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阿加佩杰拉德 本章:第13章

    杰拉德耸耸肩:“关于我是千眼乌鸦的流言,我会种植香料的流言,我对香料绝对精通的流言……不外乎是这些。总之,他找到了我,也收获了一份友谊。但是……”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也恰到好处地给自己的语气染上了一两层遗憾和痛苦。

    “很抱歉,我会说我害了他。”杰拉德懊悔地说,“作为友谊的见证,我送给了他一份配方,那时我没想过他的目的地会是摩鹿加。这份配方是……私人的。”

    “私人的。”巴尔达斯凝视他。

    “私人的,”杰拉德重复,“那是属于摩鹿加的秘方,我曾经还是斯科特人的时候,这份配方是我的特权,可现在不是了。夏佐一定是在斯科特人面前暴露了什么,我隐姓埋名的身份,还有那个秘方。我……我很抱歉。”

    彻头彻尾的谎言,但杰拉德天生就懂得如何欺骗世人。他知道,巴尔达斯不得不相信他,因为在儿子的死讯上,他再无旁人可信。

    巴尔达斯的双肩略微下沉,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那么,说到摩鹿加,你又凭什么保证自己能夺得家主的地位?”老人用锐利的目光审视他,“我一贯信奉多说不如多做,但这件事事关重大,你必须要先说服我。”

    杰拉德沉默片刻。

    “您知道的,远洋航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确定船只的方位,“他嗓音嘶哑,以闲谈的语气开口,“阿拉伯人管这种方法叫卡玛尔,东方人在久远的过去使用观星术,罗马的船民,则在最开始用测量天体角度的方法来定位船只。”

    “人们在航海中利用任何简陋的工具,一只手臂,一根姆指,或者一条木棍,来使观察到的角度不变,以此保持航向。几百年过去,地中海的航海者发明了雅各杆来测量天体。在这之后,十字测角器出现了,人们能够得出太阳的方位。观测的方法越发娴熟,观测的器物越发精巧,直至星盘的小孔一端看见星光,一端看见日光。最后,东方人的磁罗盘来到海民手中,从此无需老练的水手,每一个航海的人都能辨别安全的方位。

    “比很久还要久远的从前,我们在鸟、鱼、水流、冰川、云层身上猜测天时,用性命去积累航行的经验。”杰拉德淡淡地说,“现在,我们创造工具,学会躲避风暴和暗礁,直到海洋也不再神秘。”

    他直视巴尔达斯的眼睛:“时代的车轮正在不可阻挡地前进啊,将军,你听见那轰隆碾过的声音了吗?无论是摩鹿加,还是其他古老的帝国,强盛的终将衰弱,微小的终将庞大,世上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在这股力量下永垂不朽。”

    “珍夫人的叛乱没能杀掉我,大海和酷刑没能除去我,杀手的袭击也没能奈我何。杰拉德·斯科特死了,珍·斯科特也命不久矣。如果说摩鹿加的易主已经近在眼前,那么为什么不能是我,来执掌它的结局呢?”

    巴尔达斯注视他,缓缓地说:“你真是一个非常傲慢,也非常无礼的自大狂,黑鸦先生。”

    他说完这句话,停顿片刻,又说:“但是,我愿意给你的自大一个机会。”

    “我可以提供二十五艘帆船组成的舰队,配备船员,以及可供航行一年的食物,火炮以及其他必要的人员。告诉我,你愿意付出多少,来获得这份资助?”

    杰拉德嘶哑地笑了,他偏过头,望着年老的将军,忽然说:“您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为您的儿子感到悲伤,杜卡斯的巴尔达斯。”

    “悲伤?”巴尔达斯皱眉,“我没有必要向你证明什么,但如果我不重视这次复仇,我就不会抛下本国的事务来这里见你;我不重视这次复仇,就不会开出如此大的筹码来回应你荒谬的野心。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愿意付出多少?”

    “头三年的香料贸易,您和您的家族将会负责整个葡萄牙的经营市场,您将拥有优先挑选的权力,任何航行至葡萄牙的船只,只要您不点头,上面不会有一颗来自摩鹿加的丁香、豆蔻和肉桂皮。”杰拉德说,“三年过后,您仍然是我最重要的合作伙伴,摩鹿加将永远不会忘记来自杜卡斯的伟大友谊。这就是我的回答。”

    巴尔达斯说:“三年太过短暂,我要六年。”

    杰拉德大笑起来:“那六年就不会太过贪婪吗,将军?别误会,我不是站在我自己的立场上评价您贪婪,而是站在曼努埃尔一世,您君主的立场上做出评价的。三年还好说一些,要真是六年,金钱能让最虔诚的圣徒堕落,看到杜卡斯家族的收益,我实在不知道您的国王会做出什么事来。”

    巴尔达斯不为所动:“五年。”

    “四年吧,将军,”杰拉德叹了口气,“我们都各退一步,如何?”

    巴尔达斯冷冷地盯着他,沉声道:“那么,你最好可以完成你的复仇,连同我儿子的份一起。”

    将军离开了,门关上,杰拉德脸上的笑容也逐渐隐没。力气正飞快地从他身上泄去,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不再想着如何费尽心思斡旋,与掌权者讨价还价。

    他只觉得疲倦,还有深入骨髓的疼痛。

    记忆折磨他,愤怒也矢志不渝地在他的血管里涌动。只要他一闭上眼,他仍能看到一切,黑暗的,残酷又血腥的一切,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

    往前数几年,他是杰拉德·斯科特,是香料之主,报丧的黑乌鸦,他的手上沾满亲故与仇敌的鲜血,眼里盘旋着风暴,与他对视的男男女女全都胆战心惊,要在心中祈祷不受他的损害。

    但这不再是他了……永远不再是了。被监|禁,被施以酷刑,被毁容,被折辱,彻底丧失尊严的经历,已经完全覆盖了那个强大的杰拉德·斯科特的形象,留下来的只有一个丑陋的跛子,一只终生都要活在创伤和阴影中的惊弓之鸟。

    从某种角度上说,珍·斯科特已经赢了,她完全摧毁了她的长兄,以致世上任何一种力量,都无法将他重建至完好。

    杰拉德咬紧牙关,又一次,他立在空荡荡的房间,痛苦得无泪可流。他长久地,恨恨地呆站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至全身冷如冰块,他仍然在恍惚中难以自拔,挪不动一步。

    我该怎么办?

    我要如何从这种痛苦和屈辱里脱身?

    我恨珍·斯科特,我恨所有流着斯科特的血的人,但是上天啊,我最恨的还是自己。我恨那个粗心大意,过于傲慢以至于轻敌的自己,恨那个被铁链拖拽,无能为力的自己,恨那个被鲜血呛咳,在剧痛和恐惧中尖叫的自己……

    一千次一万次,他多想时间能够倒流,回到叛乱初见端倪的那一刻——如果能回到那一天,他愿意用自己的全部来做交换!

    ……可惜,时间并不是如此轻贱的东西,它从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它顽强、冷酷,胜过世间万事万物的总和。

    长夜漫漫,杰拉德倒在地上,直到再也撑不住,他才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但过不了多长时间,他又浑身冷汗,吃力挣扎着醒来,因为噩梦再寻常不过地造访了他的脑海,让他发抖,让他流泪。

    天亮了,他眼眶深陷,麻木地注视着窗外的太阳。古代先贤用戏谑的口吻说“人生的归途是痛苦”,他先前觉得可笑,不能理解,现在他真的明白了,只是为此支付了太大的代价。

    数周后,巴尔达斯承诺的舰队抵达了他所在城市的港口,只是还有两艘排水量在80吨上下的舰船未曾竣工,尚且需要在甲板上刷几遍清漆,再用焦油覆盖除了风帆、桅杆和索具的船体表面,完善防水功能。

    由小偷、盗窃犯和异教徒组成的船工日夜劳作,但这毕竟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杰拉德站在岸边,看到监工手里威胁挥动的鞭子时,他的眼皮不由重重一跳。

    “让他们少拿鞭子。”他神色阴鸷,对着身边的大副耳语。

    话是传下去了,威力却不是很大。杰拉德毕竟是一个外人,在水手眼里,巴尔达斯无端交付给他信任,却并不代表他是一个值得船员信任的领导者,他的威名,那千眼乌鸦的称号,也只是故弄玄虚,没什么好害怕的。

    一天傍晚,杰拉德忽然听见甲板上传来了一阵呼喝声,清脆的割裂声,以及怒骂与哀嚎的声音。他走出去,看到为首的监工正在鞭打一名船工。

    霎时间,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幻痛。

    他曾经受过的鞭子没有这么温和,但他又吃过多少下?一千下,两千下?他已经记不清了,唯有应激的怒火如此清晰,使他像刺伤的毒蛇一样,瞬间弓起了背。

    监工的鞭子被一把抓住,他回头一看,发现了千眼乌鸦那张可怖且森然的脸,浑如炼狱里浮出的魔鬼。

    “我说了,少用鞭子。”杰拉德低声道,“再有下一次,你们就试试看结果。”

    面对那张脸,还有他本人的气势,监工在当下吓得说不出话来,但到了事后,葡萄牙籍的水手们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时,黑鸦的恐怖又被你一言我一语地消解了,他们一致认定,这个瘸子是在虚张声势。

    于是,私刑的滥用没有受到丝毫阻碍,只是更隐秘,没有当着杰拉德的面进行。船上的消息瞒得很好,所以,当一名被打得受不了的船工来找他诉苦时,除了狂怒,还有一种超然的冷静,同时在他心中升起。

    “带路。”杰拉德说。

    他在岸边的酒馆里找到了犯事最多的那个监工,杰拉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率先伸手,取走了对方腰间的鞭子。

    监工跳起来,他只当有哪个胆大包天的小偷把手伸到了他这里,然而,等他抬头看到千眼乌鸦的身影时,因醉酒而通红的褐色脸膛,刷一下就变白了。

    他想说点什么,但杰拉德一声不吭,第一鞭正正击中了监工的脸,让男人大声痛嚎,试图抬起双臂来保护他的身体。杰拉德的嘴唇已经被欢乐的笑容所扭曲,畸形的快乐也随之喷涌而出,像过电般流遍他的四肢百骸。

    第二鞭甩中了监工的胸前,顶端的倒刺像匕首一样丝滑地切开了他的胸膛和小腹,鲜血犹如喷泉,冒得又猛又快。

    是的,面对专业行刑的器具,人体是多么脆弱啊!杰拉德用力压下喉咙里的笑声,以致他发出的声音就像野兽进食时的满意咆哮。

    他炮制了更多痛苦的叫喊,更多恐惧,更多血腥,鞭梢抽打空气的声音,就像一千个鬼魂在风中尖啸。这狂风暴雨般的鞭笞,使先前那个蛮横的男人在这一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婴儿,让他像猪圈里的猪一样,在掀倒的桌椅,摔碎的杯子盘子,还有脏兮兮的泥巴地上竭力翻滚。

    杰拉德心中充满了残酷的释然,有那么一瞬间,他面对的不再是监工了,而是摩鹿加的狱卒和处刑者。幻觉与现实完美地合而为一,他一边用鞭子把脚下这个可怜虫变成一摊肉泥,一边狂热地睁大了眼睛——他们也会这样吗?也会在痛苦和酷刑降临的时候哭得涕泪横流吗?他们也会恳求,也会脱去趾高气昂的下贱嘴脸,跪在血和土里哀求吗?

    酒馆一片死寂,除了他的喘息,就是监工虚弱无比,时断时续的呼吸声。

    杰拉德丢下手中的鞭子,他结束了这场审判,并且留下了一堆不成人形的肉。

    “我说了……少用鞭子。”

    他的身上、脸上溅满了鲜血与零碎的肉沫,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敢于同魔鬼对视。水手和酒保一言不发,更有的缩在同伴身后默默哭泣。

    抽搐的笑容仍在杰拉德唇边若隐若现,然后他转过身,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大步离开了酒馆。

    第31章

    说来实在可笑,在酒馆对监工略施小惩之后,杰拉德在船员眼里,简直是不折不扣的恶魔,撒旦行走在人间的残酷化身。但是在船工眼里,他却是货真价实的救世主,除了性格阴郁了些,气势吓人了些,心肠是再好不过了。

    杰拉德对外界的任何看法都视若无睹,他心中清楚,他谁也不为,只为了自己的臆想和心魔,为了能让自己好受哪怕那么一丁点儿。

    半个月后,舰队的所有船只竣工,他为摩鹿加安排的计划,也修缮得几乎完美。唯独一点缺憾,就是他越发严重的健康问题。

    ——焦虑,以及强烈的幻觉一直困扰着他,让他拒绝安睡,失去食欲,也让他分不清那究竟是谵妄,还是过去发生在“黑鸦”身上的真实记忆。

    阿加佩,阿加佩,阿加佩……在他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唯有这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褐发蓝眼的奴隶,他曾经玩弄又抛弃的游戏对象,他后裔的另一个父亲,收留了他的心善傻子,倔强又愚蠢的怪人,阿加佩。

    在杰拉德摊开地图的时候,他就出现在窗边,阳光将他的侧脸晒得几乎半透明。杰拉德听见他含笑的声音:“还在忙什么?你快来看看莉莉,她要跑到泥巴堆里去了!”

    他这么说着,杰拉德就真的听到了属于小女孩的清脆笑声,好像窗外不再是肃杀的军事港口,而变成了春光烂漫的花园似的,莉莉大声叫道:“黑鸦叔叔!黑鸦叔叔!”

    “听到了?让你出去陪她胡闹呢。别听这个小混蛋的摆布,再这样下去,她真要无法无天啦!”

    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没看见,杰拉德在心中说。

    他面色漠然地转开脸,用羽毛笔在地图上划出几个圈。

    “这里,这儿,还有这里……这里,”他语气平静,对旁边的几名幕僚说道,“全都是我们能够到的,摩鹿加最重要的商贸路线。要想削弱它的力量,这几条线路非得破坏不可。

    ”

    幕僚们点头称是,恭敬地记下这些要点。他再抬头看时,阿加佩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在杰拉德点亮灯火的时候,阿加佩就出现在前方的地毯上,像孩子一样坐着。他手里拿着本摊开的笔记,身边是许多零散的植物模具。实际上,他的年龄也确实比孩子大不了多少。

    “每年的八月和九月,是豆蔻的最佳种植时间,将种子放到湿润的沙土中搅拌均匀……”阿加佩神采飞扬地赞叹,“这都是怎么发现的?我是说,这些详尽的播种方法,能想出它的人绝对是天才!”

    说着,他笑吟吟地瞥了一眼杰拉德的方向,像是补救似的:“当然,我亲爱的朋友,能把这些秘方一字不漏的背诵下来,你也是绝无仅有的天才,我就是这么相信的。”

    杰拉德不吭气,只是定定地盯着他,指望用自己阴鸷骇人的目光吓退眼前的幻象,阿加佩却像听到了什么夸大的赞美一样,微微红了脸颊,急忙辩解道:“我?我么,我肯定不是了。和你看见的一个样儿,我只不过用园艺的爱好,烹饪的爱好,来稍微弥补一下生活的空缺……唉,你知道的,人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啊。”

    他仍然没有开口,但阿加佩却倾听着什么,点点头,嘴角露出点苦笑:“是的,你说得一点儿不错,莉莉是我的心肝。可是,我也不能把治愈痛苦的希望,一股脑地全寄托在她身上,她是我的女儿,是独立的活人,不是什么……什么心灵的止痛药之类的。我不能老是巴着她,利用她来忘记过去的悲惨经历,那成什么样子了?我宁愿她快快乐乐,没有负担地长大……”

    注视着他,杰拉德忘记了当下的事,等到灯光越来越暗,直至“噗”地熄灭,他才如梦初醒,再用发抖的手去点燃烛火。

    但当他快速抬头时,阿加佩的身影又消失了。

    在杰拉德深陷噩梦的时候,阿加佩偶尔也会出现那么几次。惊惧的幻觉中,杰拉德完全能感觉到他那双柔软的手,手指上带着薄茧,手心微凉。

    “怎么啦?”阿加佩焦急地问,“我在楼上听到了你的声音,你又做噩梦了吗?来,我扶你起来……”

    杰拉德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心脏也疯狂跳动,失序地撞击着胸膛,带动得全身都在不规律的震颤。这感觉令人头晕目眩,想吐都吐不出来。

    这是梦魇后的常规待遇,他本来早该习惯的,然而,在听到这个声音,在幻觉里接触了那双手之后,有那么一刹那,眩晕和惊厥皆如潮水般退去——夜晚万籁俱寂,整个世界真实而清晰,第一次如此坦然地呈现在杰拉德面前。

    “喝点水,”阿加佩轻声说,“没事的,没事了……”

    他开始一下下地抚过杰拉德的后背,语气舒缓而温柔:“别喝得太急,怎么样,好点了吗?啊,对了,你等等我。”

    他起身离开了,也带走了最后一点温暖,杰拉德应该出声的,他应该让对方别走,应该去要求,去恳求,去祈求,但他木木地坐在床上,一声不吭,犹如石像。

    片刻后,阿加佩回来了,同时带来了一阵虚幻的芬芳香气。他端着一杯热羊奶,里头加了蜂蜜,撒着厚厚的肉桂粉,还有一块上下漂浮的,云朵一样的棉花糖。

    “做噩梦就该喝它,”他微笑着说,“这个家的惯例,我可没忘。”

    杰拉德呆呆地望着他。

    “好,”阿加佩坐在床边,接着打开一本书,“那我接着上次的继续念了?”

    上次的什么?杰拉德不知道,也不想开口出声。他躺下了,像梦游一样躺下了。

    “……沐浴着草木的丝丝茎络,顿时百花盛开,生机勃勃。西风轻吹留下清香缕缕,田野复苏吐出芳草绿绿;碧蓝的天空腾起一轮红日,青春的太阳洒下万道金辉……”

    他用轻轻的,悦耳的声音,读起《坎特伯雷故事集》。杰拉德始终不发一语,但他最终奇迹般地睡着了,没有噩梦,没有夜惊,只有无尽的宁静将他包围。

    在有限的时间内,午夜母亲终于短暂地原谅了他,愿意容他入怀。

    等到白日燃起明亮的光辉,他没有醒;黑夜重新到来,他没有醒;第三天的傍晚,黄昏烧着血一般的颜色,杰拉德终于从这沉沉的一觉里睡醒,同时感到腹中饥渴,犹如里面藏着一个快要饿死的冤魂。

    他放纵地吃了,放纵地喝了,他恢复精气神,像一个重获新生的人,再度踏上对摩鹿加的征程。

    可是,人不是每次都能如此幸运,恰巧在大难当头时获得奇异的神启。很快,噩梦和自厌、焦虑的情绪,又再度造访他的神经,打破他平静的生活,阿加佩的救赎幻影,终究无法每次都出现在他身边。

    ——这就像永无止境的地狱,上一秒的安宁,只是为了衬托下一刻的狂躁和悲惨。

    我要疯了吗?意识模糊的间隙,杰拉德恍惚地如此想道,莫非我已经疯了吗?

    此时此刻,只有一腔复仇的业火充作他的脊梁骨,牢牢地支撑着他的事业与雄心。即便是最忠诚的下属,也不敢与他的视线对上,他们都说,那儿死气沉沉,藏着自毁的魔鬼,不是凡人该窥探的地方。

    私下里,所有人交头接耳,谈论着他的异常与可怕,那些从葡萄牙来的人员完全深信了千眼乌鸦任何传说,事到如今,他们畏惧杰拉德,更甚于他们发誓要效忠的主人,巴尔达斯将军。

    于是,等到巴尔达斯来验收计划进度的时候,他看到的是杰拉德,也是一个眼眶深陷,瞳仁漆黑,身影瘦长的活鬼。

    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也不由为眼前这个可怕的人心悸了一下。巴尔达斯罕见地斟酌着用语,缓缓道:“黑鸦先生,别让复仇的火焰如此急切地毁了你,没有健康的身体,一切都是徒劳的。你吃过什么东西了吗?这儿的白葡萄酒虽然比不上在曼努埃尔陛下的宴席上喝到的珍品,但也颇负盛名,我真诚地向你推荐它。”

    杰拉德并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他的视线越过巴尔达斯,在他身后,阿加佩弓着半透明的背影,从炉膛里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馅饼,苹果沸腾的甜香,顿时霸占了整个房间。

    “说真的,这次应该是最成功的一次!”他高兴地笑着,“瞧,赫蒂太太,这是不是烤出你说的糖色了?”

    “啊呀,真的哩,好先生!”女管家惊讶地高声道,“您做这事可真有天分!”

    莉莉踮着脚尖,在烘焙的,苹果酱的香气中四处乱跑,轻巧得像风中的小精灵。她想偷偷把手指蘸进甜蜜浓稠的糖浆里,却被烫到了,只好生气地含着指尖。

    阿加佩好气又好笑,给她用凉水冲手,目光一转,他也看见了他。

    “你怎么站在那儿,我亲爱的朋友?”他挥挥手,“快来,尝尝这苹果酱的馅饼,看它能不能为你打包票,说它是你吃过最出色的!”

    杰拉德再也控制不住澎湃的心潮,他已经分不出自己是谁了,是杰拉德·斯科特,还是千眼的黑乌鸦?无论如何,他怔怔地,情难自禁地向前迈步。

    不知什么时候起,巴尔达斯早已离开,但他迈出的这一步,也惊扰了那天堂的幻象——阿加佩消失了,女管家抱着莉莉的身影消失了,苹果的甜香同样散得无影无踪,这里只有他,只有一个形销骨立的可怜虫。

    杰拉德茫然地望着空房间,这一刻,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涌上心头,继而化作绝望的发泄。他咬紧牙关,也没能抑制住发怒的咆哮,他就像灾难的飓风,疯狂地砸碎了描金的杯盘,砸毁了屋内的桌椅陈设。

    遥遥听见这不祥的动静,大副冲进门口,以为又来了刺客。然而在一地狼藉里,他只看到自己半跪在地上的主人——惶恐地佝偻着身躯,前额几乎触碰到了地毯。

    “大人?”他小心翼翼地问,“您还好吗?您需要什么吗?”

    杰拉德深深地把脸埋进手心,浑身发抖,疲惫地呼吸。

    “……馅饼。”他喃喃地说。

    “什么,大人?”

    杰拉德削薄的嘴唇动了动,他从手指的缝隙中露出一只眼睛,低声说:“我想要……苹果馅饼。”

    第32章

    在踏上异国的土地前,阿加佩并不是没有过惧怕和顾虑。他忧愁过很多事,担心莉莉会水土不服,被人欺负,担心自己不能很好地保护好赫蒂太太,担心他没法引起主教的兴趣,换来对方的庇护……他担心了这么多,到头来他忽然发现,这些事一件都没有发生,他们就在主教的势力范围内站稳了脚跟。

    “暖棚的土壤肥沃,树苗的长势很好,从发芽到我今天早上测量的这段时间,已经长高了大约六寸。我还有余力,可以尝试着种一下胡椒,因为丁香的成熟期有些漫长,我担心事情会有变化。”阿加佩向胡安主教汇报,“别的……就没有什么了。”

    主教盯着他,阿加佩想了想,赶紧补充:“主教阁下。”

    “是谁教你这么说事情的?”胡安捏着眉心问。

    阿加佩不解:“没人教我,我只是觉得这样很好,有事说事,对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方便。”

    胡安主教在心中冷哼。

    要是从今往后来到我这儿的蠢货能和你一样就好了,可惜,就算审判日来临,世上也不会少半个阿谀奉承、满口花言巧语的投机取巧之辈。你表现得这么合我的心意,实在像是出于不可告人的野心,攀附权力的贪欲而特地来讨好我……

    胡安·丰塞卡生性好胜,他既是功利心强烈的官僚,也是性情古怪的权臣。旁人跟他说话,往往要打起一百个心眼儿,好随时提防自己是不是用哪句无心之语,惹恼了这位喜怒无常的主教。

    此刻,阿加佩就一头雾水地瞧着他,不知道他怎么一下就吹胡子瞪眼起来了。

    “你可以离开了。”主教说,同时扔过来一张许可书,“我允许你的请求。好好种你的丁香、豆蔻,我会知道你什么时候在偷懒。”

    阿加佩纵然不解,还是鞠了一躬,拿着许可书,从主教的书房里退出去了。

    他一出门,侍从们便好奇地围上来,想要知道他这次在主教那里的境遇。

    “嗯,”阿加佩困惑地说,“他只是给了我一张许可证明。”

    侍从们默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等到阿加佩走后,其中几个就敲着另外几个的肩膀:“喂,愿赌服输,把钱交出来吧!”

    输掉的那几个只得咕哝着,从口袋里抠出几枚银币,放进赢钱的同伴手中。

    “我就知道!他总能从咱们坏脾气的主教手里拿到东西!”赢的人喜气洋洋地说,“这是个奇迹先生。”

    “见鬼,这没有道理!”输掉的人大声抱怨,“从来没人能一直在主教那儿称心如意……总得拒绝他点什么吧!”

    “保不准真有神迹庇护这个异乡人哩,主教喜欢他,连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阿加佩还不知道,因为他的异常,暗地里,侍从们已经在他身上打起赌来了。

    他们赌胡安·丰塞卡什么时候会收回他变幻莫测的宠幸,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待阿加佩,然而,赌局每一次都呈现出一边倒的趋势,每一次。

    出于阿加佩也说不上来的,莫名其妙的缘由,他进一次主教的会客室,手上总要带点什么东西出来,除了许可书,还有园艺经费、研究资金、有关植物学的珍贵异国书籍……

    有一回,他两手空空地出了书房,那些老是输的侍从大喜过望,以为主教终于正常对待了这个年轻人,可面对他们的提问,阿加佩想了想,迟疑地回答道:“是的,主教阁下什么也没交给我……但我也什么都没问他要啊。不过,他倒是请了几位资深的老花匠回来,允许我随时拜访交流呢。”

    侍从们都傻眼了。

    现在,他们偷偷管他叫“奇迹先生”,并且毫不犹豫地认定,阿加佩是整个宫廷——看在天父的份儿上,可能还是整个国家里主教最喜欢的人。

    “也许我们该新开个赌局,”有的人甚至说,“看我们的坏脾气主教什么时候会收养这位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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