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轻声说:“我知道,我妹妹还在睡觉,你们不要去打扰她。”
医生也明白:“一定要好好休息,心情也一定要好,不要先把自己弄垮了。”
梁西岭点了个头,医生都走了出去,只有值班的护士还在。
他站起来,静静环顾四周。
夜晚的NICU分外宁静,躺在保温箱里的孩子都乖巧睡着。她的孩子也睡着。
玻璃保温后,有一股特殊的,说不上来的味道,淡淡弥漫,无孔不入地往他身体里钻。
很痒,也很凉。
他站了许久,脑海里,不自觉想起云挽平时的样子。
她很喜欢小孩子的,温柔细致,从小就这样。从不会对孩子没耐心。
别的夫妻,婚前无论多么幸福恩爱,离婚后,闹得天崩地裂,总会不可避免地将对伴侣的恨,转移到孩子身上。
她不会。
她喜欢这个孩子,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哪怕是有时候吃不下东西,也会强迫自己多吃。
就算吃了会吐,她也不在乎。她的孕吐反应,甚至到了孕晚期还有。
小村庄的那阵日子,平静安宁,她腿浮肿走不动路,但还是会每天都出去散散步。
看银杏叶落了,秋雨又下起来。
她生孩子的前两个小时,睡觉前,待在他房间看电视说话的时候,还在缝小孩子的被子。
她说还差一点,被子还没有缝好呢。
梁西岭双手疲惫捂住眼睛。
低下头。
值班护士很奇怪地望着这个男人。
他无所察觉,一动未动。
很久之后,忽然有低低的声音,从他喉头传开来。
身旁似乎萦绕着若有似无的气息,梁西岭吸气声停住,抬起眼皮往上看。
对上一双漆黑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
云挽差不多睡了一整天,生产完就在昏睡,后面一直没醒过来,即使身体本能醒了,脑袋还是昏昏沉沉。清醒不了几秒,头一歪,又睡着过去。
好不容易生完孩子。
仿佛是全身的力气,绷到那一刻,终于被抽走,她终于可以好好休息。
她孕晚期的时候,精神状态就不太好,觉浅,也睡不着,平时都蒙着被子睡,整张脸埋进被子里。
然而孩子长大,总会压迫身体里其他器官,她经常胸闷,呼吸也不是特别好。
梁西岭担心她这样睡,会喘不上气,就给她买了个眼罩。
她其实不习惯戴,她埋被子里睡觉,也不单是因为畏光,主要还是因为这样比较有安全感。
但她也不想让梁西岭担心。
后面就还是乖乖戴着睡了,尽管睡着的时候,还是会不自觉把脸埋进被子。
云挽这一觉睡得朦胧,她做了个梦,竟然梦到些年少往事。
她上高中的时候,苏南还没有改用统一新课标的全国卷,出的是自己的卷子。
那时候还有小高考,三月末,苏南烟雨蒙蒙。
云挽小高考的时候运气不大好,感冒,有点严重,要戴口罩。还遇上下雨。从考前一周,下到考试结束。
那两天都是撑伞去考试的,学生熙熙攘攘挤在考场外,潮湿的雨水淅淅沥沥,顺着校服往下滴落。
走廊延伸出去,有一个平台,开考前,好多学生还在复习。不过一中教育相对轻松,嘻嘻哈哈笑闹的多,真正紧张的少。
云挽靠在平台上,戴着口罩,眼睫轻轻垂下去,有些落寞看着前方。
手里紧紧捏着准考证。
一中的小高考就在本校考,考前一周,有一次模拟练习,那时候准考证早就下发,大家都知道了自己的座位。
苏省教育模式不同,小高考非常重要,和别的省会考很不一样。
学校重视,每届都会通知其他两个年级提早把东西清走,座位号贴起来,方便高二的考生看。
去看考场那天,云挽慢吞吞收拾好东西。
她的座位在理科楼,她很熟悉,因为从前经常去八班,和陈学姐借笔记。
她身边同学有的没去过理科楼,很好奇打听,她却显得几分沉默。
直到后来照着准考证指示,站在八班前。
她还是沉默。
甚至几乎是呆住了。
同桌在隔壁七班考,路过她:“咦,小挽,你怎么还不进去呀?没找到座位吗?”
云挽惊出一身冷汗,支支吾吾道:“不,不是……”
她刚要收起准考证,同桌已经眼疾手快看过来:“哇,小挽,你运气好好啊,居然坐学神的位置!”
“哪呢哪呢,我看看!”
同桌给旁边人指:“你看,她位置是不是最里面靠窗那一个?上届陆学长是不是坐那的?”
“啊真的!我之前值日有来八班检查过卫生,他是坐那的诶。好羡慕你啊小挽,学神附体,你肯定这回4A了,稳稳的。”
“小挽,我可不可以坐一下,我也想学神保佑我!”
“那陈学姐位置是哪个?我让陈学姐保佑我!”
“我就不贪心了,八班都是学霸,随便选一个保佑我吧!”
云挽扯了扯口罩,脑袋有点发晕,直到被人推着坐到位置上了,也还是缓不过神来。
窗户半开着,风一瓣瓣地吹进来,窗外,玉兰花开得很好,清淡的香味弥漫。
她大半张脸安静地隐在口罩后,散乱的发丝遮住眼睛,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年,陆承风已经不在一中念了。
高三下学期,他就去了沪上。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学校看到他了,曾经他打过球的操场,走过的林荫道,还是那个模样。
那年一中诚勤广场旁的海棠开得很好,食堂的味道,也还是一如往常。
只是不管她再怎么费尽心思,跑到别的年级来借一本看不懂的笔记,她最想见的那个人,也已经不在了。
考试铃声响起,她盯着卷子。
卷子下的桌板冷而硬,她想起从前来值日,他总是趴在上面睡觉,隔着校服,侧脸贴在桌上。
云挽用尽力气不去想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停了笔。
最后慢慢地。
也将下巴,轻轻搁在桌面上。
她模拟考试之后,有几分失魂落魄,不过也有好处,就是她正式考试的时候,完全不紧张了。
也不会因为坐的是他的位子,就失神。
那次小高考,她考得很顺利。
结束最后一门,整个考场都欢呼雀跃。
她收拾书包,慢吞吞戴好口罩,准备回家。
出教室门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一个人,她没在意,下意识往旁边退了半步,想避开。
然而门后就是垃圾桶,云挽被绊了一跤就往下倒,她短促惊呼一声,险些眼睛磕在门把手上。
对方眼疾手快捞住她,把她带进怀里,额头就撞上他胸膛。
空气中残留着一缕油墨香,她一愣,慌乱抬眼。
教室阴天,折射的光线昏暗,落在他眼里,他有一双漆黑锋利的眼睛。
他也戴着口罩,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最后,他开口:“你是坐我位子上考试的那个女生?”
云挽小心翼翼点个头。
“我桌子里有看到还有东西吗?”
她紧张地望着他,怯怯说:“没有,模拟考试的时候,东西就被清走了。”
声音很小,她自己都听不太清。
那是她第一次和他说话,还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她紧张得,根本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或许是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陆承风没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就要走。
只是退出去两步,又回头。
“你……”他顿了顿沉默,看她一眼,声线深冷,“小高考顺利。”
她眼瞳微微一颤。
那是三月末的春天,他站在走廊,身后是小雨,是嘈杂的人群,他戴着口罩,周身被光线晕染,渐渐模糊了。唯一清晰的,是他那双看人时,总是略带凉薄的眼睛。
他说完这一句,很快转身,下了走廊。
云挽在后面看他背影。
那年春天,小雨下不停,他还是不记得她样子,不知道她姓名。
她却已经透过口罩,比他更快认出他眼睛。
*
云挽从梦里醒过来。
睡得太久了,喉咙有点干哑,她身体还不太能动,眼前蒙着眼罩漆黑一片,她下意识呢喃:“想喝水。”
身旁床榻,有个身影动了动,她能感觉到床榻微微陷下去,过不久,潮湿的触感从唇上漫开来。
她不能起身,嘴唇干裂,应该是用棉签沾着喂的。
云挽喝了一会,本能地喊:“哥哥。”
其实她意识都不清醒,也不知道自己在咕哝什么。然而对方动作像是顿了顿,紧接着,继续往她唇上擦水。
就这样反复擦喂,耗了十几分钟,她估计喝了有半杯,这才觉得嗓子好受些。
云挽迷迷糊糊,想着有梁西岭在床边,她觉得安心,于是嘟囔一声:“不喝了。”
没多久,再次将小半张脸埋进被子,沉入梦境之中。
她喂水被喂了好几次,都是她反反复复醒过来,喊一声渴,身边的人就将棉签递过来。
云挽刚生完,无痛过去,浑身疼,尤其是腰腹,几乎痛得她不想醒过来。
梁西岭在旁边,她觉得有点委屈,半梦半醒,指使他竟然也心安理得。
直到数不清第几次,她再从梦中惊醒,惯性地喃喃:“哥哥。”
她抬起一只手,想抓住什么,只是手上挂着点滴,他可能是怕她挣动,把针头挣开,赶忙握住她的手,不轻不重摩挲着,塞回被子里。
云挽又有点想喝水了。
只是这次还没有说出口,她觉得额头上,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落在上面,触感就像她做的那场梦,那个年少时,三月雨下的几句对白。
她的额头浅浅擦过少年胸膛,后来无疾而终。
然而这次,那种柔软的触感停留了很久,她又觉得自己好像闻到熟悉的油墨香,从额头,眼睫,鼻梁……最后,落到了她唇上。
宛如昙花一梦。
第56章
.
云挽醒过来的时候,
病房很安静,外面清透的晨光照进来。
梁西岭坐在陪护椅上,正往杯子里倒水,
干净的棉签被他用纸垫着,放在小桌上。
看见她醒,
梁西岭表情有几分奇怪:“醒了。”
云挽嗯一声,又说:“哥哥。”
“怎么了?”
她视线落在他手里棉签上,片刻后,小声犹豫说:“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吗?”
梁西岭表情平静:“嗯,怎么问这个?”
云挽就不吭声了。
低下头,
表情有些茫然:“没有。我好像做梦了。”
“梦到我照顾你?然后一觉醒来发现没没梦错?”梁西岭唇角笑意有些淡。
云挽也说不上来,
摇摇头。
她刚睡醒,记性也不太好,很快,就连梦里梦见了什么,都忘干净。
她扯了扯梁西岭袖子:“我想看看宝宝。”
梁西岭沉默片刻,轻轻握住她手:“好,带你去看。”
她顺产,其实生产完第二天就能下地,
只是那会很疼,梁西岭怕她侧切的伤口崩裂,找了个轮椅,
让她勾住自己脖颈,
把她稳稳抱上去。
宝宝还在睡觉。
保温箱里,
他睡得很安然,
小手虚虚攥成小拳头,乖乖搭在枕边。
云挽勉力直起身,
指尖搭在玻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