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是,就在他试图为阿加佩的生活建立起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时,舍曼·斯科特却全无动静,只是安心地扮演着“好青年泰尔”的角色。他全情投入,没有丝毫逾越的举止,似乎演得自己都要信了。
他待人彬彬有礼,不失几分羞涩,对阿加佩表现出完美的孺慕之情,对莉莉与女管家也十分和善,完全看不出他在杰拉德面前是多么乖张与阴毒的一个人。
两个斯科特人你来我往,进行着私底下的拉锯战,就在同一时间,第一批胡椒终于到了采摘的季节。七月,暖棚里的胡椒散发出刺激鼻腔的清香,阿加佩大喜过望,主教不惜放下贸易局的账务,指挥起塞维利亚宫的园丁与花匠,伊莎贝拉也动员了宫廷的侍女,要她们轻柔地摘下这些宝贵的香料种子。
一个晴朗的天气,在小筐与编织的篮子里,胡椒一簇簇,一堆堆地聚拢在里面,塞维利亚宫的达官贵人们全都出动了,跟随他们的皇帝与皇后,在暖棚外探头探脑地观望。气氛热闹得就像春游和秋猎,丰收的喜悦几乎笼罩在每个人头顶,鼎沸的人声中,农业大臣借机展出来,高声宣布了他的看法:
“这都是顶好顶好的优质胡椒,完全不逊于摩鹿加任何一年的产出!”
自然,他的话语激起了阵阵的喝彩与掌声,农业大臣高兴得脸颊通红,又鞠躬,又致谢,就像他亲自培育了这些胡椒一样。伊莎贝拉轻轻张开折扇,对她的丈夫耳语道:“您怎么看,我亲爱的陛下?”
“我要说,”查理一世压低声音,“这是家鸽在往屁股上插孔雀毛,我亲爱的陛下。”
伊莎贝拉强忍着大笑,继续旁若无人地耳语:“那好,还是让我们等待真正的孔雀亮相吧。”
终于,在万众瞩目中,阿加佩小心翼翼地走出暖棚,他端着一大扇新鲜扑鼻的胡椒粒,笑得脸颊红红的,蔚蓝的眼睛闪烁着亮光。
他身上满是尘土,长靴也沾满湿泥,但他仍然比在场任何人都夺目,闪耀着灿烂的光辉,看得杰拉德心都发痛了。
“这,”查理一世回道,“这才是我们的孔雀,货真价实,千真万确。”
第55章
十日后,盛大的宴席在塞维利亚宫召开,皇家御厨一丝不苟地沿用了阿加佩提供给他们的方法,用盐水浸泡、阳光晾晒等一系列步骤,炮制了丰收的胡椒果实。为了表现对皇帝和皇后的奉承,御厨们挖空心思,不惜一切昂贵,珍稀的食材,务必要制作出尽善尽美的“胡椒宴”。
使用醋、发酵鱼酱、芸香、胡椒与蜂蜜制成的调味酱,被涂抹在小山羊、乳猪、鹿肉、牛肉、鸡、鸭、鹅和嫩鹌鹑上,胡椒与干果填充着家禽的肚子,又甜又辣的沙司淋着脆嫩的蔬菜;佐餐的是由胡椒、蜂蜜、薄荷与百里香酿造的香料酒;正餐都结束之后,还有胡椒小麦粉馅饼——馅料是鱼肉和羊肉,以及香料烤制的蜜饯,浇着乳白色的水牛奶酪。
虽说查理一世爱好朴素,平生也没有什么值得空耗国库的爱好,可对于这场古罗马式的奢侈胡椒宴,他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这恰恰说明,他对种植园的投资完全值得,并且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西班牙还会为此获得巨大的回报。
宴会上,高官显贵争相出席,许多人都抱着急不可耐的心情,想要与种植园未来的主理人打好关系。只是,在看到阿加佩就站在布尔戈斯的主教身边,而那个严酷苛刻的老人,同时正用一种打量挑刺的目光逡巡着众人时,旁人心里有再多的勇气,也忍不住要退缩了。
“恭维呀,吹嘘呀,拍马讨好呀……”胡安·丰塞卡扭着削薄的嘴唇,刻薄地吐出一些话来,“看看他们,阿加佩!这就是以后你要适应的环境,你要面对的庸众。尽管我并不希望你瞧见这些,但事已至此——陛下很可能当场给你颁发爵位。换句话说,你必须登上属于你的政治舞台了。”
阿加佩不适应地摸了摸挺括的衣领,它磨得他的脖子痒痒的,又生疏地转动着袖口,免得有棱有角的袖扣刮着外套上的刺绣。
“我不知道,”他为难地小声说,“我什么背景都没有,仅仅是出生在一个小渔村。我连贵族都不是,甚至连平民都不是!我……打心眼儿里,我觉得我并不属于这里。”
“呃,小乡巴佬。”主教看起来很想翻白眼,不过,由于这种举动十分的有失体面,他克制住了,“是的,你是一个出生在小渔村里的小奴隶,尽管神圣罗马帝国,及西班牙全境的皇帝陛下亲自拉住你的手,称呼你为朋友,尽管他的皇后也对你赞赏有加,恨不得把你的女儿据为己有,尽管你认识了布尔戈斯的主教,他现在就在这儿,像个讨人烦的老头子一样对你絮絮叨叨地说教,哦,还有,尽管葡萄牙的大使在皇家婚礼上送给你的女儿一颗抵得上西班牙全年国税的钻石——但是没错!你是一个出生在小渔村里的小奴隶,仅此而已,我没有异议。”
阿加佩:“……啊,嗯,好的?”
这次,主教没克制住。
筵席上,皇帝的举动果然没能脱出主教的预判。当酒宴达到最高潮的时刻,所有人都举杯欢庆,对眼前的珍馐佳肴赞不绝口的时刻,查理一世站起来,大声宣布了他的决定。
——阿加佩被正式授予封爵诏书,以及塞维利亚宫种植园主人的职称,从今天起,他不仅仅是西班牙的荣誉国民,还是它真真正正的子爵了。
“嗯,这就稀奇了。”私下里,胡安·丰塞卡自言自语地说,“我还以为是男爵呢。”
与此同时,就在阿加佩接受众人的称赞和祝福,并且沐浴在他们艳羡有之,嫉妒有之,不以为然依旧有之的目光下时,杰拉德站在暖棚的大门前,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松懈的卫兵,和喝得醉醺醺的若干花匠、园丁。
他一直紧盯着舍曼的动向,不久前,他的堂弟却主动给他传递了一条私人消息,要求他一个人来到塞维利亚宫的暖棚见自己。
一点儿不意外,眼下宴会正盛,胡椒的辛辣香气能穿越护城河,所有人都沉浸在皇帝与皇后的喜悦心情里,自然身心放松,连守卫这里的士兵也懈怠了精神,更不用提还有一个诚心捣鬼的斯科特人,他必然会运用他的如簧巧舌,说服暖棚周围的人群玩忽职守。
他的鼻尖轻轻一动,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熟透的香油,但凡擦着一点火星子,就会燃起熊熊大火的特殊产物,同时也在他突袭摩鹿加时被使用过。
杰拉德眉心紧皱,立刻抢身奔进暖棚里,昏暗的天色下,舍曼·斯科特正心不在焉地往胡椒藤上浇油,他的腰间已经挂了一连串的空瓶。
“你来啦,堂兄。”舍曼随意地招呼道,“瞧,我终于等到了天赐良机。所有人都在胡椒宴上享乐,而我,我就恰好可以完成堂姐交给我的任务了。”
“卫兵队马上就到,”杰拉德说,“你无路可逃。”
舍曼笑了一下:“还是这么不讲信用,说好了一个人来,为什么又偷偷叫了卫兵?”
“放下火油,”杰拉德威胁道,“否则我现在就宰了你。多余的事,你死以后我再处理。”
黑发青年漫不经心地从怀里掏出火镰,他举起来,轻轻一敲,一颗火星便飘飘悠悠地迸发出来,被夜风卷到了地上。
“我不怀疑你的力量,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堂兄。”舍曼微笑道,“但我更不是那种会束手就擒的人啊。实话告诉你吧,就在你来的路上,我已经安排了一个人——是你毫不知情,压根想不到是谁的路人。我用一袋金子贿赂了他,而这个路人呢,他什么都不用干,只需要找到阿加佩,再把一张小纸条递给他,仅此而已。”
他的笑容更大了,火镰发出拍击声,又一颗火星随风飘下:“猜猜看,堂兄,你能猜出纸条上写的是什么吗?”
杰拉德的脸色一下变了,他下意识就要回头狂奔,一口气都不喘地跑进宴会厅,跑到阿加佩的身前,死死地盯住每一个靠近他的陌生人。然而,他刚一转身,脚步就顿在原地。
舍曼就在这里,如果他走了,还有谁能第一时间控制火势,杀死作恶的纵火犯?
“你还有时间啊,”舍曼耸耸肩膀,火镰犹如夺命的钟声,一刻不停地在响,“我们是一家人,我怎么会不给你留出选择的余地呢?我向你保证,只要你现在跑回去,你一定有充足的时间来阻止那张纸条,阻止身份暴露的事发生。当然了,你也可以留在这里和我决斗,顺带阻止我烧毁这些胡椒,嗯,健康完美的胡椒。”
“现在,”舍曼笑嘻嘻地望着他,“你要怎么做,堂兄?”
这一刻,杰拉德的大脑彻底一片空白。
拖延时间的举措无法生效,他确实能一边大喊“救火”,一边拔出刺剑,径直钉向舍曼的心脏。但是这样做,等他回到宴会上,阿加佩必然已经知道了真相,他的下场又和死有什么分别?
而他同样可以现在就离开这里,阻止那个面目模糊的,该死的贪财鬼传递纸条。可这儿是阿加佩的种植园,杰拉德看过他是如何不辞辛苦地侍奉着它们,像孩子似的养育着它们,在胡椒丰收的时候,他笑得多么开怀!它们是他的前景,他的未来,他真要放弃了阿加佩的心血,任由它在大火中燃烧吗?
“你还在犹豫什么?”舍曼稀奇地端详他,“我还以为你第一时间就会转身离开,半点儿不犹豫哩!说到底,这些胡椒,这些丁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跟你的爱情又有什么关系?你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叫阿加佩像对待正常人一样和你谈话,难道你想叫这些都付诸东流吗?”
他不想,他当然不想!杰拉德深深知道,这一切是何等来之不易。他披着黑鸦的伪装,扮作另一个人,终于能重新进入阿加佩的生活,极其稀少的时刻,他甚至能看见一丝微小的笑容,从阿加佩唇边偷偷溜走。这些时刻,他们在一起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比金子更加珍贵。
舍曼说得对,杰拉德应该转身就走的,就让胡椒和丁香在大火里燃烧吧,这确实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何况他还有钱,他有的是钱,金钱恰恰能做到世上几乎所有的事,以黑鸦的身份,他要帮助阿加佩重建种植园。到头来,阿加佩没失去什么,他也保住了自己要命的真实身份——完全算得上是两全其美了!
但是,但是。
千分之一秒的瞬间,杰拉德只能恍惚地想着一件事。
——这是爱的模样吗?理智地衡量,冰冷地盘算,只考虑自己的得失,这会是爱的模样吗?
毫无疑问,阿加佩会哭泣,会悲恸,会痛彻心扉,说不定,他还会一蹶不振。天啊,他的心肠太柔软了,一场大火要烧死很多东西,阿加佩的心绝不能在其中幸免于难。四年间,他只做了这么一件事,这是他的事业,同时寄托着他的汗水和希望。
“……拔剑。”杰拉德哑声说,“拔你的剑。”
舍曼愣住了。
“什么?你……你不走?”
他说话的空隙,杰拉德刺剑出鞘,他的黑衣在风中振翅,的确像极了妖鬼传说中为众生报丧的黑乌鸦。
眼见计划落空,舍曼只来得及挤出一个微笑,他反手一抛,火星汹涌地落在浸油的胡椒藤上,刹那翻起汹涌的火苗。
两名斯科特人厮杀在一起,杰拉德却悍不畏死,仿佛不知道疼痛,更不怕撕裂的伤口——他经历的所有酷刑和折磨,已经将他的疼痛阈值拔到了惊人的高度。
他的剑尖更像一条毒蛇,在舍曼胸前和肩颈处接连撕咬。灼热的烈火快速升起,杰拉德咆哮道:“救火!快来人救火!纵火犯就在这,我抓住他了!”
舍曼·斯科特是个审时度势的聪明人,聪明人是不会让自己白白地死在这里的。眼见他无法招架一个比他更有决心,更加强力的人,舍曼选择放弃自己的左臂,连续挥出凶猛的五六剑,这既是巨大的破绽,也是进取强攻的招数。
杰拉德无法控制对鲜血的渴望,顷刻间,他猛窜向前,一剑切开了堂弟的左臂,几乎整个切下了对方的胳膊,就着这个攻势,舍曼忍住剧痛,从他身侧弃剑而逃,眨眼便跳过燃烧的火焰,在夜色里逃得不见人影了。
这时候,救火的园丁与卫兵才匆匆赶到,他们急忙舀水,想要浇灭要命的火苗,只有杰拉德知道怎么做才最有用。他三两下就割断了着火的胡椒藤与其他胡椒的缠线,尽力开辟出一个防火带来,遏制了蔓延的火势。
眼看灾难得到了控制,他毫不迟疑,丢下手中的剑,就朝宴会厅狂奔过去。他忘了自己的伤势,忘了他还在不停流血,杰拉德冲进宴会厅,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疯狂地大喊道:“阿加佩在哪?有人在种植园纵火!”
一片恐惧的哗然,还有人为之晕倒,混乱中,老主教沉声说道:“他离开了!大约半小时前,有人给他递了一张纸条,他就离开了。”
来不及向皇帝与皇后赔罪,杰拉德直奔向主教所指的方位,沿路不停询问侍从,问他们有没有看见阿加佩从这里经过。就这样,他一路赶到一间空荡荡的宫室,那儿应当是间小舞厅,贴着金箔的大理石圆柱支撑着二楼的观景台。
里面没有别人,只有一个陌生的侍从,结结巴巴,而又十分畏惧地看着状若疯魔的杰拉德。
“他在哪里?!”杰拉德理智全无,杀意磅礴地救助侍从的衣领,“阿加佩在哪,你把他怎么样了!”
“啊,杰拉德大人!”侍从磕磕巴巴地叫道,“我、我不知道啊!求您饶了我吧,我也是听命于人,在这里等您的!”
饶了他?怎么可能饶了他?杰拉德快要疯了,他的脑海中转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他不知道舍曼会对阿加佩做什么,他只知道,为了激怒自己,看自己失态,斯科特人是能做出任何事来的!
“舍曼叫你干什么?说,现在就说!”
“我不认识什么舍曼,但是有人要我问您一个问题!”侍从全身哆嗦,吓得大哭起来,“他要我问您,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陶玛斯之眼的下落!对,没错,是这个名儿!他还要我问您,您记不记得,您的那枚蓝宝石戒指,到底是怎么送出去的!”
杰拉德双肩一颤,他仿佛凝固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舍曼究竟设下了什么样的毒计。
在他身后,阿加佩轻轻地从大理石柱的阴影中走出,手里捧着一张打开的纸条,就像一个海浪上的幽灵,伴随阴霾的浓雾现身。
“如果你好奇这上面写了什么。”阿加佩张开嘴唇,他的脸孔白无血色,说话的声音,就像梦游的呓语。“它说,只要我躲在这里……”
“我就会……看到全部的真相。”
第55章
杰拉德的手无声松开,侍从仓皇地落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他说不出话,他发不出声音,死一样的寂静吞噬了他,万物在幽深的夜色里沉默着,于是他同样抖如筛糠地沉默着。
这一生中他杀过很多人,也审判过很多人,他清楚地知道,一个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刻,是说不了什么话的。死是一种很安静,也很快的东西。
我要死了,杰拉德冷得不能自抑,牙关格楞楞地打颤。
我就要死了。
“是你啊。”阿加佩说,他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杰拉德的面容,视线从他脸上一寸寸地挪过去,就像年幼的小孩子在家中的一角发现了只巨大丑陋的蜘蛛,出于恐惧和病态的好奇心,小孩子就走不动路,只顾着迷地盯着它看。
“我早该想到的……是你啊。”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舞厅上方原来开着异形的天窗,此刻明月高升,一束被彩窗染上颜色的月光,也跟着打进这个幽冷的地方。杰拉德深深地缩在黑暗处,阿加佩则像一个鬼魂,飘荡在浅蓝的光晕里。
“一直都是你,不是吗。”阿加佩说,“失去记忆的黑鸦,恢复记忆的杰拉德·斯科特,然后再假扮成黑鸦,回到我身边的你……原来你一直都在啊,这么多年了。”
奇异的冷静,仿佛坚冰冻结了他。阿加佩感觉不到冷暖,也感觉不到疼痛、愤怒、悲伤。什么都没有,他的大脑似乎被一层厚厚的纱蒙上了,一切全是朦胧的,模糊的。
就像醉酒的人在暴雪天睡觉也不觉得严寒一样,此时此刻,一种古怪的醉意涌上心头,让他晕晕乎乎,犹如置身梦中。阿加佩试图醒来,结果又坠进了更深的梦。
与之相反的是,杰拉德快被他吓疯了。
罪人在等待审判日时的恐惧,已经被新的恐惧所盖过。他望着阿加佩,他几乎已经成了一个幽灵,一个不存在于人世间的生物——他差不多是被真相给打击到神志不清了。
“天父啊,一切一切的圣灵啊……”杰拉德努力抬起不受使唤的手臂,想碰一碰阿加佩的手,只是彷徨踌躇,不敢真的触碰上去,他哆哆嗦嗦,语无伦次,难以说出完整的句子。
“我不信神,也不信任何超自然的伟力,但是如果真的有神……如果真的有,我请求你们,我会跪下来请求你们,把所有的业报全集中在我身上,不要再毒害了他的灵魂和心智……”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再也无力抵御心灵上遭受到的毁灭性的打击,只得颓然地跪倒在地上,绝望地哭了起来。
他还能怎么办呢?杰拉德心中知道,假使世上真有什么毒害了阿加佩的灵魂和心智,那也只会是自己,不会再有其他人,其他事物。他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如今罪行败露,接二连三的重击,使他再不能厚着脸皮,更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恳请阿加佩的原谅。
杰拉德只能求助于一个他前半生压根不信的虚构偶像,寄希望于飘渺不实的“神”,来表示自己苍白无力的懊悔。
“哦!”阿加佩露出微笑,他的表情完全是空灵的,嗓音也不自然地轻快着,“神,你知道吗?其实我也不信神,我小时候是信的,再长大一些,我还是信的。至于,我是什么时候才不信它们的?我想一想……”
杰拉德满脸是泪,不由仰起头,颤抖着,又惊又恐地望着他。
“啊,我想起来了。”阿加佩说,“从你当众强|暴我的那天起,我就不再信了。因为在那个时候,我求遍了天底下所有的神,也没有一个来救救我。我不信了,它们都是一群没用的胆小鬼,你知道吗?”
杰拉德心如刀绞,他触电般紧闭双目,晕眩像海啸一样冲击着他的大脑,让他几乎立刻昏死过去。
“我想回去了,”阿加佩自顾自地说,“我不想再待在这里,跟你待在一起了,我要回去了。”
杰拉德勉强地拔起膝盖,还想下意识地挨近他,阿加佩接着说:“别跟上来,我不想看到你。”
紧紧攥住那张纸条,阿加佩轻轻地走了出去,他面色平静,唯有眼神带着一点微的涣散。
他穿过喧闹的人群,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转身走进宴会厅。虽说种植园的火势已被及时扑灭,但还是损失了小部分的胡椒藤,所有人都焦急地揣测着真相,皇帝愤怒地勒令调查,皇后也眉心紧锁,为这件恶事感到心乱,看见阿加佩乍然出现,大家纷纷一哄而上,将他团团围在中央,急切地问他情况。
“我很好,我没事。”阿加佩微笑着说,“胡椒损失不大?那就太好了,只要种子还在,我们就可以再种。谢谢您的关心,也谢谢您,您真好……”
他像成了另一个人,身体留在凡间,灵魂却高高地挂在天上,俯瞰着下方发生的事。他回答查理一世和伊莎贝拉的提问,礼貌又有分寸,除了稍稍有些恍神,别的都没什么异样。就这点恍惚,众人也都一致认为,自己的心血被恶人纵火,年轻的子爵肯定是受到了惊吓,完全情有可原。
最后,查理一世关切地叮嘱他好好休息,他一定会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西班牙种植园的未来还肩负在阿加佩身上呢,伊莎贝拉同样真诚地表达了关怀。对于这些,阿加佩照单全收,一一谢过皇家夫妇的恩典。他的表现天衣无缝,主教固然觉得十分奇怪,却又挑不出错处,只得随他去了。
回到家中,阿加佩走进房门,走进卧室,他一声不吭,静静站着。
女管家不禁呆住了,莉莉脸上的快乐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阿加佩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性无措地望着他,他反应过来,伸手往脸上一摸,才发现自己正无知无觉地流着泪。
“我没事,”阿加佩说,“我没事。”
说完这句话,他眼前发黑,直直地跌倒在地,就此失去了意识。
一连七天,阿加佩卧床不起,犹如生了一场大病。
他不哭,不笑,吃得很少,睡得更少。他仅能简短地从嘴唇中迸出几个简单的词语,譬如“好”“不”“嗯”“谢谢”,除此之外,他终日沉默,即便看到莉莉,也只是柔和了目光,轻轻地摸着女儿的头。
莉莉早熟的心智,令她意识到大哭大闹不仅无法让父亲的状态变好,反而会加重他的病情。为此,她不允许自己在父亲面前失态,只有到了无人的地方,她才会扑倒在管家太太的怀中失声痛哭。在心里,她如此深沉地憎恨着烧毁了父亲种植园的那个人。
赫蒂太太同样束手无策了,出于直觉,她认定黑鸦也是造成阿加佩如此病重的原因之一,所以,她擅自推拒了黑鸦的一切来访要求,不管对方的哀告有多么惶急,多么深挚,往这里递了几十几百封求见的信笺。对外,她只说阿加佩那天受到惊吓,回来的路上又着了凉,眼下还在发烧,不方便见客。
整整一周的时间,她指挥仆人悉心照顾阿加佩,又对外瞒着他的病情。这个女人的天性乐观坚韧,可到了这时候,她也忍不住感到沉重的忧虑,因为阿加佩的病不是身体上的,更像是发自内心。身体上的病症看得到恢复过程,那么心上的呢?它要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第八天的清晨,她按照惯例,为阿加佩端上清淡的早餐,又轻柔地哄劝他多少吃下一点。阿加佩喝了粥,再撕了一点面包放进嘴里,慢慢地,无意识地咀嚼着。
昨晚刚下过雨,这一日是个难得凉爽的晴天,初升的阳光散发着清澈的白色,照拂在阿加佩脸上。
这一刻,他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蓦地,阿加佩的肩膀抽搐了第一下,他的胸口继而弹跳了第二下,猝不及防间,他猛地吐出了所有吃下的东西。
女管家慌得大叫,但阿加佩只是呕吐,翻江倒海地呕吐,一直吐到肠胃卷起,一直吐到喉咙出血,那股深厚的,恶心的感觉都不曾消散。
“我、我恨他……”倒在女管家怀里,阿加佩断断续续地说,他终于任由泪水奔流,“我恨他!我恨、恨他……!”
他咬紧牙关,挤出最后几个字。
“我想他……我想他死。”
第57章
阿加佩好像刚从一个巨大的梦里惊醒。
泡沫破裂,幻象消失。婴儿呱呱坠地,打破羊水屏障的那一刻,方能惊觉真实的世界是如此残酷,于是婴儿嚎啕大哭,而他也跟着大哭起来。
回过头看,这一切是多么可怕,可怜,可悲又可笑啊!近十年的光阴逝去了,从他在白塔遇到杰拉德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好像陷在了一个看不懂的怪圈里。他自以为逃出生天,与凄惨的过往一刀两断,又收留了失忆的黑鸦;他自以为能到异国开启新的人生,又在这里迎接了至大的噩耗。
黑鸦就是杰拉德·斯科特,杰拉德·斯科特就是黑鸦……我和那个几乎毁了自己的怪物同寝同居了两年之久,我冲他笑,安慰他、鼓励他,在他梦魇的时候坐在床边,与他感同身受,向他倾诉了曾经晦暗的秘密……他就睡在我的楼下,他抱着莉莉,每天就站在我的手边!
反胃的,作呕的恶心感牢牢地盘踞在阿加佩的胸腔与胃部,令他头昏脑胀,一时间浑身无力,只能瘫倒在女管家怀里。
现在,他说他爱我,他后悔了,昔日的杰拉德·斯科特,如今竟跪在地上,向神灵祈求不要使我的灵魂受到毒害……哈哈,哈哈哈!
阿加佩咬牙切齿,又哭又笑。
太幽默了……所有的故事都太幽默了!现在想想,我的香料知识也是他传授给我的,我用来报复摩鹿加的筹码,我在西班牙立足的资本,更是他加诸在我身上的。我始终担心莉莉的生父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抢走她,可是他就在这儿啊!他即便是离开,也没离开多长时间。
这不是爱,这不是恨,甚至都无关恩怨悲欢。这种巨大的,杂糅在一起的感情,就像无处不在的蛛网,它遮蔽天空,覆盖大地,构成宇宙与万物,让阿加佩走投无路,只能感到绝望的窒息。
我还能怎么办呢?我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他们的命运紧紧纠缠,阿加佩也被逼到了墙角,他孤注一掷,只能做着最后的博命一击。
——他要杰拉德死。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阿加佩被亲生父母贩卖,他做过皮肉奴隶,遇到过数不胜数的坏人,同时被惨烈地背叛过,但他从未杀过任何一个人,也从未动过任何夺人性命的念头。
人生的前二十年,他怯懦,卑微,胆小如鼠,不知道有什么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更不知道如何维护一个人尊严与自我。二十岁过后,世界焕然一新,他拥有了爱他的人,他爱的人。
而爱,爱常常使人滋生骨气,知晓愤怒,懂得捍卫与守护的力量。
为了爱他的,他爱的一切,阿加佩打定主意,要杀了杰拉德·斯科特。
这固然是一时冲动的念头,仓促而无周密的计划,但阿加佩已经彻底不管不顾了。他恍惚了整整七天,就像创世神话里所说那样,神在七天创造万物,他同样在这七天里,孕育了人生中绝无仅有的愤恨,残酷与决心。
阿加佩找到了胡安·丰塞卡,他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坐在主教面前。等到侍从全部退出书房,只剩他们两个人了,阿加佩便开口询问,有没有什么推荐的,可供贴身携带的防身武器——倘若能搞到一把火|枪,那就最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坦然自若,毫不怯场地抛出了先前准备好的理由:既然敌人已经摸到了塞维利亚的王宫来对他不利,那他肯定有必要拥有一些防御和反击的手段,不能白白地坐以待毙。
不过,这同样是在事发后不牵连到主教的保险措施之一。
胡安·丰塞卡攒动着花白的眉毛,盯着他看了半天。
“哈!”老主教向后靠去,手指敲打着扶手,“都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今天我可算是见识到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我不管你到底想干什么,可我相信你知道贸易局是干什么的,年轻人。在我这里,一切过往船只,全是还没被发现的走私船,抓与不抓,只在我的一念之间,还有皇帝的一念之间。所以不要说一支火|枪,就是一支火|枪队,我都能给你搞到。但很遗憾,我不会把那东西交给你。”
“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可不想看到你拿可怜巴巴的大眼睛瞪着我。”胡安·丰塞卡接着说,“你已经是国王亲口敕封的子爵,杀个把人更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为情人,为抢劫,为争一口气……每年因为决斗死在塞维利亚街头的,恐怕就有上千人。但我要说,年轻人,在臭水直流的街头与人械斗,和在帝后新婚居住的王宫里开枪杀人,这两者间究竟有什么区别……我想,用不着我来挑明了吧?”
阿加佩皱起眉头,主教叹了口气,接着坐直身体,拉过一份文书,一边眯着眼睛端详,一边拿笔在上面勾画。
“行啦,好好回去休息。”老人说,“看你一副站不稳,坐不好的样子,继续去床上躺着吧。你要的东西,后天我会给你送过去的。”
阿加佩没多待一会,就被主教赶回去了。两天后的夜晚,一个密封的木盒,由专人送到了他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