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挽拿过手包,往前走了几步,面上浮出些笑意:“你怎么总爱说这一句。”
他穿了件银灰色三件套西装,马甲口袋露出半截方巾,材质挺特别的,不像寻常的绸缎,色泽很深,挺爽柔润。
栾琛顺着她目光看到,笑一声:“这是香云纱,也叫莨纱,不太常见,是不是?”
云挽点了个头,没说什么。
想着应该是他用惯的东西,就没敢妄下评断。
她只是有些好奇:“你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意外吗。”
“嗯,有点。”
栾琛却笑:“意外什么,你不是知道我是闽南人吗?”
云挽一怔,这个她是真没联想到。
她只是知道,他大概祖籍在哪里,哪个省,行里头区分也大多数说“闽南”“岭南”“粤港”之类,和一般记法不同,因此认得方位,具体哪个市还真不清楚。
看她不说话,栾琛好脾气补充:“我本家在泉城。”
“泉城木棉,开得比别处早一些。”栾琛抬步,慢慢走出去,肩膀慵懒地歪斜,仰头看雨丝。
云挽稍顿两秒,也跟着出去。
外面雨下大了。
两个人站在廊下,风吹进来。
栾琛看了会说:“只不过可惜,你今年来得晚,木棉已经开败了。”
他起腕,随意指了指远处木棉,云挽抬眼,是陆承风病房前的那一棵。果真是开败了,也可能是雨落得急,树枝上只有零星一两瓣花瓣,还垂着缩在那里。
她觉得缘分,也觉得好笑,两个人随意指,竟然指了同一棵树,说了差不多的话。
“要是明年来,泉城的木棉和刺桐,应该都开好了。”
云挽笑意减淡,有些笑不出来。
栾琛偏头瞥她一眼,冷风吹过,她皮肤有种别样通透的白。
他脱下外套,忽然罩在她肩头,领口残留的体温混着沉水香钻进毛孔。
云挽骤然抬眸:“栾琛?”
他没答,倒是看了眼她肚子:“五个月了,还是四个多月?”
他指尖悬在她腹部上方轻颤,就像蝴蝶试探未绽的花苞:“当时在福利院晕倒,送你去医院,那时候,好像才一点。”
指尖将落未落地悬在那儿,良久,还是没有真的触下来。
栾琛笑着说:“孩子这个时候,应该会踢你了?其实说实话,很羡慕陆总,我一直都挺喜欢小孩的。”
云挽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周围来来往往的医者行人。
她摸不清他意思,然而外套上的温度,有瞬间却灼得她指尖发抖。
她眼睫颤了颤,轻声温和说:“以后,你夫人可以给你生。”
栾琛忽然闷笑了一声。
他看她,眸光幽幽长长:“还早呢。”
云挽咬住唇。
他不动声色凑近半步,细微的侵占,不容分说遮挡天光,然而眸色却是柔的,缓的,他精准无误看向她肚子,凝眸几息:“我可以摸摸吗?”
云挽一愣,惯性往后靠,脊背抵住了廊柱,眼瞳有些复杂地看他。
他脸孔依旧无波无澜,温和从容。
那样闲适泰然姿态,仿佛只是她多想了。
还不待回答,一道冰凉沁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栾先生对我太太的肚子很感兴趣?”
栾琛掀起眼皮,悬在半空的手缓缓收成拳,半晌,收回,腕表擦过西装银扣,撞出细碎轻响。
第27章
“你不要背叛我。”
暴雨冲刷着廊庑,
熟悉的气息突然裹着血腥味席卷而来。云挽回过头,陆承风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他已经换下病服,穿着衬衫,
领口微敞开,湿透的绷带贴着脖颈,
半截都露在外面。
栾琛收了手,插进西裤口袋,脸上表情仍然带着笑意,就是挺耐人寻味的。
“还是第一次见身边有相识的人怀孕,确实挺好奇的。”
“身边。”强调句。
“算是身边吧,
不过我和陆老板定义的身边,
或许有所不同。”
“你指的是什么。”
“认识。”栾琛微笑,“陆老板以为是什么。”
陆承风微微眯了眯眼,没接这话茬。
他的影子覆盖过来,单手温柔地覆上云挽小腹:“在外面站那么久,不累?”
声音轻得仿佛呢喃。
云挽立刻小声道:“我过会就准备进去的。”
陆承风垂头,指尖慢慢刮过她肚子,不急不缓嗯了声,他侧移视线,
望着廊外被激起的白雾:“栾先生还有事?”
栾琛视线悬在她小腹上方半寸:“这么圆的胎相,你说,会不会是个女儿?”
眼见着陆承风蹙眉,
濒临爆发。
栾琛收回视线,
微笑道:“还真有事,
我就不打扰了。”
他正要抬步。
陆承风单手扯下云挽肩上披着的外套:“栾先生还有丢三落四的习惯吗。”
栾琛好脾气接过:“陆老板不是敏锐目明吗。”
空气陡然凝固,
两个人彼此都看了对方一眼。窗外暴雨声震耳欲聋。
陆承风拇指重重碾过云挽后腰,旋即紧扣在掌心:“我们的车也来了,
不多送了。”
栾琛挑起眉梢:“陆老板好走。”他眼含笑意,朝云挽若有似无瞥去,像是在说再见。
钟叔把车停过来。
云挽原本也想说话的,只是碍于陆承风脸色,她抿抿唇,低下头进了车厢。
随即陆承风也坐进去,他在泉城的车仍是宾利,只是换成了最普通低调的黑,挂的是“闽c”牌。
暴雨中的车辆呼啸而过,后视镜里,栾琛的身影渐渐模糊成雨幕中的一个黑点。
陆承风眼睛直视着前方玻璃,并没有开口。
车厢内氛围,异常安静沉默。
云挽害怕他发火,她还记得上回在海陵岛,他撞见栾琛和她讲话,那晚回去,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发那种脾气。
尽管平时,他对她称不上多么温情似水,可他动怒的时刻很少。
顶多只是床上的事情,她受不了,他不能做了会冷个脸而已。
他就是冷,别的真没得挑。
车驶过跨海大桥时,暮色中的泉州湾波光粼粼,远处归港的渔船亮起星星点点的渔火。
那些渔火投射在他侧脸,光影斑驳,他黑漆漆的眼瞳,仿佛两片深邃的海,平静无波。
云挽看了半晌,他还是没说话。
她小心翼翼,伸出指尖挨过去。
试探着攥住了他搭在膝上的一根手指。
他的手微微蜷缩了下,几息后,展开掌心包住她:“怎么了。”
她小声说:“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他又是好半晌没说话。
良久,才紧了紧掌心,吸口气道:“回家再说。”
察觉到他应该不是要发火的前兆。
云挽收回偷偷打量的目光,小幅度点了点脑袋:“好。”
*
陆承风在泉城的别墅,挺好看的。
雨夜,车子停在庭院外,云挽跟着他下车,抬眼安静看向周围。
这套庭院,和他在沪住的那套很不同,是中式的建构,进去有深井,东西两边还带雨披回廊,木头廊柱,古色古香,用的应该是整根永春老杉木。
走廊昏朦亮着灯,两边各十几盏,垂在穿斗式梁架下面,是德化白瓷,灯罩上影影绰绰映着寺庙剪影。
云挽认出来,剪影和他装玉镯的锦带上绣的,差不多,应该都是“开元寺”。
钟叔说:“我今夜在这里守着。”
陆承风淡淡嗯:“我也喊人过来了,你守到下半夜就去休息。”
“是。”
钟叔走了。
家里只剩下他们两个,陆承风推开正厅的门:“进来,外面雨大。”
云挽小心翼翼迈进来,视线不安地张望着。
其实她也不是到哪里都这样,只是刚和他类似于闹不愉快,现在又换了全然陌生的环境,她有点害怕罢了。
陆承风像是没注意到,带她去了二楼房间。
装潢也是仿照新中式的,就是中间的床很有意思,是那种整座雕花的床,做工十分细致精巧。依照现在报价,这种工艺,十几万总要有。
倘若木材再好点,造价还会翻。
床榻绑了床帐,碧蓝的纱帘垂地,飘逸摇曳。
“去洗澡。”陆承风说,“带衣服了吗。”
云挽轻声说:“带了。”又想了想,一怔,“但是好像落车后备箱了。”
她是听到消息,随便收拾了衣服就来了,飞机落地就直奔医院,什么都顾不上了。
陆承风停顿两秒:“没事,先洗,我去拿。”
他打开衣柜,翻出干净毛巾和一件睡衣:“出来先穿我的。”
云挽抱着衣服,在原地不肯走,只是抬着眼睛看着他。
“怎么了。”
她抿抿唇,眼睫浮着层不易察觉的水光:“还以为你会发火的。”
陆承风神情有瞬间僵滞,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没想发火,你去洗澡,之后说,嗯?”
他出了门,云挽抱着睡衣进去洗。
套间的浴室很大,水汽潮的地方,不方便做太多木头,装修就现代好多。下沉式的浴缸不大不小,圆形的,旁边有遥控器可以调节按摩系统,前面甚至还有屏幕,泡澡能看视频。
架子上垂了几条浴巾,靠近浴缸的地方,摆着沐浴露和浴盐。牌子不陌生,都是陆承风爱给她买的,连味道都一样。
之前听说怀孕不好泡澡,云挽比较谨慎,就没泡,简单清洗完就出去了。
陆承风还没回来,床帘却已经被放下了。
云挽在屋子里站了大概半分钟,最后把毛巾挂起来,衣服扔进脏衣篓,抿抿唇,撩开床帘,掀开被子躺下了。
屋子里冷气是中央循环,并不很冷,可她习惯吹冷气盖厚被子,通常都会把温度打很低。
遥控器就在床头格子里,云挽缩进被子,默了默,闭上眼睛。
又过了几分钟,房间响起脚步声,云挽睁开眼,只是床帘没被撩开。他估计以为她睡觉了,声音渐渐放缓,浴室响起水声。
等洗完澡出来,房间的灯被全部熄灭,黑暗里,有一只手伸过来,撩开了床帘。
他翻身上床,睡在靠外那面,云挽睁着眼睛望着他,他却一只手横在额头,眼睛阖起来。
沉默好久,云挽指尖蜷了蜷,慢慢地挪过去,伸手抱他的腰。她小心翼翼避开了伤口,因此他身体的肌肉只是猛然勃发了瞬,并没觉得疼痛。
再过几秒,陆承风微侧过身,把她捞进怀里,嘴唇擦着她发顶。
他好像是真的没生气,完全不像上回那样子了,他甚至都没说怎样难听的话,就是把她带回家,帮她去拿东西,把她抱床里睡。
她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变这样。
云挽脸颊贴着他胸膛,能听到平稳的心跳声,纠结许久,她还是问:“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陆承风闭着眼,声音含糊:“就是出车祸了。”
回答和钟叔一模一样。
然而她心里知道,不是这么简单,否则他何至于不肯让钟叔说出口。
“为什么出车祸,得罪谁了吗?”想了想,又觉得这话问得太直,云挽软着语气,带点恳求意味看他,“我,我想知道,能不能和我说。”
可能或许是今晚走运,又或许是陆承风近来,确实脾气好了很多。
她感觉到他的手指摩挲着她后腰,不知道是思量,还是做什么计较,最后幽幽化成口叹息,特别轻:“我在这边的生意,不是很顺利,之前不是说了,得罪人?现在还是那件事。”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们一直不肯放过你吗?”
陆承风沉默,指端微凉,抚摸她眼睛:“做生意就是这么回事,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闽南。”
说到这个,他可能想起来好笑的,笑了声,眼里透出丝不同以往的温情:“我记得之前做生意,有个合资方,闽南那边的,整个家族都在那边,脾气好怪,完全和局上讲不到一块。后面局散了,你知道另个合伙人说人家什么?”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