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爪子在石雕上留下几道白色爪痕,“怪物,怪物,怪物。”
诺尔有点感慨地看着她:“也许吧。”
人的接受度真的可以锻炼出来。面对这位精神异常的老人,诺尔不仅不觉得恐慌,甚至觉得老人说得有几分道理。他敢肯定,不管怎么说,孟老太绝对不如他自己疯。
忒斯特被他的淡定搞的噎了下,不知道是惊讶还是想笑。
“老人家,您还记得其他事情吗?”
诺尔好脾气地继续问,语气很是虚心,“除了我偷看你,我没装窗帘,我把所有人杀了,还有别的么?什么都好。”
孟老太被他的坦诚惊了半秒,脸庞从左转九十度变成了右转九十度。
长期审视未果,她咕哝了两句,再次尖着嗓子开口:“你从不下楼,不倒垃圾!你把房间撑满了,天天压在玻璃上,你房子买小了!买小了!”
“那么大的眼睛,贴着玻璃滑,滑溜溜,脏兮兮的!”
“噢,您知道吗。”忒斯特咽下嘴巴里的肉,“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突然觉得这位的描述搞不好是真的,至少具有一定参考性。我是说,除了‘脏兮兮’那部分。”
他的诺尔或许曾是很多东西,但“诺尔是个循规蹈矩的正常人”这种可能性,肯定不包含在内。
诺尔则安静地听着。
他的知识封印尚在沉睡,但孟老太的描述,不再给他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不和谐感,反而相当自然,仿佛事情就该如此。
他不仅不再害怕,反而觉得安心。
“您记得我什么时候搬来的吗?听起来我还挺显眼。”等老太太嘟囔完,好邻居诺尔继续发问。
“不记得。”
孟老太声音嘶哑,情绪有些低落,“突然就有了,突然就有了,我说不对,谁也不听……谁也不听,闺女还要把我送医院……”
说到这里,她的口气又狠起来,“这次有警察,把你抓走!嘻嘻。”
“您真的不记得吗?”诺尔温柔地问道,“我身体那么大,肯定没法坐电梯,上楼梯也很吃力。您总在楼下,肯定看到过什么。”
孟老太的目光里第一次有了狐疑——从没有外人这么顺畅地和她聊过,也许他们应该一起去医院瞧瞧,她混沌的脑海里冒出个念头。
不过有人和她聊这么久,哪怕是个怪物,也让她有那么一点点感动。
“许阅”入住的情况,“许阅”入住的情况……
“星星,不对。”她思索,“晚上,楼上的星星,缺了一大片……有东西挡着,你挡着了?”
诺尔实在太镇定,她的语气变得不太确定,连尖笑都忘记了。
“不是所有坏事都是我做的。”诺尔脸上微笑依旧,“总之,谢谢您的协助。”
说罢,他拨了些忒斯特还没碰的羊腿肉,用魔法盘子分给老人。
做完这一切,诺尔再次恢复托腮的姿势,垂眼看着快乐的邻居们。
“您好像很平静。”忒斯特嘴里啧啧有声,连羊肉被分出去都忘了。
“之前无论是变成怪物,还是知识封印不稳固,我都没有主动伤害你们。这些都是你为我证明的,忒斯特。”
诺尔看向其乐融融的邻居们,“那么比起疑神疑鬼,我更愿意相信,当初‘我杀死所有人’,背后也有不得不做的理由——就算是怪物,我也会是一个好怪物,至少现在,就让我这么想吧。”
多么有趣。他这一路走来,越走越疯狂,又越走越平和。
就连他最后的恐惧,支配所爱之人的恐惧,都被爱人的疯狂稀释了——
“相信我,您是最棒的怪物。”
忒斯特顺手倒了杯清水,象征性地举举杯,“作为见证者,我绝对有资格这样说。”
诺尔动动手指,空气里凭空出现了银杯与清水。这个技能,他用得越来越熟练。
“你也是。”诺尔举起杯子,与忒斯特碰了碰。
……
佩因特在黑森林中行走。
召集漂流佣兵团的命令已经发出去了,他得先前往迷失塔,和那边的负责人谈妥。尽管他知道诺尔不会真的拒绝他,必要的礼貌还是得有。
乐土很是大方,上回给的任务报酬相当丰厚。佩因特奢侈了一把——他从将军那里搞到了一瓶不错的葡萄酒,新鲜的白面包,还有妥善腌过的咸牛肉。尽管它们的口味比不过乐土出品,对他来说也足够美味了。
它们花了他两个银钩呢!
佩因特哼着歌,踩过黑森林厚实的落叶。对于普通的冒险者来说,这座森林处处潜藏危险,但对于前教皇先生来说,黑森林外圈和自家后院差不多。
不,也许黑森林外圈更好。佩因特咬了口加了咸黄油的面包,他没有家,更没什么后院——至少黑森林还是切实存在的。
晚饭前到达迷失塔,应该会有美味的汤。最近狗头人搬进去了,八成会是热乎乎的羊肉汤。
天还没暖起来,他正需要这个,最好加足胡椒……
佩因特突然停住脚步,动动鼻子。
血腥味。
确切说来,是带有肮脏诅咒气息的,腐败的人血味道。
就气息来看,血的主人应该还活着。但要不及时介入,恐怕这个倒霉蛋活不了多久。佩因特嗖嗖包起没吃完的面包,奔向血腥味的源头。
走得越近,那股子魔法波动越明显。佩因特皱起眉,在前方等待他的,似乎是个老熟人。
果然。
几秒后,他在一处融雪里找到了那个倒霉蛋——黄金剑恩彼利克·阿尔瓦躺在雪中,身边散落着诸多宝石道具碎屑。他一只眼窝空荡荡的,散发出腥甜的腐烂味道。
大名鼎鼎的黄金剑双颊凹陷,吐气急促,呼吸变成一片片浓郁的白雾。佩因特站在几米外,都能感受到那股子热度。彼利无疑在高烧,这样放着不管,这家伙今晚必死无疑。
佩因特叹了口气。
他打了个响指,周遭积雪飞快融化。彼利身下的淤泥中浮出绿色,湿冷的泥地迅速变成一片柔软草坪。浅绿色的魔法护罩立起,其中空气也变得温暖宜人。
佩因特停在彼利身边,他将治疗药剂混入砂糖,与红酒一同加热。紧接着他扶起彼利的头颈,将温热香甜的酒液慢慢喂给他。
在此过程中,他险些被彼利身上的诅咒气息熏个趔趄。好在他暂时不打算对付它,只想把这要人命的高烧压下去。
彼利被酒液呛了两下,缓缓睁开眼睛。他仅剩的烟灰色右眼有些浑浊,眼球满是血丝。
“戈弗雷。”他虚弱地笑了笑,“神啊,如果这是我的临终幻象,我能换个吗?”
“叫我佩因特,先生。您的发言让人难过,看来您和小人的关系没到这份儿上。”佩因特咧开嘴。
“大名鼎鼎的黄金剑,怎么落魄到连个治愈道具都没有?”
彼利闭着眼,咕咚咕咚灌完了仅剩的红酒。他狠狠抹了把嘴巴,嘴唇上还带着干裂的血痕:“自然用光了,这可是个很长的故事。倒是你,我的朋友,怎么会在黑森林?”
佩因特眼睛一转:“您知道,漂流佣兵团总有些稀奇古怪的任务,我会出现在一切稀奇古怪的地方。”
“的确。”彼利晃晃悠悠坐直了。
“无论如何,谢谢你的酒,我想它足够我说出真相了——很不幸,我好像搞出了很难处理的诅咒。”
“哦?”佩因特又掰了半块面包,递给彼利。
彼利感激地接过面包:“之前我失去了一点记忆,你我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担心自己被动了什么手脚,一直在试图搞清楚。万一我被做了什么不好的手脚,波及我的家人……”
“理解。”佩因特假装不知情,“所以你身上埋了个诅咒?”
“不不,差得远。”
彼利自嘲地笑笑,“尝试恢复记忆的过程中,我又一次失去记忆,连带失去的还有我的左眼。一次就算,两次就真有点儿吓人了。至于这个诅咒,是我再次想要恢复记忆时得到的。”
他摸摸空荡荡的眼洞,“无论下手的是谁,这次那家伙要狠得多。我必须把他找出来,否则我没法安心回家。”
“哦。”佩因特感慨,“你为什么不借助商团的力量呢?”
黄金剑沉默了。
许久,他再次开口:“我就是因为借助商团的力量,才失去了眼睛——这年头,谁都没法相信啊。”
说到这里,他低笑起来,眼里多了种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哪怕是现在,我都不知道你是敌是友,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前期孟老太:嘶——(脸转九十度恐吓)
中期孟老太:嘶——(脸转九十度发疯)
此刻孟老太:……小伙子,等等,你好像比我还有病.jpg
诺尔:脸能转三百六十度√
诺尔开始和真精神病患顺畅沟通了,成长了呢!
这个家没有健全阳光(……)的忒斯特得散。
以及昨天因为忒猫头和珀特头的烂梗笑了好久……
第179章
三次偶遇
诺尔趴在自己房间的小饭桌边。
他会从迷失塔的食堂拿些煎饺、糖糕之类的小吃。正式的晚餐,他更习惯和忒斯特一起单独吃。爱人的独处是一方面,另一方面……
忒斯特指挥着热腾腾的炖菜自己装盘,毕竟就算煮熟了,这些东西仍然曾是“活物”的一部分。原本属于毁灭与死亡的技能,变成了某人免洗汤勺的小巧思。上菜之前,忒斯特熟练地取出一块龙骸,给诺尔的晚餐来点爱心加料。
诺尔心情复杂地接过碗。
来了,字面意义上的“能量补充”。他已然跻身伪神之列,每天一次的属性吞噬还在继续。
接走小黑龙和老两口的时候,忒斯特带着他的神奇口袋在龙墓转了一大圈。诺尔怀疑他把每具尸体都摸了一遍。
“听说他们在办那条小黑龙的欢迎晚宴。”忒斯特随手解开围裙,“我以为你会全程在场。”
“以防万一,我的状况未必会一直这样稳定。”诺尔说,“再说我们在场,珀拉达特岂不是会放不开。”
这是间接观察命运之神的绝佳机会,罗警官和琳恩小姐接下了这光荣的任务。
……以及诺尔真的很不擅长这种团建晚餐似的场合,当然,我们的魔王先生不会挑明这一点。
“您越来越有魔王的样子了,亲爱的。”忒斯特满足舀了勺炖菜。
他最拿手的红酒炖肉,配上新鲜出炉的烘面包,以及煮去酒精的水果甜酒。
诺尔不太喜欢吃沙拉,提前从食堂弄了些炒蔬菜回来。忒斯特对这些绿叶子兴趣不大,作为晚餐菜单的主宰,他决定慷慨地无视它们。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也想好好休息休息。”诺尔真心实意地表示。
身体的污垢可以通过清洁咒去除,心里的别扭感挥之不去。他需要一个长长的,货真价实的热水澡,以及一个脑袋空空的好觉。
“好吧,那意味着没有双人热水澡了。”忒斯特耸耸肩。
也许他可以趁机保养他的剑和盔甲,他想。这种感觉挺稀奇,房间里只有诺尔和自己,他们简直像是在过正常人的生活。
明明如今的他们,是离“正常人”这个概念最远的东西。
诺尔煞有介事地脱下外袍,进了浴室。忒斯特目光一扫,定格在衣服堆之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上,放着诺尔的吊坠和通讯水晶。
忒斯特斜眼瞥着那个吊坠,几秒后,他无声无息地站起,蹑手蹑脚接近。
古老魔王的三色珠,迷失塔钥匙,他们的结婚戒指。那条吊坠还是老样子,可如今忒斯特再去看它,那种隐隐的不快感减弱了许多。
忒斯特突然觉得,他们的结婚戒指比之前显眼了不少。无论是三色珠还是迷失塔的钥匙,都不如那枚戒指突出。
他的诺尔做出了选择,诺尔没有为了前面那俩玩意儿牺牲自我,而是选择了与他继续前行。忒斯特爱极了这种感觉,他明明没有吊起金线,对方却在一步步向他走来。
就是这枚戒指……嗯……
好像是系统赠送?以生命女神的名义发放给他们,算不算盗星索的东西……?
让人不快,忒斯特伸出手指,有点不爽地戳了戳那枚戒指。
嗯,真的很平庸。
忒斯特不满地瞪着它。作为他们关系的证明,它应该更特殊、更好,最好和盗星索一点关系都没有。
就在他喀喀挠戒指的时候,诺尔的通讯水晶突然亮了亮。一条无声的文字信息浮现在水晶表面——通讯者不想被周遭发现的时候,通常会这么干。
黄金剑状况不佳?
忒斯特:
佩因特迅速认出了忒斯特。
好吧,黄金剑没有生命危险。既然佩因特捡到他了,肯定不会让他曝尸荒野,他们干嘛管他死活?忒斯特下意识就想拒绝,指尖刚要落下水晶,他瞥了婚戒一眼。
“亲爱的。”忒斯特打开浴室门,脑袋歪进去,“黄金剑在黑森林受伤,管吗?我建议别管。”
诺尔正把下半张脸埋在水里吐泡泡,忒斯特这么一出现,他险些呛到。
“彼利先生?”他咳嗽了好几声。
“是啊,佩因特捡到他了。”忒斯特诚恳地补充,“他不确定要不要带他来乐土治疗,我建议别管。”
诺尔狠狠叹了口气,看来这一晚,他“脑袋空空入睡”的计划算是完蛋了。
黄金剑恩彼利克·阿尔瓦……
“不能就这么让他进乐土。”思忖片刻后,诺尔下了决定。忒斯特快乐地唔了声,可惜他还没唔完——
“但也不能放着不管。”
善良的诺尔先生如此表示,“我们出去吧,就你与我,带上点药剂。别那么瞧我,有了彼利先生,我们能更顺畅地调查阿尔瓦商团。”
“安静的夜晚,柔软的床铺,清爽的恋人。嘭!全都变没啦!”忒斯特缓缓缩回脑袋,声音变得模糊不清,“那么我们要怎样见彼利先生呢?”
“兰迪和罗兹两兄弟?神秘塔主和他的怪物骑士?忒斯蒂和诺莉?噢,当然,还有最经典的。英雄德雷克,以及他可爱的魅魔战友……”
话是这么说,忒斯特的语气听起来就不是很赞同。
事实上,确实都不合适。
黄金剑敌友不明,他不能大剌剌打着乐土旗号上去合作。诺尔在黄金剑面前露面太多次了,别说彼利这只不输于佩因特的老狐狸,就算是个普通人,也多少能察觉端倪……他不适合再露面。
忒斯特倒是在彼利面前现身不多,“德雷克”这个身份非常适合他。然而他们要调查一个情报丰富的商业团体,忒斯特总不能顶着一张大名人的脸晃来晃去。
那么——
“哇。”听完诺尔的计划,忒斯特惊叹,“您的脑袋真是越来越不对劲了。我知道黄金剑的目光很毒,但您的应对方式实在是……”
疯修士疯归疯,至少思路还在“人”的范围。诺尔先生一旦放飞自我,思路真是说不出的,嗯,别出心裁。
“越让人想不到越好。”诺尔说,“我这边自己可以搞定,你加油。”
说这话时,两人正站在一位化身沼泽魔女的邻居面前。这位邻居嘴里还叼着块酱香饼,目光充满震撼。刚听完这两位的要求,她嘴里的酱香饼差点掉出来。
“好吧,就像他说的那样。”
忒斯特冲那位无辜的邻居张开双臂,“诅咒我,女士。”
“我不是女士,我是说,呃,好吧。”沼泽魔女擦擦额头上的冷汗,“不过,你们确定……”
“这种等级的诅咒,我可以自己解开。以防万一,我会拜托琳恩做个封印技能的木偶。”诺尔表示,“我们很确定。”
沼泽魔女一言难尽地瞧了他们一会儿,她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饼,灌了好几杯清水,继而清清嗓子。
暗紫色的诅咒光晕闪烁开来个,它们原地翻腾了会儿,直冲忒斯特。伴随着一阵黯淡的光芒,疯修士的身影消散了。
夜晚。
叶萌——黑龙伊姆娜尔卡蹲在塔顶,感动地看着面前的景色。来到乐土之后,她心中最后一丝恐惧也消散了。
悦园出事的时候,她的爸爸妈妈都不在家。这意味着她不必为了父母忐忑,只要努力坚持就好。在龙巢,这还算个艰巨的任务。但在迷失塔,她几乎是快乐的。
在这里,她可以大口大口吃腌制调味的熟兽肉,和各位叔叔阿姨闲聊。大家都很照顾她,而她也可以尽力守护大家——比如在迷失塔附近制造剧毒的移动沼泽,和令人望而生畏的尸毒雾气。
要说唯一的美中不足……悦园里有位中学老师,这位变成奇美拉的老师非常乐意为她补课。被那么多慈爱的怪物眼睛盯着,叶萌实在做不到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