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阿加佩杰拉德 本章:第24章

    有那么一会儿,杰拉德几乎是茫然的。

    他像一个得了雪盲症的旅人,在浩瀚无垠的雪原上走得晕头转向,不知是该葬身于此,还是要再做着徒劳的抵抗,继续跋涉,直到被茫茫的大雪淹死为止。

    “……失陪一下。”杰拉德仓促地站起来。“我需要,我得去一个地方,我……”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得含糊地打了个手势,惶恐地推开椅子,转身就奔向长廊。他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直到撞进一个昏暗无光的小房间,杰拉德才喘着粗气,浑身脱力地跪倒在地上,慢慢地蜷缩起身子。

    他的脸孔先是死一般苍白,继而又涨得通红,在前额沁出密密的汗珠,他的身躯哆嗦颤抖,牙关也咯咯作响,活像在隆冬的冰雪与寒风中挨着凌迟。

    杰拉德长久的不能说话,唯有泪水无声地滚落下去。他再开口时,嘴唇上立满了圣灵的名字。他不停地祷告,不停哀求了先前自己弃之如敝履的神明,片刻后,他又果断摒弃了对那些超自然实体的期望。话语在他的唇齿间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地吐露出来,毫无疑问,失常的精神正于此刻搅乱他的头脑。

    “天上的尊主……不,现在不是祈祷的时候!我应该找到解决的办法,人活这几十年,不能白白地叫时间流失……但是还有什么弥补的办法呢?给我的机会我都错过了,拯救我的绳子我都割断了!人就是这样丧命的,人就是这样奔着死亡过去的!我本该是个幸福的人,我本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我会当着我的黑鸦,在主人的肩头盘旋飞翔,受着他的抚摸和喂养……不,不!天啊,我在说什么,我不能自暴自弃,不到绝境,人总还有一线生机……可是,真的有吗?天啊,时间,万事万物的时间!你倒流吧,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你倒流吧,一切都完了,完蛋了!”

    到最后,杰拉德满头大汗,他扯住自己的头发,已经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他喊着阿加佩的名字,喊着臆想中的时间之神,到最后,那些嘈杂急促的声音都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哀鸣。他匍匐在地上,泣不成声地痛哭着。

    他第一次得到阿加佩的爱,是在精心筹划的情况下,因此他毫不意外,也毫不珍惜地踩碎了它,也踩碎了阿加佩。他第二次得到阿加佩的爱,则是在失去记忆,懵懂无知的情况下,黑鸦执着地追寻着阿加佩的感情,想要穿过他早已高筑的心墙,或许是同类相怜的缘故,又或许是日夜相处的时间,让两颗心之间的距离逐渐挨近。然而,黑鸦曾经得到的爱,仍然被杰拉德亲手丢弃。

    这是命运吗?这是老天对他开下的恶劣玩笑吗?不是,都不是!这全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他没有犹豫,更不迟疑地走了性格决定的那条道路,一切全是他自作自受的!

    迟来了许多年,这把后知后觉的火焰终于彻底焚烧了他的身心。

    一个快要被烧死的人还能做什么?一个在烈火里翻滚的人还能做什么?

    ——他只能哀嚎,挣扎,流着无济于事的眼泪,在地狱里祈求了天神的悲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空荡荡的长桌上,面对杰拉德几乎落荒而逃一样的表现,阿加佩默不作声地坐在椅子上,他心里没有快意,没有愤怒,他平静地盯着眼前的餐盘,估算了一下时间。

    他的默认不是做假,实际上,阿加佩对黑鸦产生的复杂感情,应当是这些年里最接近于“爱”的一种。他把黑鸦当成自己最亲密的朋友,视黑鸦为可靠的支柱,一个能够互相理解的同类,而这些身份所带来的感受,本身就容易和爱混淆了差别。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按照顺序,餐前酒,主餐和浓汤都端了上来,只剩最后几道甜点的时候,杰拉德的身影,终于缓缓地出现在阴影中,他步履蹒跚,走得踉踉跄跄。

    他似乎是在一瞬间大病了一场,脸色犹如死了一样灰白,眼眶却是充血的鲜红。杰拉德的衣装没了整洁的样子,黑发也乱糟糟的,落在阿加佩眼里,就像是一路在地上滚过来的。

    “……请原谅,”杰拉德嘶哑地说,他低垂着眼睛,几乎不敢再看阿加佩,先前伪装出来的那种盛气凌人的作派,道貌岸然的气概,此刻全被真相击碎一地,再也拼凑不起一副坦然自若的假面了,“请原谅我的缺席,我……”

    他强打精神,尽量挺起腰背,想要双肩再打开一些,让衣领再显得挺括一些,可是,就连这点微小的尝试,也叫杰拉德精疲力竭,用光了全身的力气。

    杰拉德盯着不远处的一只烤乳鸽,怔怔地在装饰餐盘的水果上停留了好一阵子,仿佛失忆了,甚至是恍惚地发傻了。他的嘴唇张了再张,最后,他才勉强地说:“我……我会离开西班牙。”

    这句话,当真叫阿加佩诧异起来了,他望着失魂落魄的杰拉德,不知道这个疯子到底想干什么。

    前脚他还宣布着要竞争摩鹿加的归属,并且嘲笑自己的决心和愿景,嘲笑自己爱过一次杰拉德,又爱过一次黑鸦。现在,他很快就改换口风,宣布他要离开西班牙……难不成,杰拉德·斯科特真的神志不清了吗?

    “我会离开西班牙,”杰拉德接着说,“但我想,我和您的战争还没有结束……您大可以留在这里,留在您喜欢地方,和您真正爱的,也真正爱您的人在一起……”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哽咽,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将这个错觉遮掩了过去:“就待在种植园里,待在花园里,让那些盛开的鲜花,茂盛的树林将您环绕。而我,我要继续到海上去,我要去追寻我的家园和故乡,并按照自己的心意处置了它。我和您仍然是竞争关系,既然您恨摩鹿加至深,那么,不妨来尝试着彻底毁灭一样事物,从肉|体,到灵魂。”

    阿加佩不语半晌,片刻后,他说道:“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杰拉德虚弱地笑了一下,笑容的影子从他苍白的面孔上一闪而逝,显得无力至极。他凄凉地说:“再见……再见了!这个当下,在今天的夜晚,我祝您平安健康,长命百岁,心中所想的都能实现,命运和生活都永远不再为难着您。再见了!”

    他起身,端起杯子,猛地喝干了一杯酒之后,就低垂着头,蜷缩着肩膀,一言不发地走入黑暗,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就这样,船队的风帆再一次于港口中满涨。杰拉德·斯科特决定要走的消息震动了宫廷,除了主教,谁也不知道那天夜里,他与阿加佩的晚餐都发生了什么。

    胡安·丰塞卡自认为他和黑鸦是差不多的人,没有什么外力,什么挫折能将他们这类人完全地打倒。遇到困难,他们百折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对着不可逾越的天堑,他们也会下着坚定不移的决心,要在余生建造一座巴比伦的高塔,直到天幕都为之倾倒。

    主教再清楚不过了,这个捉摸不定的斯科特人付出了五十万弗洛林,只为了和阿加佩共进一次晚餐——看在天父的分上,这可不是信口开河的虚架子,不是那些一无所有的小年轻为了哄骗漂亮女孩而作出的虚伪蜜语。连最荒唐的君王都未必能有他的决心,大概只有传说中的,为了爱情不要江山的痴情种子,才能做到这种程度。而黑鸦却是一个斯科特人!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唯一的解释,就是黑鸦逃跑了。

    出了某种事,某种神秘的,不可违抗的天意,将他狠狠地击倒在地,打断了他的脊柱,打碎了他浑身上下的骨头,打得他死去活来,痛不欲生,连哭都没有力气了,黑鸦才会选择逃走。就像一个丢盔弃甲的失败者,再也不敢直视了胜利者的眼睛——阿加佩的眼睛。

    “我想,你的灵魂从未改变,”对着阿加佩,老主教只有这么说,“痛苦和磨难不能消磨它的底色,你从未向命运低了头,所以那些你过去不曾得到的东西,都会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与你重逢。”

    “或许,我是说或许,黑鸦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选择避开你,避免与你进行了正面的交锋。”他说,“这是你应得的胜利,阿加佩。”

    第51章

    杰拉德与摩鹿加的战争正式打响。

    他取回了地图上的所有储藏金,将“黑鸦”这个名字留在了葡萄牙,他终于向世人宣布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丝毫不管随后掀起的轩然大波。

    针对着珍·斯科特的檄文不仅发在欧罗巴统治者们的金案上,更发到了教宗的眼前。杰拉德不再是先前那个师出无名,连报复都显得牵强的黑鸦了,他光明正大地宣布了珍·斯科特的谋逆,将公海上的战火定义为家族纷争。这其中,葡萄牙保持着暧昧的缄默,西班牙则对这样的行为宣称了理解,毕竟,它的种植园已经开办得如火如荼,大有将摩鹿加取而代之的势头。

    两个强大帝国的袖手旁观,使得其他地区也不得不站在观望的那一方,只等这场战争打出个结果,他们才好进行自己的战队。

    杰拉德的声势轰轰烈烈,看似无比浩大,他自己的情况却没有那么乐观。他风光得意的时候,追随的人不少,得罪的人更不少。尽管其中有相当一部分都叫他斩草除根地处理掉了,但落井下石的人何其之多,怀着义气,要为亲故好友报仇的人又是何其之多?

    一时间,涉及到他的攻讦,抨击,构陷,暗杀行动……成了比喝水吃饭还要平常的事,对此,杰拉德照单全收,半点儿不觉得困扰,更不会为此难过。他的心已经烧成了灰烬,裂缝里滚动着岩浆一样的浓血,全是为一个人而流淌的。

    杰拉德用一种超然的冷静,或者说麻木,处理着所有发生的事务。先前结识过他的人,现在再见到了他,无不感到极大的骇然,因为昔日那个将甜言蜜语当作利器,将精湛演技作为武器的杰拉德·斯科特,此刻已经变成了钢铁一般冰冷、精密的人形生物。他失去了愤怒的情绪,丢弃了欢乐的情绪,他静静地打量着一个人,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就像是大理石刻出来的,连一丝最细微的波动都没有。

    “他完全成了另一副模样,”人们又惊又怕,在私底下问着类似的问题,“他不生气,也不高兴,那他剩下的情绪去哪儿了?”

    所有人都将他巨大的变化归结为珍·斯科特的杰作,一个丧心病狂的斯科特人,彻底改变了另一个丧心病狂的斯科特人。但在世上,恐怕仅有寥寥几个人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在与摩鹿加做着抗争的同时,杰拉德也四处游历,在海上飘荡。他将四方的见闻写成文稿,每到一个港口,就把这些文稿裁成信件,不远万里地寄到塞维利亚的宫殿,寄给阿加佩。

    只是,阿加佩没有看过一封,凡是以杰拉德·斯科特的名义寄来的东西,他一概丢进火堆,从不开启,好奇了里面的内容。

    杰拉德多少可以猜到一点,关于阿加佩对他的态度,还有那些文稿的下场。可那又怎么样呢?在闲暇之余,一笔一划地为阿加佩写着什么东西的时刻,往往是他很长一段时间内最快乐的时刻。他把内心的絮语,沿途见到的稀奇的事,有趣的事,全写给心里爱的人。杰拉德含着微笑,用掌心的温度摩挲着纸面,想着阿加佩或许会用指尖轻轻一触这里——哪怕只有一瞬间,他写的这几千字,几万字的书稿,也不算被白白地被火焰燃烧。

    他的爱越发沉重,越发癫狂。而爱到了一定程度,是会使人产生癔症,在脑海中创造出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杰拉德已经演化到了常常对着空气说话的地步,想象中的“阿加佩”就站在他面前,供他膜拜,供他倾诉热切的爱语。在一些紧要的关头,譬如甩脱摩鹿加舰队追击的时候,要敲定某个重大决策的时候,旁人看他凝重地沉思,在寂静中紧盯着某一个方向,他们都以为杰拉德在思索对策,往他天才的头脑里搜刮解决之道,因此全怕打扰了他,只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地紧紧围在一边。

    可实际上呢?在杰拉德错乱,狂热的幻想里,他已经与阿加佩过完了相爱相守的一生,没有缺憾,更没有遗恨的走向了死亡。敌军的炮火与他何干?与某个军阀的谈判又与他何干?

    一个人在臆想里沉浸得太久、太深,已经无法自拔的情态就是这样的,除了他幻想中的那个人,任何外力都拯救不了他了。

    1529年的冬天,斯科特人之间的战争趋近激烈,彻底席卷了整个大西洋。同年,西班牙女王伊莎贝拉回到了她新婚时的王宫,并在那里诞下了她的第三个孩子。随着丈夫常年征战在外,巨大的孤独感也如影随形地笼罩着她,使她郁郁寡欢,笑颜不展。伊莎贝拉不得不回到塞维利亚宫,因为正是在这里,她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现在,她由衷地寄希望于这些幸福的回忆,希望它们能帮助她度过难关。

    阿加佩成了她的常客,莉莉更是得到了不需要侍女的通报,就能随意进出皇后寝宫的殊荣。如今,阿加佩不仅是塞维利亚种植园的主人,西班牙的子爵,借由皇帝许诺的种植园分成,他更是全国都排得上名号的富豪,贸易局的香料进出口份额,此时也被胡安·丰塞卡全权教给他管理。

    这么多年过去了,坎坷的岁月留不下痕迹,时间也几乎在他身上奇异地停滞了。他好像还是那个刚逃出白塔的青年,双眼蔚蓝如海,皮肤上扫着淡淡的雀斑,微笑起来的样子,像有春风拂过心田。

    他尽力做着一位合格的老朋友,悉心照顾着伊莎贝拉的身体,用尽方法逗她开心。但什么都不能调动起皇后的心情,只有查理一世的信送到王宫,她迫不及待地拆开读了的这几十分钟里,她是最活跃的。有时候,皇帝忙于战事和政务,忘了给她写信,伊莎贝拉气不过,还一定会回信表达自己的不满与愤懑。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生下了第三个体弱多病,先天不足的孩子。同一年里,摩鹿加再一次将手伸向了阿加佩,试图将杰拉德的注意力转回遥远的西班牙。偏不凑巧的是,老主教生了病,伊莎贝拉和王子同样是两个病人,作为被他们共同信任着的人,阿加佩忙得脚不沾地,每天在种植园,贸易局和王宫里三头跑。完全没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危险。

    是莉莉,这个早已变得敏锐多疑的小姑娘,在别人都没有发现的时候,早早看出了刺客假扮的女仆行为古怪,十分陌生。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正处在无法无天,什么都能尝试,做什么都不会受到责难时间段。她谁也没有告诉,先一个人偷偷地将这名女仆跟踪了几天。

    肯定了对方确实不怀好意,还有同伙潜伏在王宫的事实之后,依靠皇后的宠信,以及她在宫中的地位,莉莉马上调动了一队卫兵,埋伏在他们惯常接头的地点,一举人证物证并获,将四个人全都关进了塞维利亚皇家监狱,等候审问和判决。

    事情传出去之后,阿加佩为此吓了一大跳,而伊莎贝拉却毫不惊讶,她慷慨地奖赏了莉莉,还一再强调,只要莉莉再长大一些,一定要做了她的司袍侍女,她是不会放任莉莉这样的小能人离开自己的。

    有关阿加佩的一切消息,不管间隔多久,都会被巨细无遗地传到杰拉德耳边。听说了这件事后,他先是对摩鹿加的刺客感到怨毒,为莉莉的聪敏久违地笑了一下,紧接着,他又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大人?”他的下属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杰拉德沉思良久,低声说:“西班牙皇后的这个孩子一定活不长久,不止是这一个,她今后再进行生育,她的孩子都很难活得长久。”

    下属不明所以,忍不住问:“大人,您为什么这么说?”

    杰拉德没有回答,他转动着食指的指节,思绪漫无边际地飘荡了一会儿。

    他知道,不尽快了结这件事,摩鹿加只会越来越绝望,狗急尚要跳墙,而一个绝望的珍·斯科特,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刺客不过是开胃菜,还有更决绝,更麻烦的反击,在背后等着阿加佩。

    “不如,就利用一下这个孩子的死,将西班牙彻底绑上我们的战船,”忽然,他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怎么样?”

    第52章

    想出一条或者几条恶毒的计策,对他而言就像呼吸般自然。杰拉德很快便做好了筹划,不过,他不急着实现它们,在他的生命里,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完成。

    他需要给阿加佩写信。

    已全文废除。

    起先的几十封信件,充满了绝望而炽热的语气,饱含着杰拉德无法抑制的,狂潮一般的爱意——他甚至想到割开自己的血管来誊写——以至看上去就像通篇的诅咒。哪怕是当下时代最亵渎的异教徒书籍,最疯癫的魔鬼在白纸上跳着最狂野的舞蹈,都不一定比得过一个在爱里谵妄的人的书稿。

    渐渐的,不管阿加佩有没有看到这些文字,杰拉德都学会了冷静,学会了采用了较为克制的口吻。他尽量把内容的重点转移到沿途所见的奇人奇事,而不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上。

    已全文废除。

    有时候,杰拉德实在忍不住自己的倾诉欲,因为深爱着一个人,就想把自己的一切秘密,一切事故都对这个人分享出来。他好像还把自己当成了拥有特赦权的黑鸦,因为黑鸦说的话,做的事,全能得到阿加佩的理解。然而,现在的黑鸦已经做不到这一点,现在的他更加不行。

    每到这些时候,他就只好把写好的纸揉成一团,丢进大海里。

    已全文废除。

    但绝大多数时间,杰拉德是没法控制自己的剖白,自己的心,自己的笔的。等他回过神来,滔滔不绝的爱语已经占满了整面纸页。

    他深吸一口气,废弃的版本太多了,他不得不认认真真地开始写。

    写完这封信之后,杰拉德的计划终究耽搁了下来,那个孩子坚强地活过了头三个月,伊莎贝拉给他取名为费尔南多,莉莉也时不时地守在他身边,新奇地瞧着这个小生命。

    她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孩子,但这可不是出于什么姐姐对弟弟的喜爱,旁人不能了解,阿加佩却知道得一清二楚。莉莉每天回去给他汇报的内容,不是“费尔南多的手指像通红的蚯蚓”,就是

    “他今天又叫了好几声,声音有点像小狗,也有点像小羊,哈哈”,给她父亲听得一头汗。

    她的喜爱不是对人的,更像是把小王子当成了一只花园里新生的动物幼崽。阿加佩十分无奈,索性先不去纠正她这个毛病,事实胜于雄辩,说不定等小王子再长大一点,会说话了,她自然就会把对方当成一个人类了。

    正是因为这一点,出于对女儿的尊重,杰拉德没有冒然插手进王子的命运里。

    毕竟,塞维利亚宫现在是一位小小斯科特人的领地了,莉莉就像一头年幼的小狮子,刚开始懵懂地学着逡巡,护卫自己的地盘。杰拉德思索着她的性格,在不危及阿加佩的前提下,他乐意给女儿历练的机会,不去破坏属于她的乐趣。

    冬去春来,春去夏至,1530年的7月份,一个盛夏的夜晚,夕阳才退,热意难消,年幼的费尔南多王子终究没能抵抗得过残酷的天意,过早地夭折在了母亲怀里。

    伊莎贝拉伤心欲绝,几度昏倒,由女官代笔,加急的信笺连夜发往查理一世的身边。宫廷一片愁云惨雾,白布笼罩着王子小小的身体,莉莉也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我好难受,”她抽噎着说,“像胸口缺了一小块,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阿加佩抱住女儿,他叹息着,含着泪,温柔地亲吻在女儿头顶。

    “是的,死亡会让人痛苦,”他轻声说,“没关系,你可以把它看作一场再也起不来的沉睡。这……这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只是活着的人仍要继续前进,所以,也许我们不太能接受自己在乎的人要永远停留在这里。”

    当下,莉莉“哇”地大哭了起来,她哭着回家,哭着吃饭,哭着上床睡觉,阿加佩怎么哄都不行,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第二天早上,他眼看着莉莉抢先跑着去找老主教,然后蹲在他的书房里,吸着鼻子瞅他。

    “干什么,小小乡巴佬?”胡安·丰塞卡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也会很快去见天主?”

    再一次,莉莉“哇”一声哭了,阿加佩急忙冲出来抱着她,主教瞪大眼睛,手忙脚乱,慌里慌张地说:“她怎么了?她要什么东西?快,给她黄金!”

    这一天,莉莉仍然是哭着回家,哭着吃饭,哭着上床睡觉的。

    伊莎贝拉为夭折的孩子做着悲伤的哀悼,但她同时还是西班牙的摄政王,余下两个年幼孩子的母亲,哀伤只能在她的生活中占据很少的部分。同年九月,查理一世匆匆赶回塞维利亚,陪伴了伤心的妻子,接着,就将她带离了这个伤心的地方。

    她走了,莉莉却一直郁郁寡欢。她在年轻的人生里,首次亲身经历了死亡的威力,同时恐惧起了它。她害怕父亲会死,女管家会死,老主教会死——而他的年纪最大,死的可能性也最高。它是一把双刃剑,不仅能终结她的敌人,也会转过来,使她心痛难耐地哭泣。

    平生第一次,莉莉感到自己无所不能的魔法失效了,原来世上也有她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时间与死亡,终究是凡人不能干预的领域。

    西班牙王子的死讯不算小事,不久之后,远在另一片杰拉德听说了这个消息。他皱起眉头,抵达了下一个港口,在送给阿加佩的信件之后,他还写了一封更言简意赅的信,指名了要给莉莉。

    阿加佩看也不看,就将前一张厚厚的信封丢进了壁炉。

    但是,那封指名给莉莉的信,却叫他犹豫了一下。

    莉莉长时间的怏怏不乐,已经在他心上蒙上了一层阴影,倘若放在平时,他一定会跟着丢进火里,然而在这个关键的时刻,阿加佩却不能不考虑另一个斯科特人的意见……也许,杰拉德·斯科特真能开导了莉莉,也不是不可能啊?

    他踌躇再三,最终阿加佩只说这是黑鸦寄来的,让莉莉自己决定,到底要不要看了这封信。

    莉莉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就把信封拆开看了。

    “上面写了什么?”赫蒂太太好奇地问。

    莉莉抿着嘴唇,脸色阴晴不定,她将信撕成碎片,丢进火里,只气冲冲地说了句:“一派胡言!”

    随后,她就气愤地跑出了房子,不知道跑到哪里撒野去了,等她回来之后,尽管笑容还是没有以前多,但情绪却明朗了不少,的确是心结已经想通了的模样。

    这下,皱眉的变成阿加佩了。

    那个可恨的疯子,到底跟她说了什么呢?

    第53章

    阿加佩不做无所谓的担忧,打心眼里,他不怕所谓的亲子情缘,可以将莉莉轻易拉回杰拉德·斯科特身边。莉莉顽强又坚决,一旦认定的事,八匹马都很难把她拽回头,在她的思想里,黑鸦已经是这个家庭的叛徒,她才不会随便宽恕一个背叛了阿加佩的人,不管那人有没有赠送她钻石,曾经当过她的“乌鸦先生”。

    只不过,好奇仍然是客观存在的情绪。阿加佩忍不住想要参考了那封信里的方法,他不相信,难道杰拉德·斯科特还会比自己更擅长育儿吗?

    然而时不待人,尽管他想细致地深究了那封信的秘密,时势却不允许阿加佩再悠闲下去。在米兰公国的领土争端问题上,西班牙与法国的摩擦越来越多,查理一世与弗朗索瓦一世的矛盾也越来越大。战事频繁,不仅胡安·丰塞卡忙得焦头烂额,作为主教的实权副手,阿加佩更需要在贸易局里投入大量的时间。

    “打仗,军费,船费,车马费,火器费……每一项都是钱,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烧钱啊!”胡安·丰塞卡暴躁地用纹章戒指敲击着桌面,“这可不是贿赂选帝侯那会儿了,选帝侯再怎么狮子大开口,花出去的钱总有个数,打起仗呢?这是个无底洞,阿加佩,战争烧的钱是不会有尽头的!”

    西班牙贸易局主管全境的船舶出入,作为支撑税金的重要源头之一,自然要为皇帝的征服事业尽心尽力。作为不折不扣的守财奴,眼见着金库里的黄金像洪水一样泻出去,主教的眼睛都绿了。

    “陛下执意要收回米兰。”阿加佩温和地说,“这是他的意愿,没有人能在这件事上反对他。”

    主教冷哼一声:“好在前线总有捷报,法国境内的情况更不乐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战争就快要结束了。再打下去,除了一块多交税金的地,还有空荡荡的国库,咱们的皇帝什么也不会得到的。为了满足一个家族的雄心壮志,要平白折出多少无辜的黄金啊!”

    阿加佩笑了:“这个嘛,我是不会用‘无辜’这个词语来形容金子……”

    主教瞪了他一眼。

    “小乡巴佬,你懂什么?”胡安·丰塞卡怒气冲冲地说,“你当人人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斯科特人吗?要是该死的葡萄牙大使还在这儿,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把他抓起来,使劲儿榨出他骨髓里的每一块金币,哪怕要引发另一场战争也在所不惜!在这世上,我最憎恨的就是斯科特人,他们天生好命,靠香料群岛吃饭,就像贪婪的肥龙一样守着金山银海,挥霍呀,浪费呀……我真恨不得用我这双拳头,这对手臂打死他们!”

    阿加佩偷偷瞄着主教。

    “五十万弗洛林!”主教接着恶狠狠地说,“哈,算得倒是精,难道和西班牙的子爵吃一顿饭,五十万弗洛林就能够了吗?早知道会有今天,我一定要个八十万,一百万,我要放干他的血!啊,钱啊!为什么世上的金子总是储蓄难,浪掷快呢?仁慈的天父,为什么不肯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

    好了,这是真急眼了。

    不能说布尔戈斯主教视财如命,但事实是,他的确有一种执念,一种固执己见的看法,那就是金钱必须要花在需要的地方。

    研发新船,扩建船厂,收买官僚办事,或者去到世界各地招募园艺大师,资助种植园——这些不是看得见的花销,就是对务实技术的投资,会叫他欣然掏了腰包。反过来说,为了名誉而发动的战争啦,养艺术家啦,给情人修建华美的行宫啦……诸如此类的行径,全是胡安·丰塞卡所深恶痛绝的。

    因此,对于那位以热爱艺术而闻名于世的弗朗索瓦一世,老主教就大大的嗤之以鼻,而对那座举世瞩目,装点着全世界的艺术珍品的枫丹白露宫,他也不报任何期望。但倘若法国国王突然颁布了一条律令,比如进出王宫都需要收费之类的,那主教就笑颜逐开了——即便这些钱绝无可能落进他的口袋。

    数月过去,战争果然结束了。

    法国战败,被迫签订了条约,放弃对米兰公国的争夺。查理一世凯旋归来,但再怎么伟大的胜利,也只能填补国库,没法儿填补贸易局的亏空。

    主教几乎要气急败坏了,他一边恭贺着皇帝的成就,称赞他是“无与伦比的传奇君主”,一边在话里话外软磨硬泡,或暗示,或挑明地向他的皇帝要钱。

    查理一世愁得不行,他几次与布尔戈斯主教爆发争执,威胁了许多遍“您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收回对您的宠信了”,主教只是坚持己见,一概不管。没办法,皇帝只好把锅全部扣在别人身上。

    一月后,查理一世修订了一条法律,为贸易局扩大了权限管辖的范畴,这下,西班牙全境的货船可都遭了殃。打击走私船的力度前所未有的大,哪怕是游过海岸线的老鼠,都要被刮下一层皮来。

    胡安·丰塞卡尽情施展铁腕,用弯钩似的手指攫取,搜刮着每一分钱,每一滴微薄的油水。这时候,他就不再是阿加佩的庇护者,莉莉的主教爷爷了,而是一位残酷无情的权臣,为了自身的实权与利益,不惜叫成千上万的人为之受苦。

    很快,就有人求到了阿加佩这里。

    年轻的子爵是长盛不衰的宫廷红人,众所周知,胡安·丰塞卡是他的靠山,主教引荐着他觐见皇帝,更把他当成未能拥有的儿子看待。秘密在宫廷里是不能长久掩藏的,那封撕碎的收养文书,早就成了一件人们交头接耳的轶闻,偷偷地四下流传着。

    来人谦恭地奉上厚礼,请求子爵的怜悯,拜托阿加佩代为说情:商船的希望代表布尔戈斯主教可以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活路。

    阿加佩同情他们的遭遇,他想了又想,推拒了礼物,只说自己会考虑一下,就请商船的代表回去了。谁知第二天,又有人上门央求,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乃至其后的一个星期,来的人几乎踏破门槛,即便到了深夜,都不断有信送到。

    阿加佩没办法了。

    他从前身份低微,自然知晓求人的苦楚和难处,但他也不想让胡安·丰塞卡在这件事上难做。思来想去,他还是去见了主教。

    “他们让你来的?”

    他一进门,主教头都不抬,先问了这么一句。

    阿加佩点点头,叹了口气:“是,来找我的人很多。”

    主教冷笑一声。

    “不敢来找我,就去找你,在求人办事上,也是挑软柿子捏,一群废物。”他笔下不停,接着说,“你既然来找我,那就说明你有了自己的主意。说吧,你有什么意见,想要我同意?”

    阿加佩听出了他话里的恐吓之意,他仍旧向前几步,视线下意识地落在主教身后支起的大幅地图上。

    查理一世凯旋而归,西班牙的版图也跟着焕然一新,增添了更多的领土与海洋。阿加佩的目光扫过那些崭新的地区,瞬时间,他的眼神猛地盯紧了地图上的一个小点。

    那是一个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他时常回想,时常描摹的点。

    他突然陷入沉默。许久没听见下文,主教不高兴地抬起头:“怎么了?”

    “这里,”阿加佩伸出手指,摩挲着纹理细腻的羊皮,露出奇怪的表情,“这里也算西班牙的地域了吗?”

    胡安·丰塞卡皱着眉毛,他扭过身体,盯着看了一会儿。

    “严格来说,不算。”主教回答道,“它很久之前就是无主的海域,只在法理上,跟米兰公国沾着一点边。既然咱们的陛下赢得了如此之大的成就,地图绘制局的人为了拍马屁,把那里圈进去,又算什么稀罕事?”

    阿加佩愣了好一会儿,忽然间,他微微地笑了起来。

    “别忙着搜刮商船的油水了,主教阁下!”他亲切地说,“让我们来看看这儿吧。对这个地方……我可是熟悉的很呢。”


如果您喜欢,请把《应许之地》,方便以后阅读应许之地第24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应许之地第24章并对应许之地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