也没有办法。他的剿邓总理衙门在整条长江上都有生意,虽然督抚们一般会买周培公的面子,但若真是撕破脸起了冲突,对周培公也没好处。就算周培公能强压张朝向蒋国柱低头,那以后怀恨在心的张朝就很可能给周培公暗中捣乱,一样能给他带来很大的损失。
而蒋国柱比张朝的实力还要强一些,周培公需要两江总督衙门配合他的地方更多。现在蒋国柱把脸孔扳了起来,周培公也只好苦笑着点点头,表示他会保持中立,并暗中提供情报给南京。
从两江总督衙门离开后,梁化凤从后面追上了周培公:“周布政使,总督大人要末将……”
“不敢当。”周培公急忙拱手谦逊道:“下官怎么敢在梁提督面前托大,再说梁提督也是总督大人的亲翁吧?我们说起来也是亲戚哩。”
两人客气了一番,最后以兄弟相称。梁化凤告诉周培公,蒋国柱希望由他带周培公去检阅一下两江的部队,让他明白江南和江西的差距到底有多大。周培公闻言又苦笑了几声,不过他也不推辞,跟着梁化凤一同前往军营。
视察过江南的精兵后,周培公脸上仍然满是忧色,见状梁化凤小心地问道:“以周老弟之见,这江西好不好打?”
“梁大哥带兵的日子可比小弟多多了,不知梁大哥以为如何呢?”周培公反问道。
“唔。”梁化凤捻须良久,缓缓说道:“自从听说江南和江西要打仗后,我们这里的股票也跌了,不过跌的可比江西那边要少多了,这说明还是看好我们的人要多吧?”
“梁大哥见微知著,”周培公竖起大拇指,称赞道:“这可比光听手下自吹自擂要强多了。”
“不过梁大哥有没有想过,这天下的规矩变了,现在和以往的乱世完全不同了。”周培公话题一转,指出这根本不是江南和江西的单挑:“自从邓提督横空出世,规矩就全然不同了。而小弟为何能飞黄腾达,现在一肩挑着十二省布政使?就是因为小弟最懂邓提督的规矩。”
“老弟言之有理。”梁化凤轻轻点头。要是以往的那种乱世就好了,他会有大把浑水摸鱼的机会,军人的地位也会高得多。虽然现在这种规矩让梁化凤感到失落,但他不能不承认周培公说得对。
“咱们的老亲翁啊,唉!虽然邓提督出海了,这套规矩可没有变回去,规矩还在呢。”周培公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如果按照邓名的战略一步步走下去,周培公确信能为自己和家族赢得一份丰厚的回报,所以他不希望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那会让周培公的面前又一次充满变数——周培公不是吴三桂,也不是尚可喜,他对战场拼杀不是很有信心,也对自己获得的东西相当满意了,并不想追求太多。
……
而此时在桂林,平西王吴三桂确实正如周培公猜想的那样,全神贯注地盯着两江的局势发展。
“李定国那里回信了,他说只要王爷肯反正,他愿意代王爷向邓名说明。”夏国相把李定国的回信读给吴三桂听。吴三桂和李定国已经对峙十年了,但谁也奈何不了谁。因此李定国多次向邓名提出,要求同意吴三桂反正,与云南明军兵合一处展开北伐。
但邓名对吴三桂的提防之心极重,虽然管不到贵州、广西,但邓名开出的条件,却一再要求吴三桂在反正后必须把一省交给李定国,而且不得自行扩张地盘——只要在边上旁观就可以了。吴三桂多次向李定国抗议邓名这种赤裸裸的不信任,表示他很没有安全感,看不到明军善待他和他麾下将士的诚意。
经过几年的水磨工夫,李定国也渐渐感觉邓名对吴三桂似乎是太苛刻了,而且十年过去了,李定国感到自己最好的年华都和吴三桂无休无止地耗在云贵这旮旯了。因此在这封信里就主动提出,只要吴三桂肯公开反正,尽心尽力地协助滇军北伐,那李定国保证他的前途和安全,一定说服邓名放下成见。
“就看蒋国柱顺利不顺利了。”听完了李定国的信后,吴三桂微微一笑。和李定国对峙并非他所愿,但只要一天不除掉李定国,吴三桂就不敢把主要精力投向其他的方向,所以也只能陪着李定国耗下去。
邓名表现出的明显敌意让吴三桂很不安,总担心不能把藩国传给子孙。经过认真地研究后,吴三桂认为,必须要发动一场大战来扩充自己的领地——就算不能与邓名逐鹿天下,也要拥迫使邓名承认自己的地位和实力。时间明显地不利于吴三桂一边,怎么看吴三桂都要比邓名早死几十年,到时候他的子孙还不是任人宰割?
六年前,吴三桂抓住机会耍了一手,让北京和成都措手不及。他很清楚无论是清廷还是川西都不可能同意他进入湖南,所以吴三桂从一开始就没动过湖南的念头。吴三桂只是放出去烟幕弹,欺骗北京、成都以及天下人。不出吴三桂所料,张长庚从明、清两边的渠道先后得到了吴三桂要打他的情报,然后就开始配合吴三桂表演,帮助吴三桂蒙住了贪婪的孙延龄——孙延龄竟然愚蠢到视吴三桂为同盟,不但放下戒心,还上蹿下跳地鼓吹讨伐张长庚,协助吴三桂吸引走了北京和成都的大部分仇恨。
和在山海关时一样,吴三桂对自己手中的实力能获取到什么战果有非常清醒的认识,并把自己的目标隐藏得很好,根本没有人意识到吴三桂其实意在广西,所以也没有人进行任何干扰。最后反戈一击拿下孙延龄,吴三桂不但轻松吞并了广西,还让成都和北京都松了一口气,感觉这个结果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不过只是一个广西还远远不够,吴三桂知道他需要更多的赌本,而这次他认为自己至少有占领大半个湖南的实力。
“只要蒋国柱打下九江,我就反正,然后立刻进攻湖南,讨伐鞑子的伪湖广总督,拿下永州、衡州和宝庆这三府。”
“那辰州和长沙两府呢,王爷就真的要给李定国吗?”夏国相作为吴三桂的女婿和心腹,很清楚平西王的计划,不过说起这两个富饶的府时,夏国相脸上依旧满是不舍。
“哈哈,李定国不是要本王尽心尽力地配合他北伐吗?本王当然要说到做到。”吴三桂不但要把辰州和长沙让给李定国,还打算允许云南的明军从贵州借路进入湖南,甚至可以暂时把黔省交给李定国控制。
“小家子气!”看到夏国相脸上那副肉疼的表情,吴三桂嘲笑了他一声:“李定国是一个要做岳飞的人,本王当然要给他一条路,让他去北伐嘛。你就放心吧,李定国肯定看不上湖南,更看不上咱们的贵州,他只要发现江西有机会,就会攻入两江,嗯,也可能会去打河南。等到晋王北伐正酣,无暇分神时,我们帮他把这些地盘管起来就是了。”
“王爷说的是。”夏国相知道,吴三桂打算让李定国去吸引东南督抚们的注意力,还可以当做对付邓名的挡箭牌。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象吴三桂那样拿得起、放得下。
“真勉强。”吴三桂又轻笑一声,换了一个话题问道:“尚之信那边怎么样了?”
第63节黄雀(上)
本来吴三桂和尚家、耿家的关系不怎么样,不过这清廷的气象是一天不如一天,三藩突然发现他们又有了共同利益。作为耿家的第三代,耿精忠对朝廷并没有太多的忠诚,对满洲大兵不多的畏惧早也烟消云散,这次皇上的军事冒险失败后,福建和桂林的往来一下子就频繁起来。广东的尚可喜更加老谋深算一些,打算这辈子只忠于清廷,不过尚可喜并不介意他儿子出去帮尚家抢地盘,
“尚之信表示他会在合适的时发动兵变,把他父亲软禁起来。”夏国相答道,不用说这场兵变肯定是不会流血的,尚可喜虽然继续“忠于”大清,但只要尚之信公开反正了,那自然谁也不会非要杀尚可喜不可。而将来若是局面有变,比如邓名得急病死了,他手下大将像当年的三王一样内讧,尚可喜也可以再发动一场“兵变”,把尚之信这个“逆子”抓起来,到时候依旧能保得一家平安。
“尚可喜的胆子是越来越小了,不过也好。”吴三桂冷笑一声,尚可喜两面下注,就会让广东的底气不足,在抢夺地盘时畏首畏尾,这对吴三桂来说也不是坏事。
既然尚之信答应加入,那吴三桂估计这次能把东南搅和一个天翻地覆——反正后,肯定会渐渐受到明廷的约束,所以吴三桂深知反正不能太早;只有在刚刚反正的那一刻,吴三桂才有完全的行动自由,那个时候,无论他打谁都不会受到太多的指责。
这个道理不但吴三桂清楚,尚之信和耿精忠也是心里有数。福建那边很穷,耿精忠暗示吴三桂,他对浙江和江西都有兴趣,现在半个浙江都是禁海区了,耿精忠打算从浙南撕下一块,然后再去江西占一点地盘;而尚之信同样对江西有兴趣,但因为尚家还琢磨着两边不得罪,所以吴三桂估计广东的行动不会很迅速。
对于尚之信和耿精忠的野心,吴三桂一直是极力鼓励,只要这两藩把浙江和江西搞乱了,那就会给李定国创造东征的机会;而只有李定国的主力都奔江南或者河南去了,吴三桂才能在不引起和明军冲突的情况下,替自己多划拉一些地盘。
除了李定国以外,吴三桂还派人去和台湾的郑经联系。当年郑成功在大厦将倾的时候反攻南京,这份气魄吴三桂还是颇有些钦佩的。郑经就算比不上他父亲,可是在拒绝清廷劝降时的话语也是掷地有声,在吴三桂想来也应该是个英雄豪杰。因此,吴三桂劝说郑经尽出台湾雄兵,趁蒋国柱主力侵入江西的时候,再来一次南京之围——如果郑经真的这么干了,那东南就更会是一片大乱,进一步增加李定国东征的概率;而且浙东军又是台湾的盟军,不太可能拦阻郑经进入长江;等到邓名回来时,他若要协调矛盾,首当其冲的也是攻入江南的李定国和郑经,不把他们摆平了,也轮不到低调的在湖南扩张领土的吴三桂。
夏国相离开后,吴三桂盯着地图又看了半天。康熙六年本来有一次天下大乱的机会,但是事态并没有向着吴三桂希望的方向演变,而这次邓名出海,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真希望耿精忠直接打下了杭州,郑经端了南京,李定国拿下武昌啊。”吴三桂轻声念叨着。邓名一直表现得非常有节制,始终给满清各地的督抚一条生路,所以现在各地的总督都没有和邓名拼命的心思。甚至连北京方面都觉得,只要不把邓名往死里得罪,将来说不定都能有出路。
如果局面继续这样平稳地发展下去,那将来邓名说不定能够传檄而定,吴三桂、尚之信、耿精忠,还有其他有野心的人诸如蒋国柱之流,都不会有什么机会了。但幸好邓名这次终于出错了,他没有继续坐镇成都压住国内的各股势力,只要郑经、李定国端了蒋国柱、张长庚的老巢,或者表现出要端他们老巢的架势,那各个督抚就会感觉还是有必要抵抗明军到底的;要是耿精忠、尚可喜把赵国祚、张朝赶尽杀绝,那当然更是求之不得,那样连北京都会受到触动,认为明军终究还是不会给他们留一条生路——等反正了之后,吴三桂也不介意大喊一通“汉贼不两立”、“斩草除根”、“男女不留”之类的狠话,以加深北京的这种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