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高楼塌,以往的荣光,便全都不作数了。
*
梁西岭怕她再在南京待下去,会出事,提议说:“带你回老家好吗?”
他之前在医院,就说是要带她回老家,只是担心太偏,她要生孩子不方便,暂时搁置了。
这次也算是实在被逼得没办法。
他没有背景,一旦连职位也不在,也就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云挽说好,只是她担心:“我怕爷爷奶奶知道。”
梁西岭沉吟片刻,安抚她:“或者我们先在润州租个房子,不见他们,我也不告诉他们,你觉得呢?”
她点点头。
然而那天夜里,梁西岭家门被敲响,他披着睡衣打开门,门外却站着梁爷爷和梁奶奶。
梁西岭有些怔然:“你们怎么过来了?”
梁爷爷自从上次摔跤之后,身体虽然恢复,但也拄上了拐杖。他眼睛猩红,一打梁西岭:“混账!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来吗!你自己在外面干了什么,你比我清楚!”
梁西岭蹙眉,梁爷爷说完就要往屋子里走。
他阻挡不及,爷爷一把推开门,和听到响声出来的云挽面对面。
老人家视线惊疑颤抖交错,云挽慌乱躲避,目光却还是狠狠撞上。
梁爷爷一把拽过云挽胳膊,盯着她肚子:“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啊?”
奶奶也赶过来看,吓得惊叫一声:“满满!你这是,你这是怎么了啊!”
云挽只觉得满心的羞愧不安,那瞬间只想把自己缩成一团,怯怯躲起来。
她看着他们,脑海里仿佛能想象他们失望的样子,唉声叹气,觉得她肯定很不知廉耻,很不争气。总之,很多人都是这么说她的。
她结婚的时候,就有很多人说她哪里都不好,根本不配嫁给他,看着吧,一定会离婚。
那些记忆扑面而来,她有些慌乱地挡住肚子,又想挡住自己,跌跌撞撞往后退,退到房间角落:“我不是,我没有……”
梁爷爷把她强行拽出来,客厅灯光刺眼,她一瞬间竟然觉得无地自容。
梁爷爷已经忘了最初过来是干嘛的了,只气急败坏:“你肚子怎么会这样?这都几个月了?要不是我们今天过来,你是不是打算生在外面也不说一声?”
奶奶早已泪流满面,抱紧她:“满满啊,这究竟怎么回事,你和奶奶说啊,我们好好的姑娘,人还没嫁,怎么肚子大起来了啊?”
“你是不是犯糊涂啊!未婚先孕光彩吗?是谁?究竟是谁的!”
“是不是上次那个,那个你们领导?”奶奶气得直哭,“我那时候就看他对你不正常,正常领导谁送你回家,你不见了,还来找你。”
梁爷爷恨恨说:“一定是他,所以你离职就是因为被他……啊?”
云挽根本说不出多少话,她好像是应激了,五脏六腑翻腾,觉得很想吐,眼前一片模糊。她只能本能地蜷缩起来,不断地重复:“我没有,我没有……”
究竟是没有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什么不光彩的事,这个孩子也来得那么不光彩。
可她知道不是这样。
她明明是嫁过人的,孩子也是那个时候有的。
只是现在,她又是一个人了。
梁西岭一瘸一拐隔开他们,把云挽一把拉进怀里,拍拍她脊背:“好,好,不怕,不害怕。”
他挡着爷爷奶奶视线,沉声说:“她现在情绪不太好,别刺激她了。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单独给你们说。”
他把云挽送回房间。
她侧身躺在床上,抱着被子,却根本怎样也睡不着,茫然空洞睁着眼睛。
客厅外不久,就响起微弱的哭声。
她也紧紧闭上眼睛。
又过了很久,门被推开。
她猛然卷进被子。
然而预想中的责骂没有到来,脚步声轻轻,安稳地落到床边,接着,挨着她床沿坐下。
她畏怯地睁开眼,对上梁西岭一双憔悴的眼瞳。
他什么都没有说,然而她却清楚了。
云挽哽咽:“我真的想回家,哥。”
沪城不是她的家,泉城不是她的家,南京也不是。她的家在润州,老家在乡下,一个不太起眼的小村庄。
她在那里长大。
梁西岭嗯一声,抬起手背,轻轻试了试她脸颊,满手潮湿水痕。
他眼眶也不免湿了:“嗯,好,我们回去,明天就回去。”
他带她回了长大的村子。
村子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看见她回来,都认出来:“这不是小满和西岭吗,怎么回来住啊?”
梁西岭只说:“最近我身体不好了,回来住一段时间,养养。”
婶婶“哦哦”两声,视线也难免落到云挽肚子:“哎呀,满满要生小宝宝啦?”
云挽也勉强扯了扯唇,苍白一笑:“嗯。”
“要好好注意身体哇,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告诉婶婶,婶婶是过来人,懂的肯定都给你说。你别害怕。”
云挽小声说:“谢谢婶婶。”
梁西岭推着行李:“走吧。”
老家房子有点旧了,不常住人,没有人气,房子也开始衰败。梁西岭找人,把家里重新翻修装潢了一遍,
农村的装修都简单,墙面上个外包,一天也就弄好了。
没有想象中那么不方便,除了买菜要去镇上,平时冷清些,和住市区,也没太多区别。
日子一天天过去,云挽买了材料,重新给孩子缝百家被。
她收拾行李的时候才发现,她缝好的那些,被她忘在陆承风那个家里了,在小渔村,并没有带过来。
她当然不可能因为一床被子,再去找他要。
云挽抿抿唇,和梁西岭在家静养,也没多少事做,就重新开始缝。
秋风渐冷,院里的墙壁爬满青苔,她对陆承风的思念,也一点点被其他事侵占,逐渐减少。
那阵子下了几场雨,气温一天凉过一天,她裹着被子,睡得越发不安稳。
快要到预产期了。
梁西岭比她更为着急,他其实还是想回南京找人,找点关系,他怕她生孩子出意外。
他想起来三月的时候,那个给家里爷爷看病送到南京的女生。
“你还能联系到她?问问看,能不能帮忙找比较好的产科医生?”
他向云挽提起这件事。
云挽微微一怔,旋即低下头:“还是不要了。”
梁西岭说:“怎么了?”
云挽抿唇:“我,我不想麻烦她。”
梁西岭很着急:“这有什么麻不麻烦的,你的事最重要啊?你要是怕不自在,我去找找她?”
“不是。”
“那是为什么?”
云挽顿了顿,小声说出来:“她家里那个,和……他,关系挺好的。”
可她现在不想见他。
不仅如此,也不想再被他知道自己的任何消息。没有别的,可能是之前逼得太紧了,也可能是过不了心里那个坎。
梁西岭一瞬就懂了。
他垂着眼,漫长的沉默,他肩背无法直起,显得很佝偻。他轻声说:“那我们自己找医生,不找她。”
她点点头,小声嗯。
最后还是决定就在这边生,奔波来去,她也会累的。梁西岭联系好了医院,还托村子里一个开车送货的叔帮忙,要是有情况,就把他们送去医院。
村子里人都很好,叔叔连忙答应。
十一月的一个夜晚,秋雨将整个村庄淋得湿透。银杏叶片片坠地,满地泥泞。
云挽被一阵腹痛惊醒,她在床上茫然很久,最后才小心翼翼抚着肚子,哑声喊:“哥,哥。”
梁西岭房间就在隔壁,老房子隔音不好,他这段时间也失眠,睡不着,听见声音就披上外套冲进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拧开灯,她额头已经薄薄一层虚汗,唇色微白,灯下朦胧,脸色也虚淡得不像话。
云挽捧着肚子,很小声说:“我肚子疼。”顿了顿,她补充,“好像要生了。”
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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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凌晨三点的时候,
云挽被推进产室。
梁西岭想陪她进去,然而护士急匆匆告诉他:“家属在外面等吧。”
他止步。
蹙着眉,面色不大好看。
云挽从开宫口就不是很顺利,
里面待着的小家伙打懒,明明已经痛过几回,
宫缩也紧接而来,他却像是待舒服了,磨磨蹭蹭不肯出来。
她不太耐痛,只是抿着嘴不说。
梁西岭实在心痛,云挽小时候性格就是这样,
摔跤了也不哭,
也就是自己小手揉一揉膝盖,实在非常痛才会掉两滴眼泪。
他抓住一个护士:“不是说能打无痛吗?这么耗要耗到什么时候的,怎么不打呢?”
护士说:“还没有开指呢先生,您再等等,一会医生过来检查,开三指就可以进去打无痛了。”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个每个产妇不一样,不好说的。”护士看一眼额头蒙着汗的云挽,“前面刚开指是有点难熬,
要忍一忍,那边有瑜伽球可以摇,或者站起来走走,
等开指了就好了。”
她给指了个方向就走了。
梁西岭想抱云挽过去。
云挽强忍着痛意:“我站起来走走吧,
哥。”
她腰上酸痛得厉害,
但也不敢拖太久,
怕迟迟不开宫口,对孩子有影响,
会出事。
云挽双手搭在梁西岭肩上,他托着她站起来。
梁西岭恢复的算快,现在去掉轮椅,已经能走路,只是肩膀还不能用力。
他半扶着她走,云挽脸色惨白。刚走了没几步,就觉得小腹坠坠地疼。
梁西岭担忧说:“还能走吗?”
她点点头。
医院也有别的产妇待产,但看上去似乎都比她顺利。有的孕妇甚至还有力气过来和她讲话:“你怎么样呀,还好吗?”
云挽小声说:“嗯。”
对方就笑:“你老公好贴心呀,我看他一直照顾你。”
她脸色变了变。
孕晚期这段时间,都是梁西岭一直在照顾她,之前在南京也是。他耐心体贴,凡事亲力亲为,照顾她照顾得很好,面面俱到。
几乎很少有人把他们当成兄妹,都是错认成他是她丈夫。
云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勉强挤出一丝笑。
那女人也没坏心,又多说了两句就走了。
她走后,云挽面上的笑意维持不住,整个腰腹,痛得直不起来,仿佛有刀子在磨。她走出没两步,身子一软,梁西岭赶忙扶稳她。
梁西岭沉眉:“还行吗?”
这种问题其实根本不能回答,只有一个答案。
她缓了口气,又小小点了个头。
小家伙真是太折磨人,到最后终于开了三指,医院给打上麻醉准备正式生产的时候,云挽面色才好了不少。
梁西岭在走廊等她。
她那一胎前面不太顺利,后面产程也拖得有点久。从半夜阵痛,到清晨天幕温柔亮起,雾蒙蒙地泛出层鱼肚白。
后来她实在没了力气,孩子才呱呱坠地。
是个非常皱皱巴巴的男孩。
很小,她怀孕时,几乎没过上什么安稳日子,因此孩子也小得可怜,生下来就被送进了保温箱。
她昏睡了,只有梁西岭去看过。
太小了,就鞋子那么大似的,他隔着保温箱,手掌轻轻搭在玻璃上,就好像在蹭他脸颊。宝宝睡着,一动不动,脸颊红得皱成一团。
“他呼吸道不太顺畅,肺部也有感染。”医生护士都有些沉默。
声音在黑夜里听起来,分外安静。
梁西岭也沉默,他盯着保温箱,知道这句话背后另外一个意思。
他们怕他活不下来。
孩子看上去比他手掌长不了多少,他平静地想,不知道之后长大了,会不会长得很高。他妹妹嫁的那男人他也见过,是很高,体格健康。
他觉得他外甥应该也不会差。
梁西岭多看了好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