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阿加佩杰拉德 本章:第23章

    他打开一看,一张精巧的手|弩就躺在黑色天鹅绒的衬里上,旁边放着一捆配套的锋利弩箭。

    “主教阁下的原话是,”侍从一丝不苟地转述道,“‘里面只有十支箭,注意分寸,把握时机’。”

    阿加佩感激不已,他尽力不去想主教话语里的洞悉性暗示,而是专心适应着他新得到的致命小玩意儿。

    这把手|弩无疑是能工巧匠的杰作,首先,它不算大,能完美地掩在斗篷里;其次,它的威力也不容小觑,在十步以内,它精准填装的机括,完全可以送出一只打断成年男子咽喉的利箭。

    阿加佩紧紧地抓着它,用手指打磨上面的纹路,亲手摸着一件杀人凶器,一把冰冷无情的弓弩,这种感觉终究是不同的。为了尽快做成这件事,不叫自己徘徊犹豫,阿加佩一口气拆开杰拉德送来的全部信件,看着那些潦草杂乱,近乎声泪俱下的文字,他了解到了一个最关键的信息。

    在清楚了女管家不会允许自己探视阿加佩之后,杰拉德只得改换策略,一连好几天,他的信中都提到过一个私密的地点,那里不会有人知道,不会有人打扰,更不会有人偷听了他们的谈话,杰拉德苦苦哀求,请阿加佩去到那里见他,他好把一切对阿加佩和盘托出,不做任何保留。

    好,盯着那个地点,阿加佩在心里说,我就到了那里,和你见上一面。

    第二日,阿加佩孤身外出,离开了塞维利亚宫。杰拉德提到的那个地点,原是他在宫外置办的一处官邸。夤夜深深,阿加佩披着斗篷,向仆人通报了自己的名字,同时得到了殷切周全,甚至称得上狂热的款待。

    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杰拉德也急不可耐地冲了出来,只怕谁也没见过他这副卑躬屈膝,俯首帖耳的模样。他的狂喜和热切溢于言表,并且在阿加佩面前深深地俯下身去,几乎为此落下泪来。

    “欢迎、欢迎!”他哽咽着说,“您就是我最大、最大的一位贵客,您能来到这里,我三生有幸……”

    阿加佩并不说话,他径直往前走,仿佛多看一眼面前的男人,他的眼球都会遭到灼烧一样。杰拉德领会了他的意思,急忙将他带到一间隐私又安静的小房间。

    “请您允许我,让我把门关好……”他激动地浑身发抖,手指更是颤个不停,他一边调整门锁,一边急切地解释,“我的意思不是要对您不利,我永远、永远不会这么做了,我只是……增加一点隔音的保险,好不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听见我和您之间的事……”

    与之相反,他拼命奉承的那个人沉默得就像一座山。等到杰拉德再转过身来,唯有钢铁机关轻轻擦动,在寂静的小空间内,发出清脆的回音。

    阿加佩举起弓弩,正正地指向男人心脏的位置。

    “对于你,我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轻声道,“这个,就是我全部的回应。”

    第58章

    杰拉德·斯科特哑然地失了声。

    阿加佩的食指和中指就扣在扳机上,仅需要微的动静,就能在电光石火间打断他的脖子。然而,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杰拉德没有恐惧,失落,神伤,痛苦……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早知如此的释然,一种心神迷醉的怅惘,像雾气一般,从灵魂中升起。

    “……好,”他嚅动嘴唇,喃喃地说,“好,好……”

    阿加佩的手臂在颤,手指更是止不住地打颤。虽说他全凭一腔冲动到了这里,站到这个魔鬼的身前,可事到临头,要在弹指间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要凭自己的意愿,处决了另一个会呼吸,会说话,有喜怒哀乐的活物的性命……这终究是不一样的。

    我能做到吗?他呼吸急促,眼中的神色也变换不定起来,我真的能做到吗?

    他无可避免地与杰拉德对视着,尽管阿加佩不愿承认,但面前的这个男人一动不动地站着,仅是呆呆地,紧紧地瞧着他,好像只要在死前把阿加佩的面庞尽收眼底,他就心满意足了一样。属于黑鸦的旧形象,正在杰拉德·斯科特的眼眸中若隐若现地闪动。

    天啊,假如这个魔鬼能负隅顽抗,做着困兽之斗,或者在死前说些谄媚讨好的话,解释道歉的话——哪怕只有一句,阿加佩都会从中快意地领会到对方垂死挣扎的决心,并且毫不犹豫地赐予他应有的结局。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杰拉德·斯科特只是垂下手臂,温顺地,心甘情愿地站在原地,他含着欢欣的泪光,唇边带笑,更像是一心求死,所以鼓励他扣动了手指一样。

    阿加佩生性温柔,对人生中的许多不幸之事,他都能感同身受,因此会尽力避免让他人也遭受了那些痛苦难堪的情况。待人处事上,他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对那些仗势欺人的人,他往往坚持着自己的主张,展现着固执,坚硬的一面;对那些优柔软弱的人,他就耐心起来,鼓励他们说出自己的主张。

    总的来说,阿加佩是吃软不吃硬的。此时此刻,眼前的仇敌从狮子变成了羔羊——即便这两者是同样的面目可憎——难免令阿加佩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他的弓弩正对的是一个活人,他要夺走的是一个活人的性命。

    动手吧!交付自己的灵魂,好去夺走另一个的灵魂!更何况,他还是你的仇敌,杀死杰拉德·斯科特,不光是为你自己,还是为民除害!

    不……我绝不会跟杰拉德·斯科特落到一样的地步,让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成为一个杀人犯。我还能怎么为莉莉做了良好的榜样?我心中已有预感,真的跨过这条线,我一定会变成另一个人。

    两种念头乱糟糟地交织在一起,一会儿是复仇的决心占据上风,一会儿是良知与底线占据着上风。阿加佩手臂不稳,紧咬牙关,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漫长得就像过了一生似的。

    杰拉德一直低头瞧着他,忽然间,他的身体往前一探,骤然打破了僵持的场面。阿加佩一个激灵,手指猛地向后缩起,一声铿锵刺耳的巨响!

    赤热的鲜血喷涌而出,一枚锋利的弩箭深深贯穿进杰拉德的左胸上方——但不是心脏,它没有打中心脏。

    方才的那个探身,以及阿加佩在受惊状态下仓促抬起的右手,导致它插到了心脏上方,锁骨下方的位置。杰拉德按住鲜血模糊的伤口,前额大汗淋漓,发出勉强的喘息。

    “别怕……”他轻声说,脸上的笑容几乎是天真的,“别怕,瞧,这不是很容易吗……”

    阿加佩惊呆了,弩箭发射的巨响尚在房间内来回震荡,血腥味一团爆开,而杰拉德已经弓起了腰,他的按压没能使伤势得到缓解,鲜血很快就汩汩地淹没了他的指缝,在黑衣上洇开了大片肉眼难以分辨的暗色。

    阿加佩的双手哆嗦起来,渐渐的,这种趋势蔓延到了他的全身。这一刻,阿加佩近乎精神错乱了,怒火爆发得如此凶猛,以至他歇斯底里地咆哮道:“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种话?!你没有资格,你没有!”

    是啊,对你这种魔鬼来说,杀人是多么容易,毁灭一个人又是多么容易!现在你轻而易举地把自己的生命置于我的箭下,好像我的复仇行为不值一提,我为之做出的动摇和考量更是不值一提一样!

    你有什么资格表现得这么释然,这么轻巧?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杰拉德·斯科特!

    第二箭上膛,阿加佩看也不看,就将它奋力打了出去。

    巨响切割耳膜,在空气中嗡嗡尖啸,这一箭射中了杰拉德的腹部,锋利的金属与血肉无情相撞。但他不挣扎,不反抗,就像一个过于忠心守职的活靶子,乖乖地待在原地。不过,为着第二箭,他已经半跪到了地上。

    到处是血,杰拉德艰难地说:“我只是……只是不想你为了莉莉犹豫……”

    “你也没有资格提她的名字!”阿加佩大喊道,“除了相同的血脉,她和你没有一分钱的关系。你看不起她,不想要她,在你心里她一文不值,因为你最爱的只有你自己!你这个自私冷血的怪物,世界只是你的游乐场,其他人只是你用来摆布取乐的玩偶不是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还是过去的杰拉德·斯科特,高高在上,享尽一切荣华富贵,你会不会想起我,想起她?……不,不,算了,别回答,我再也不会听你的花言巧语,我为你死过一次就够了!”

    第三箭打在杰拉德肩头,第四箭打在他的大腿,巨大的冲击力狠狠将他钉倒在地上,使他痛苦地抽搐着。他不住咳嗽,咳出的都是猩红的血沫,饶是这样,杰拉德仍然强撑着神智,嘶哑地说:“我……我对不起你……这都是我,我应得的……”

    “你闭嘴!”阿加佩厉声说,“所以你也知道疼痛的滋味,屈辱的滋味,被人践踏着自尊和性命,好像永远也爬不出泥潭的滋味了,是吗?噢,对了,你也跳了海!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你也跳了海,所以你同样知道差点被淹死的滋味,这下,我们可真是同病相怜啦!所以我要说,你的忏悔,你的感激,你的爱,统统一文不值,因为要是没出这档子事,你一辈子都是那个高贵的摩鹿加主人,永远不能了解,也不屑于去了解一个低贱的人……一个奴隶的不幸能有多惨烈!”

    他说不下去了,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流淌在阿加佩涨红的脸颊上,他放声大哭,手中紧紧攥着那把汗津津的,几乎握不住的弓弩。

    他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难啊!他这一生颠沛流离,从不敢奢望有谁能真正地爱着他,保护了他。如今,他已经有了珍爱的家庭,宝贵的事业,命运为什么又要对他做了这种恶事,将杰拉德·斯科特送到他身边?

    阿加佩哭得不能自已,最后,弓弩还是脱手滑出,掉在血腥四溢的地毯上。

    杰拉德静静地凝视他,纵使他的视线已经完全模糊,身体发冷,他也没想到要呼救,他只是看着阿加佩。

    片刻后,阿加佩竭力平复着心情,他拾起手|弩,在旁边的地毯上清空了剩下的六支箭。

    六下雷霆般的鸣声过后,他没有看杰拉德,只是盯着被射成刺猬的地毯,麻木地说:“我的话讲完了。就这样吧,就这样。您听清楚,别再来找我和我的家人,别试图要求我的原谅,我也不愿再沉溺到仇恨里,影响我自己的生活。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完全的陌生人。而两个陌生人,是不该产生交集的。”

    旋即,他丢下弓弩,沉声道:“再见,黑鸦先生,再见,杰拉德·斯科特。”

    说完,阿加佩便伸手开门,大步地从杰拉德身上跨了过去。即便杰拉德想要伸手挽留,那也不可能做到——他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极力挣扎,想要发出呼喊,然而阿加佩的身影依旧渐行渐远。最终,剧痛用劲拖拽着他的灵魂,寒冷妄图绞死他的生机,杰拉德竭尽所能地与之抗争,还是失败了。

    无知无觉的海水将他淹没,黑暗中,他失去了一切意识。

    ·

    那天过后,阿加佩就再没听到关于杰拉德的任何消息了。

    他收敛精神,全力以赴地扑在种植园上。那天夜里,胡椒被斯科特人烧毁了小半,好在这些损失完全是可以接受的,过去一周的时间,他的学徒和园丁也在悉心照顾剩下的胡椒藤。

    ……提到学徒,阿加佩便难以回避地要想到泰尔,或者说斯科特人。

    等他调整好心情,那天晚上的真相也跟着水落石出。原来那个名为泰尔的青年不是别人,正是斯科特家族的一员,隐姓埋名,潜伏在阿加佩身边。鉴于这人缺失的两根手指,许多人都将他和臭名昭著的银手舍曼联系在一起,查理一世更是大为恼怒,向摩鹿加怒斥着他们卑劣的行径,毕竟,指使族人在王宫里纵火的行径,是完全有可能挑起一场战争的。

    而摩鹿加那边,则断然回绝了这种可能,珍·斯科特指责这是一场无须质疑的阴谋。显而易见,西班牙已经偷走了专属于摩鹿加的香料种植方法,还想借机挑起事端,好毁灭了摩鹿加,彻底抢夺垄断香料的地位了。

    无论帝国与帝国之间进行着什么样的舆论战,阴谋论,既然已经知晓了这件事,那阿加佩就不可能不知道,那天晚上,同样是奋不顾身的杰拉德·斯科特,从族人手中保卫了自己的种植园。

    只不过,也许是这段时间的打击接二连三,太过频繁,阿加佩的感官都变得迟钝了起来。对此,他无动于衷,仅是感到稍微的讶然,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第59章

    一周后的傍晚,阿加佩收到查理一世与伊莎贝拉的邀请,与他们共进晚餐。除了他之外,还有胡安主教,皇帝的专属牧师,首相加蒂纳拉,谢夫尔男爵,罗马教廷大使卡斯蒂谬内等若干宫廷宠臣。他们一同构成了这个隐秘且繁荣的小朝廷,或明或暗地影响着帝国的统治者,也间接地将自己的影响力辐射到整个国家。

    其中,阿加佩无疑是最势单力薄的一个。但他为人谦虚,性子温和,从不把争权夺利的勾当看在眼里,一心只专注在香料田,还有他的小女儿身上。或许比起真正需要种植园的皇帝,还是皇后更加赏识他。不过,毋庸置疑——在当下的西班牙宫廷,谁获得了伊莎贝拉女王的青睐,谁才算真的出人头地,红得发紫了。

    新婚已经一月有余,查理一世和他的妻子仍然如胶似漆,只要他们共处一室,眼睛里就再也看不到旁人。尽管在偌大的宫室,所有人都偷偷地盯着他俩,想要揣摩这对夫妻的心意,但他们只是压低了声音,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彼此附耳低笑,说着谁都听不着的悄悄话。很快,议会中就有人抱怨,“皇帝陛下不再勤勉理政,整个上午过去了,他却什么也干不了”。

    眼下,伊莎贝拉端起酒杯,向旁边的大臣说着话:“……很遗憾,大使先生在打猎的时候,不慎被弓弩射中了,恐怕这段时间只能养伤,没法儿出席任何宴席了。”

    “可怜的大使!”查理一世接过妻子的话头,然而,他对那个深不可测,叫人胆寒的斯科特人并无好感,只是眼馋着他许诺的巨额弗洛林,话语间难免透露出几分幸灾乐祸,“但愿他被箭头射中之后,没有继续被野猪撞到树上。”

    听到“弓弩”“箭头”的关键词,胡安·丰塞卡挑起眉头,不着痕迹地瞥向阿加佩,看见他正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咀嚼着一只小鹌鹑,清脆的咯吱咯吱声,就从齿列间阵阵地传出来。

    好家伙,主教在心里低声说,好家伙。

    “哈!”谢夫尔男爵嗅到了皇帝微妙的意图,立刻以讥笑的态度打趣,“怎么,被箭射中?我还以为那位大使先生不骑马,不走路,只在天上飞呐。可话又说回来,鸟儿么,无论哪种鸟,必定是害怕弓箭这样的武器的。”

    他的话语引起一阵轻松的哄笑,首相半心半意地告诫道:“当心啊,大人,当心啊。葡萄牙的大使可不是好相与的人,您今天的话要是传到他耳朵里,可免不了一场风波。”

    “怕什么?”男爵露出歪歪扭扭的笑容,突然转向阿加佩。

    “等那头黑乌鸦真的找上门来,大人您可要为我担保啊!毕竟,您的小女儿人见人爱,连那样阴沉可怕的一个人,都以厚礼相赠。”

    阿加佩擦掉嘴角的酱汁,礼貌地微笑起来。

    “不管怎么样,”他说,“我希望大使先生能早日康复。”

    伊莎贝拉为他对本国大臣的维护举起酒杯,老主教则压低嗓门,调侃道:“小子,谎言可是对神的不敬。”

    “……这么看的话,不敬神的未免就太多了,”阿加佩回道,“应该也不差我一个人吧。”

    “那倒确实是。”

    此后的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阿加佩不光心无旁骛地经营着种植园,他还着手开始编写一本详细介绍了香料种植技术的教学书籍。他重新招收学生,将自己的园艺经验言传身教给这些人,有了前车之鉴,学徒的筛选标准中多了一条:禁止黑发黑眼的人参报。

    舍曼·斯科特依旧在逃,谁也不知道他躲到了哪儿,或者是已经回到了摩鹿加。王宫里仅剩的斯科特人也始终闭门不出,黑鸦消失得太久,以致到了将要入冬的十月份,人群中已经开始流传一个政治性谣言,那就是葡萄牙大使,曼努埃尔的宠臣,已经死在了西班牙的宫廷里,只是为了不引发两国间的矛盾,破坏来之不易的和谐关系,他的死讯才瞒得紧紧的。

    实际上,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杰拉德除了养伤,就是在思考。

    不得不说,他的运气又一次拯救了他。杰拉德身受重伤,失血过多,但阿加佩在极尽愤怒中射出的四箭并未打中他的要害,临近冬天,气候不似夏日炎热,更加有助于伤势的恢复。

    即便如此,他不是没有过万念俱灰的时刻,不是没有过想要自我了断的时刻。

    一想起阿加佩的泪水,想到他吐出“你的忏悔,你的感激,你的爱,统统一文不值”时的决绝模样。他说了两声再见,一声对着杰拉德·斯科特,一声对着黑鸦……他这就是要完完全全地走出他的生活,永不回头,永不复还了。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继续坚持下去,再进行着自己的复仇,又还有什么意思?

    时移世易,杰拉德人生中的至高目标已经改换,“阿加佩”这个名字,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压倒性地取代了他全部的欲求。珍·斯科特的身影正在远去,背叛的血海深仇,对摩鹿加的执念,也尽皆淡化到了可以容忍,可以忽略的程度。

    先前的杰拉德为报仇而活,仇恨构成了他的血肉、骨骼,支撑着他在这个世界上攀爬前进。而此时此刻的的杰拉德,已经深深领会到了一种比仇恨更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打碎了他的灵魂,又将他塑造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崭新的人。

    换言之,脱胎换骨的杰拉德·斯科特是不会将复仇视作生命重心的,他只服从于阿加佩的意志。从表面上看,他还是以前那个杰拉德,冷血无情,凶残成性,犹如行走在人间的,具象化的可怖风暴,但在灵魂上——啊,在灵魂上,他却是一株菟丝子,苦苦地缠绕在阿加佩纯白无瑕的灵魂上,拼命想从中吮吸到一丝温柔,一丝垂怜。

    尽管这株菟丝子的本性残忍,毒辣,使旁人望风而逃,可它仍然是寄生性的植物,不依靠,就不得活。

    最终,自寻短见的消沉精神,还是被另一种贪婪的意志打败了。

    本性难改,杰拉德·斯科特更是如此。这个人欲壑难填,贪得无厌,倘若得不到阿加佩的原谅,看不到哪怕最微弱的,可以重新开始的曙光,他就算是死,也不能甘心,无法瞑目。

    对此,杰拉德强打精神,做着万全的筹划,他绝不能让阿加佩一去不回头地离开他的生活,与其这样,还不如激起他的愤怒,憎恶,哪怕是负面情绪,也比一刀两断强上百倍。

    为了做成这件事,他一恢复到能下床走动的程度,就给皇帝派出了信使,告诉他,他们之间的交易仍然有效。

    皇帝很快回信,信中说,他相信黑鸦的决心,只是希望他再养好身体,好不叫他们的交易半途而废。

    得到皇帝的消息,杰拉德稍稍定下心来,又过了一个月,他能出远门了,便立刻动身,与查理一世会面。

    “二十五万弗洛林,”杰拉德开门见山地说,“事前先付一半,事成之后,我再把剩下的二十五万交付给陛下的种植园。白纸黑字,绝无虚言。”

    查理一世莫名其妙地盯着他,好像有一个疯子,刚刚闯入了他的会客厅胡言乱语一样。

    “可是,您得先说清楚是什么事呀!”皇帝嚷道,“您不能什么前提都没有,就要我做出重大的许诺,这实在是……”

    “一次晚餐。”杰拉德打断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交付五十万弗洛林,为此,只求与阿加佩共进一次晚餐,陛下。”

    满室寂静,查理一世目瞪口呆地瞧着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只在传说里出现的神奇生物。

    杰拉德取出印着私章与签名,放到哪国都无懈可击的协议书,放在查理一世面前。同时,他交出一把钥匙,在塞维利亚港口,已经停泊着一艘承载着价值二十五万弗洛林黄金的船只,这把钥匙,就是船舱私库的钥匙。

    查理一世看看他,再看看这协议书,这钥匙。他难以置信地问:“您……您到底要干什么?难道您是要买下子爵的性命,才来征求我的同意?”

    “天主啊,不!”杰拉德苦涩地低声说,“我永远不会伤害他,永远不会了。”

    皇帝盯着他,这一刻,一种明悟的心情洞穿了他,查理一世似乎明白了真正的缘由。

    这个时代,同性间的情缘固然常见,可通常都是私底下进行的事务,很少能捅到皇帝面前。查理一世是个虔诚的君主,但为了国库的丰裕,为了国债能尽快偿还,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么,作为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统治者,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的主人,”皇帝庄严地说,“我同意您的请求,同意这次交换的前提:阿加佩子爵将与您共进晚餐。时间,地点?”

    “晚上七点,地点就在花园边的小宴会厅吧,陛下。”

    “很好,”皇帝点点头,“并且,我还会要求,按照标准流程,这次进餐的时间不得少于两个小时。可以吗?”

    “这就再好不过了,陛下。”

    ·

    阿加佩无话可说,盯着面前的一排礼服。

    几个月过去,他的心情原本已经平复一点了,没想到,还是躲不开阴魂不散的杰拉德·斯科特。他执意要拒绝皇帝的提议,但查理一世十分狡猾,他派出了自己的妻子,伊莎贝拉作为说客,同时叫主教也参与到说服的行列里,消除阿加佩的反抗之心。

    主教是个不折不扣的务实主义者,并且,他不愿意叫他心底里认下的儿子吃亏,在说服阿加佩之前,他先与皇帝进行了一番讨价还价。他的观点是,既然阿加佩是这场交涉条件的重中之重,那这五十万弗洛林,也必须有阿加佩的一份,没得商量。

    “圣灵在上,您简直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查理一世崩溃地大喊,“就是天使从贸易局上方飞过,都要被您薅下一根羽毛来!”

    “如您所说,”主教慢条斯理地道,“那我应该是‘只拔一毛’,而不是‘一毛不拔’。”

    最终,查理一世不得不从中吐出五万弗洛林的份额,送进阿加佩的私人储蓄里。有了这份保障,主教才肯动身,去软化了阿加佩的态度。

    好吧,阿加佩只后悔自己当初没能一下打死杰拉德·斯科特,叫这个祸害遗留了千年。怀着满心的厌倦,一腔冷意,他无可无不可地随便换上衣服,安顿好莉莉和管家太太之后,就动身前往目的地。

    沿途的精美布置,梦幻装饰,阿加佩全当没有看见。他在已经心中腻烦地预演了杰拉德的全部表现,譬如他会如何痛哭流涕地悔过,跪在地上表演,向自己颠倒黑白,展示那如簧巧舌……

    然而,他唯独没有想到,杰拉德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您来了!既然您答应了我的请求,这是否可以说明,您愿意放过摩鹿加了?”

    什么?

    阿加佩睁大眼睛,始料未及地望着他。

    放过摩鹿加?你叫我放过……摩鹿加?

    “……你说什么?”

    杰拉德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我承认,您是一个劲敌。在我还是黑鸦的时候,本身失去了记忆,传授给您的香料知识就是不够完整的,但您仍然凭着自己的努力,完美地复刻了每一个步骤……不得不说,您是个难得的对手,一般人是很难凭借热爱就做到这一步的,不是吗?”

    ——我爱你。

    “但是,今天的情况对您太不利了,如您所见,我付出的这笔钱已经可以填补西班牙国库的空缺,皇帝也用不着种植园的收益。因此,我们来协商一下,您就放弃这个计划,也放过摩鹿加,怎么样?”

    ——我爱你……我真爱你。

    瞬时间,阿加佩气得头昏脑胀,他猛地一甩手,就将酒杯砸在杰拉德脸上,那张可憎的面容顿时偏了过去,颧骨上也很快浮起一块淤青。

    “放过摩鹿加?除非我死了,否则这事永远也不可能成!”阿加佩厉声说,“我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事业,皇帝不允许,我就去别的国家,天主不允许,我就到天上去展示我的决心!我有了今天的成就,全靠我自己的汗水,我付出的辛勤努力,它叫我知道,原来这世上还能有公平的事,只要人为之努力,就能取得自己的成果。它不是你这样虚情假意的人能理解的!正相反,你应该怕它,你应该怕我,因为我掌握的真实,已经可以把你全部的虚伪打碎了!”

    ——是的,你说得没错,你这么鲜活地,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已经能把我全部的心和灵魂打得粉碎。我是甘愿粉碎的,只要能在你脚下,怎么样都好。

    “您说得很严重,可事实不能如您所愿。”杰拉德说,“只要我在一天,我就仍然是摩鹿加的主人,珍·斯科特不过是投机取巧的逆贼,她手下的爪牙更是废物。而您,您却算得上一个真真切切的对头,我承认,香料的种植方法一旦广为流传,就会对摩鹿加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好在我还有钱,我可以买下皇帝的欢心。金钱,您不会不清楚它的威力,对不对?”

    ——要说多少遍才算彻底表达了自己的心意?我猜它永远也不会达到我的要求,所以我还会一遍遍地说,我爱你,我爱你。

    “我当然清楚,你和你的脏钱组合起来能有多大的威力。”阿加佩果决地说,“可我从一个被你侮辱的奴隶,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你就能小看我的决心?你要和我竞争,是吗?好,那我们就来争一争吧,看你到底能不能从历史的垃圾堆里捡起你的摩鹿加。我早就不怕你了,杰拉德·斯科特。”

    ——天啊,我爱你……我愿意在余生里只说这一句话,我爱你。

    “哎哟,为什么把我说得那么卑劣?”杰拉德假意捂住自己的心口,“您不要忘了,黑鸦也是另一面的我。您曾把黑鸦当作最亲密的朋友,而那个时候,您为什么对他的一些冷酷又恶劣的行为视而不见?还是说,这份偏见只针对斯科特人呢?”

    阿加佩短促地,颤抖地吸了口气,变了脸色。面对这番诘问,他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杰拉德还没有察觉到他的反常态度,自顾自地说:“您曾经爱过我,但在那之前,您对杰拉德·斯科特抱着多么大的戒心啊!相比之下,我真的要做出私人的判断,那就是您已经爱上了……”

    桌上的寂静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杰拉德一抬头,只看到阿加佩紧闭嘴唇,怔怔地不说话。

    从未有哪一刻,残酷的事实像一头呼啸而过的烈马,轰然撞在杰拉德的头顶,将他击溃,将他摧毁,将他变成支离破碎的废墟。

    ——在过去,我是因为完美的外表才被爱的,是因为滔天的财富和权势才被爱的,是因为我狡猾的唇舌,无耻的演技才被爱的。倘若有一天,我变得丑陋、低贱、困苦、残缺,变得一无是处,愤世嫉俗,被仇恨吞噬身心,那还会有人爱我吗?

    我获得一切,再失去一切,我又是谁?

    事到如今,这一天已经到来,阿加佩用沉默告诉他了答案。

    “……您爱他。”杰拉德哑声说,“您已经爱上了黑鸦。”

    第50章

    杰拉德宁愿选择被恨,也不能放阿加佩远离了自己的人生。今天来到这里,他就是要激起阿加佩的怒气,激起他强烈的好胜心,好与自己做着火花四射的对抗与竞争。

    但他唯独没有料到这一点。

    他看见阿加佩的沉默,看到他哑口无言的招供,他紧闭的嘴唇,就像两片柔软冰冷的刀锋,片片地剐碎了杰拉德的心脏。

    他已经爱上了黑鸦,他已经……爱上了黑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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