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风笑声低低蔓延:“闽佬仔。”
“是不太好听的话,但是闽商确实有闽商一套流派,这边的家族根系,各个家族间盘根错节,势力庞大,也是独有的特色。”
他指尖慢慢抚平她眼尾:“你别看京沪粤港澳,这个联姻,那个政.治婚姻,说得多高明,其实都没有闽商一半紧密、密切,牵连得广。”
“我之前发布会开完,想做沿海生意,你不是和江夫人认识?你知道她家生意我能做,但是这块地,我是真的插不进手。”
沿海的项目向来是最赚钱的,譬如就说造船厂,听着平平无奇,比不上金融酒店之类的高大上,然而在沿海,码头港口的繁荣,离不开货船客船。里面灰色的东西也多,要是真能有人牵线搭桥,找对路子,收益之庞大,金融未必能比。
只不过沿海一线,尤其是从福州到泉州,几乎全部被闽商占据,他们世系和别地天差地别,想分一杯羹,很不容易。
云挽不太懂这个,就说:“那你一定要做这边的生意吗,可不可以换个地方?不是也能和江家合作吗,为什么?”
她有点着急了,主要是担心他。
她多少也听过这边的事,他又出事,她现在只希望他不要再牵扯到里面了。
可是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
陆承风没应声,就是笑了一下,挺轻的,他挨过来嘴唇碰了碰她眼皮:“这个故事就比较长,下回和你说,睡觉。”
她乖乖地哦一声,但还是睁着眼。
他也睁着眼,两个人也不知道在看对方什么,夜晚黑漆漆,他突然低声,唇边扬起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满意了?”
云挽一愣。
看他眼睛里面藏着情绪,但这话语气也不是阴阳怪气,好像就是正常问她。
她心里忽然被震了下。
陆承风眼里几分安静,视线投向她,不重,却又意味深长:“我能说的,我会说,以后不要问别人。”
她有种被人戳穿的羞愧,身子一颤,低下头,白着小脸嗯声。他又凑过来,抱着她腰,这次眼神彻底变得冷静,笑意减退:“满满。”
她紧张地:“嗯。”
他说:“我也有问题问你,你能回答我吗。”
不知道怎么的,云挽有瞬间,陡然觉得身体被冰冻住,很僵,又很冷,他明明说得很轻,她却有种被牢牢钉住的错觉:“你问呀。”
陆承风指腹刮了刮她的睫毛,嗓音低哑道:“你告诉我,你跟栾家那个,只是大学同学吗。”
她嘴唇一颤:“什么意思。”
他低眸:“没有什么意思,你只需要回答我,是,还是不是。这个问题我只问一次,今夜过后,我不会再问。”
他侧躺在床上,穿着身黑色睡衣,整个人疲惫而深沉,她静静看了会他眼睛,其实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究竟想知道的是什么,他又在意什么。
云挽说:“我和他真的就是大学同学,还不是一个系的,其实原本也不熟,后面他好像去美国了,我也不清楚,但很多年都没联系了。”
黑影沉默地投在他侧脸,他听完,没了声音,甚至也没什么表情。
他说:“你保证没有骗我。”
她说没有。
“好。”陆承风呼出口气,揽过她肩头拥在怀里,“我之后不会问了。”
“但是,满满。”
他顿了顿,很轻声地说:“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如果你背叛我。”
说到这里再次停顿。
云挽脸颊贴着他胸膛,等着他继续,温热的体温灼得她有些透不过气。
陆承风没再说了。
“算了。”他舔舐她嘴唇,“不说这个了,睡吧。”
*
陆承风之后有事出去几天,钟叔跟着他走,家里,就留了东仔照顾她。
他不知道为什么,对这栋房子看得挺严的,估计他身边知道有这处房产的,都没几个。
东仔就是闽南的,人很年轻,也才二十多,说一口流利闽南话。
他应该是整个家最开朗的,很活泼。
云挽初来不习惯,东仔不知道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连着几天,把泉城小吃全给她买来尝了。
线面蚵仔煎,一个不落。
云挽吃得也挺开心,就是陆承风不怎么回来,她有点着急。
东仔安慰她:“您别担心哦,我阿爸跟着,先生不会出事的。”
云挽只得点点头,把心放回肚子里。
梁西岭倒是跟她打过电话,问她最近怎么样,云挽是一向报喜不报忧,况且确实还好,就说了:“还不错。”
梁西岭大概是放心了,语气也松快不少。
只是五天后的一个夜晚,云挽在二楼睡觉,楼下响起不轻不重的声响。
有人交谈,也有人在过道走动。
她直觉是陆承风回家了,正扶着肚子下床,欢喜地要去找他。
然而透过楼梯的缝隙往下望,靠近门口的中式木质沙发,面对面,坐着两道人影。
一道是陆承风,尽管背对着她,可她还是一眼认出来。
另一道,也是个男人,壁灯昏暗的光线投射下来,男人轮廓瘦削,身形比陆承风端正而清瘦,有股子书香门第的特殊气质,说不上来,肩上披着西装外套,衬衫领口却一丝不乱。
他点了烟,指尖夹着没抽。
她慢慢下楼,光影变换,逐渐露出男人侧面轮廓,骨相深邃,唇色很淡。
云挽愣了愣,想起来,这人她见过。
是在海陵岛的宴会。
当时跟在陆承风身边的,除了江泊雪,李潇,还有个男人,一直沉默,不太说话,说是身份挺特殊的。
是京城周家的人,周书彦。
第28章
“老婆。”
她下楼的动静惊动了楼下两个人,
周书彦收了声,视线朝她的方向扫来,微扬眉道:“陆老板家里还有旁人?”
陆承风稍愣:“是我夫人。”
他起身走到楼梯前,
裹紧她的手:“怎么下来了,还以为你在楼上睡着了。”
“听着声音了,
想下来看看你。”她看一眼周书彦,小声说,“是不是不太方便?”
“没有,睡不着就坐旁边好了。”陆承风把她牵下去,紧挨着自己。楼下冷气开得有点过了,
瞥见扶手搭着条薄毯,
他捞过,披在她肩头,“冷吗。”
她摇摇头。
周书彦斜靠沙发,不露声色看了眼她肚子,把烟掐了:“抱歉,夫人,不知道您有喜。”
他气质特殊,眼眸深邃漆黑,
存在感虽然不强,然而眼神睇过来,莫名有种不容忽视的感受。云挽不知道怎么接,
只好说:“没关系。”
周书彦弯唇,
视线移向陆承风。
陆承风说:“她可以听。”
周书彦挑眼,
像是有些意外的样子:“陆老板和夫人感情很好。”
他重新拿起膝上的文件,
最上面一张纸很眼熟。格式落款,很像陆承风之前书房里的换地权益书,
多半也是盖章的公文。
她联想周书彦身份,了然。
难怪觉得气质有差别,他们当官的,和陆承风这类行商的不一样。
样貌上就正,正的发邪。
他是来说沿海的生意,可是现在沿海并不好做。
起码不是谁都能做。
这种城市油水多的项目,基本已经被瓜分掉了,哪怕是现在剩的烂菜羹汤,也得找对上家。
通常都得是上面有人,尤其是港口。这种类似关口的地方,警戒和层层临检设得都很严,管控也严。所谓百密一疏,漏出去一艘走.私的,查出来了,那一批都得撤下来。
很多港口码头,乃至于船只制造的承包商,都是家里有门道的。这些项目都隶属上面,招标是一方面,拿不拿得到还得看上面。
这也能解释,深更半夜,怎么还到这处房产来。当官的谈生意,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对陆承风来说,这套庭院,就是他在泉城最安全的地方。
不过挺奇怪的。
云挽记得,陆家拿类似标会应该并不难,毕竟陆益年做近海的项目,一叱咤就是三十年,他怎么说手里也有人脉。
可有是一方面。
他不想给陆承风用,那谁也没辙。
再想得恶劣点。
他或许甚至提前打点过,让这边几大口子,看见他儿子的生意,就直接不做。
云挽心思灵巧,只言片语,她心里大概有了数。
只是她一直没说话,男人们讲,她就安安静静地看和听。
周书彦翻过一页:“透句实话,袁正松不是从小在码头混饭吃,他那个身份,尴尬,家里关系也遮遮掩掩,不敢用。做码头生意的,那些闽商也未必服他。”
陆承风眼带狠厉:“可他如今风生水起。”
“是。”周书彦颔首,轻声道,“不过也有一句话,叫暂避锋芒。他跟这边港口打得火热,风头正盛,你不妨退一步。你们两个如今疯咬,难分伯仲,谁也讨不了好,偏他还是地头蛇。”
“你就算是条强龙,压不倒地头蛇的道理,陆老板难道不懂吗。”
陆承风胸膛不规律起伏,忍了忍,皱眉:“叫你过来是为了说这个?”
周书彦扬声笑了两声,他声线很沉,笑得颇有意味:“陆老板,我只是劝你,暂时罢手。给他留一口喘息的余地,不也是给自己留一线卷土重来的生机吗?”
“再者。”周书彦垂眼,掸了掸落在裤管的烟灰,“京官的手再远,难道还能伸到闽南来?陆老板,我是办事的,你不会以为我是土皇帝吧?”
“那烦请周先生,给我找个土皇帝。”
陆承风危险地眯了眯眼:“我知道周家在这块地,指不定还真有土皇帝,否则周家每年的进账——”
他停顿,换了个姿势,暗暗无声笑:“靠周老板那点明面上发的工资,能对得上?”
周书彦笑得爽朗开怀:“陆老板,有没有人说过你,奸商。”
“还真的没有,我做生意一向大方,当机立断,对身边下属应该也没得挑。”
陆承风笑:“不过我私人来说,确实算计多点。”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周书彦呵出口气,抬眼,云挽想他约莫是要开始谈条件,然而那道锋利含着深意的眸光,却忽然转过来。
他笑一声:“我看夫人一直想说话,夫人想问什么。”
陆承风循声侧目。
云挽一怔,没想到他们两个聊得热火朝天,周书彦还能记得自己。
别的不说,她确实还挺佩服周书彦察言观色的本事的,可能真是从小耳濡目染,仕途里练出来的。
他明明一眼没看她。
却还是能清楚知道,她每时每刻想法。
刚才那一大段话,云挽的确有点云里雾里。
尤其是听到“袁正松”三个字。
她觉得这个名字,听着很耳熟,可又说不上来。
云挽喉咙滚了滚:“袁正松……是谁?”
周书彦不答,只是耐人寻味地笑。
他眼里的玩味如有实质。
云挽有些紧张,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说错了,看看他,又看看陆承风。
最后还是温声对着周书彦:“不可以说吗?”
周书彦视线越过她:“陆老板,你的家事,你决定说不说。”
陆承风沉默。
桌上沏了茶,他拿过揭开杯盖轻呷两口,茶汤琥珀色,很澄明,正山小种的香味飘出来,清香浓郁。陆承风视线望着地面花纹,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把茶沫子吐掉,杯子搁在小几上,抬眼看她,眼里忽明忽暗,埋着很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袁正松。”他停顿好一会,“是袁姿儿子。”
他这么说。
又再度补充:“和我家老爷子生的儿子。”
云挽嘴唇一颤。
脑袋里只觉得陡然嗡鸣,轰隆一声。
他说完这句,没再解释什么,垂眼看文件,食指对着页角抚了抚。
周书彦倒是帮说了两句:“夫人也无需太过惊讶,注意身体。”
云挽攥紧手指,低头:“嗯。”
其实这种事,在豪门挺屡见不鲜的,毕竟人都混到那个位置了,要是还跟从前一样,多没趣,总要找点新鲜刺激。明面上说得过去,夫妻相敬如宾就行了,谁管谁私底下是不是各睡各的。
不过事关名誉,不可能摆在台面上讲,陆承风之前和她一直感觉隔着一层,又是他耻辱的事。
不跟她提,理所应当。
她默不作声,沉默半晌,指尖下意识挪过去,轻轻攥住了他垂下来的衣摆。
他大概没发现。
凌晨三点多,雨疾风骤,风把窗棂也给吹开来。周书彦抬腕看了眼表:“时候差不多了,我得回去了,陆老板,再会。”
陆承风眼瞳幽幽盯着他。
周书彦莞尔:“您放心,土皇帝的事,我肯定记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