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了这一点的周承翊,心中大为震撼,脑子里正思索着如何将沈江霖的处罚降到最低,给沈江霖谋一个好去处的时候,礼部尚书张梦渊立马跳了出来,谏言道:“河阳县如今正缺一个县令,不若陛下让沈江霖到此之地思过一番,若是在河阳县做出了功绩,以表对陛下的忠心,将功折罪后,再将他调任入京也不迟。”
河阳县?
张梦渊说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许多人脑海里都在思索,这个地方到底是哪里?
记忆力比较好的人过了一会儿,才堪堪反应过来,哦,这个鬼地方,在云南布政司那里,似乎隶属于澄江府。
这还是因为有几个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隐约记得,上一任河阳县的县令是无故暴病而死,家属千里迢迢上了京,告到了大理寺衙门,大家才对这个地方有了点印象。
否则大周朝这么多府县,云南又距离京城何止千里之遥,如何能让人记得住?
这个地方妙啊!
将沈江霖往这个地方一扔,县令又是三年一任,那边民风彪悍、权力纷争复杂,县令暴病而亡的这么多年来已经不是一个两个了,三年后是怎样一副光景,谁又能知道呢?
况且,在河阳县这个地方,便是保住小命就不错了,还治理出功绩来?
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第148章
踢出中枢
张梦渊这个提议,
不可谓不歹毒。
但是张梦渊并不如此认为。
原本他们的计划是直接让沈江霖削去官职、贬为庶民,更狠一点的,最好是将沈江霖坐实谋夺毅王家产之罪,
将他投入天牢,
慢慢“拷问”,总会再透露出一些有效信息。
毕竟欲加之罪,
何患无辞。
如今退而求其次,没有将他一撸到底,成为白身,
已经是仁慈至极了。
周承翊虽然同样对河阳府不甚熟悉,
但是但凡他不熟悉的地方,绝对就不是好去处,
刚想开口否决,
曹贺又一次站了出来,比周承翊还要先否决这个提议。
“陛下,臣认为不妥,沈江霖所犯之罪,不单单仅此一件,谋夺毅王家产一事也还要继续彻查,
怎可直接将他调往他方?臣觉得应该先行羁押沈江霖,
对他进行聆讯,
若是确无其他之罪,
再将他调往河阳县不迟。”
曹贺显然已经看出了皇帝想要袒护沈江霖的意思,
所以他立马站了出来,提出了一个让皇帝更加难以接受的方案。
求其上,
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
这便是曹贺的智慧所在,
曹贺并不认为皇帝会真的如他所愿,将沈江霖丢入大牢之中,他的目的,只是坐实将沈江霖赶出中枢而已。
这些文臣满肚子的弯弯绕绕,曹贺这样一说,许多人便都心领神会了起来,马上跟着一起上奏,如山似海般地“陛下明鉴、陛下英明”之下,便是周承翊,也不得不再做一次妥协。
哪怕周承翊也争取了,最后沈江霖的结果,还是维持了张梦渊的提议,被远远贬谪到了河阳府,从官拜六品的起居郎,连降两级,变成了七品县令,大好官途直接拦腰斩断,前途的缥缈无定,只在一夕之间。
所有人都在看沈江霖的热闹和笑话,这一次他们虽称不上大获全胜,但是依旧值得这些人弹冠相庆,津津乐道许久了。
纵使六元及第如何?纵使天子近臣又如何?
杨首辅一发威,同样可以将你瞬间从高处拉往深渊,看清楚究竟是谁在这个朝堂上屹立不倒,同时震慑到所有年轻官员们,这才是杨允功真正想要达成的目标。
他们已经是将沈江霖按在地上摩擦了,如果打击的目标此刻表情难看,甚至痛哭流涕,那就更能满足他们膨胀的内心了。
只是沈江霖并没有任何特殊的表情,得到了这个结果后,他依旧是表情平静地叩首接受了下来,就仿佛那一年同样在“太和殿”上,沈江霖被永嘉帝钦点为了六元及第的状元郎,授予了翰林院从六品修撰时候一样,不管是封赏还是贬谪,他自岿然不动。
仿佛真的做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境界高的吓人。
曹贺在心底撇撇嘴,此刻的沈江霖不过是在硬撑罢了,回去之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哭呢?
甚至以沈江霖的年纪,说不定还要到他娘亲那边嘤嘤哭泣一番呢!
沈江霖接受了对他的惩罚,默不作声地跟在人群后面退朝而去,没有一个人向沈江霖靠拢,哪怕不是站在杨允功那一边的人,同样也不想因为沈江霖而得罪了杨首辅。
如今的沈江霖,再无翻身之可能,到了云南那地,很有可能这辈子都回不到京城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该保持冷漠的时候,人心比最坚硬的石头还冷。
沈江霖一个人行走在人群之后,拉开了一段距离,他就像他身上穿的这身青色官袍一样,与前方的人格格不入。
等到沈江霖快要走出宫门口的时候,房之奇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叫住了沈江霖。
房之奇等在了宫门巷道之内的一个偏僻之地,沈江霖快走几步到了后,房之奇才对着沈江霖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
沈江霖惊了一下,他以为房之奇是奉周承翊之命,带话而来,没想到他竟然直接对他行此大礼,沈江霖忙将他拉了起来,问他到底何事。
房之奇话还没说,眼眶却是先红了,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块巨石一般,哽咽的不像样子:“他们实在是欺人太甚!”
房之奇尚且没有资格进“太和殿”伺候,但是他们这些宫人都会候在“太和殿”门口,等待皇帝下朝,所以殿内的动静和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房之奇是都听到了。
沈江霖此刻越是平静,房之奇就越为沈江霖鸣不平,小沈大人多么好的一个人,温和有礼、与人为善,从来没有任何看不起他们这些残缺之人的意思,甚至有时候还会给他们带一些宫外的吃食和小物件分给他们。
若说旁人只是受了沈江霖的小恩小惠,对房之奇来说,沈江霖对他的是救命之恩,而今天沈江霖最后被断定的罪责,更是因为当初房之奇他没有做好奏折的分理工作,所以陛下才会对沈江霖委以重任的。
善良的房之奇心中内疚万分,甚至在想,若不是那一天小沈大人出言相救,是不是他今天就不会受到如此刁难,也不会被贬谪出中枢?
沈江霖对他的大恩大德,除了在救他一命上,这半年来他还教了他许多的字和道理,在房之奇心中,沈江霖就是他的师父。
所以一听到陛下派他带话给沈江霖,房之奇忙不迭地就追了出去,今日一别,再要相聚,恐怕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甚至,在这个山高水远的时代,很有可能这就是诀别。
这如何不让房之奇心神俱颤。
房之奇过去可能也经历过一些宫廷的黑暗时刻,但是从来没有一刻,他憎恨于自己的无能无权,不能相帮沈江霖一星半点。
沈江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提醒道:“房公公,小心隔墙有耳。”
房之奇同样是个谨慎之人,话说了一遍就不再去说了,然后郑重对沈江霖传了周承翊的口谕:“沈爱卿,到了河阳县后,有任何棘手之事,都可以密奏于朕。”
房之奇从袖袋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个龙纹玉佩:“云南之地的锦衣卫见到此枚玉佩便会为您传递消息,您务必收好。”
沈江霖颔首收了下来,有总比没有好。
然后房之奇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塞到沈江霖手中:“小沈大人,出门在外,穷家富路,这是小的一点心意,还请您务必收好!”
房之奇是知道沈江霖性格的人,知道他必是会推辞的,又连忙按住沈江霖的手,目光坚定道:“一定要收下,否则就是小沈大人您从来没有当我房之奇是朋友过!”
沈江霖的手顿了一下,只能无奈地接过这个素面荷包,拱手一礼道:“之奇兄的心意,江霖知道了。”
房之奇脸上瞬间展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他居然被小沈大人称呼为“之奇兄”!
他虽比沈江霖痴长一岁,可是他一直觉得自己低沈江霖好几等,哪里敢与沈江霖平起平坐?
但是沈江霖的话语如此真挚,一点点都没有看不起他的样子,目光中全然是感激,让房之奇的内心也瞬间变得温暖无比。
当知道沈江霖出了事情后,房之奇就一直准备着这个荷包,这里面是他这么多年在宫廷中攒下的八成体己,房之奇心中其实不舍极了,虽然宫中有月例,但是有时候无钱开道,事情就难了。
他也有反复思量过,但是最后一咬牙还是准备都给沈江霖,只是因为,他觉得沈江霖比自己更需要这些。
两人不能过多叙话,眼见着沈江霖要走,房之奇不舍极了,红着眼眶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小沈大人,我绝不让陛下忘了您,您一定要回来啊!”
沈江霖拍了拍他的肩,同样叮嘱道:“凡事都留一个心眼,不要为了我去做一些冒险的事情,若有一日我回来了,还需要你帮我呢!永远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房之奇重重点头应是。
沈江霖走出宫门的时候,依旧萧瑟的只有一个人,秋风卷起落叶,老鸹在空中凄厉悲鸣,沈江霖的官袍袍角衣袖被风吹的猎猎作响,空旷的午门前,阵阵乌云挡住了暖阳,只剩下一片阴天。
沈江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虽然这个笑容很淡,但确实是发自沈江霖的内心。
哪怕通达且情绪稳定如沈江霖,在面对无穷无尽的恶意时,依旧难免心绪不佳,但是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奇妙,有人恶他欲他死,有人爱他欲他生。
既然一时之间无法与那些人抗衡,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尽量看到的是爱他的人,而非恶他的人,否则就失去了观测这个美好世界的可能性。
但是就算此时没有办法将对方一网打尽,但是沈江霖依旧不准备就这么算了。
毕竟大家都是文化人,讲究的是一个来而不往非礼也。
也算是他离开京城前给对方的一个离别大礼包吧。
沈江霖心内哂笑了一下,在登上马车之前,再次回望了一下这座紫禁城、权力的汇聚之地——不知道下次再回到这里,又是何年何月。
第149章
内部讲话
这几日,
荣安侯府上上下下都心惊胆战,虽然他们一些采买人员依旧是可以进出的,但是因为有锦衣卫的团团包围,
进进出出都需要搜捡,
实在是让人惊恐不已。
京城这么多高官府邸,还很少有被锦衣卫围住后,
依旧可以全身而退的。
沈锐几乎日日都在自己院子里痛骂沈江霖和沈江云这两个逆子,尤其是沈江霖,是被沈锐骂的最狠最凶的。
倒不是沈锐真的多么痛恨两个儿子,
而是他希望寄托于这样的方式,
让围在外面的锦衣卫能够听到他的“心声”,他可和这两个逆子绝对不是站在一条线上的啊!
可奈何不管沈锐如何骂,
外头的锦衣卫不动如山,
每天照常监管着荣安侯府各个出入口,便是沈锐派人过去和他们套近乎、送吃食,对方也拒不相受。
沈锐的一颗心,顿时掉到了谷底。
两个小孩儿还什么都不知道,在府中拘着不让出去,闹着想叫祖父带着出去玩,
沈锐只能气哼哼地转身就走,
可也说不出任何重话来。
到底都是亲孙子亲孙女,
相处时间日久,
比之几个儿子女儿竟还要感情好一点,
现在被如此问询,望着孩子懵懂无知的可爱脸庞,
沈锐同样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一颗心到底是整日忧心忡忡的。
等到沈江霖被锦衣卫押解进宫的时候,沈锐和魏氏的一颗心都吊了起来,
夫妻两个在房里急的团团转,不停地求神拜佛,希望能够躲过这次劫难。
好在,最后不是最坏的结果。
虽然沈江霖被调任往了河阳县,几乎断送了他整个仕途,但是荣安侯府保住了,沈江云保住了。
在沈锐看来,能够以这样的方式收场,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徐姨娘听到儿子要被调任往云南,哭的跟个泪人似的,天天在谢静姝房中久坐,谢静姝想方设法安慰徐姨娘同时,同样也是坐立难安,她的命运已经和沈江霖绑在了一起,她不知道沈江霖预备如何安置她。
沈江霖回府之后,锦衣卫们就都散了,韩兴亲自带的队,即将要走的时候,对着沈江霖拱了拱手:“公务在身,恐怕送不了小沈大人了,等到小沈大人再回京时,我请你喝一杯。”
沈江霖同样含笑颔首:“一言为定!还有,”
沈江霖压低了一点声音道:“多谢韩大人。”
韩兴摆了摆手,示意沈江霖不必放在心上:“也是你自己的本身,我那册子给旁人看一眼,旁人也记不住几个字。”
在查抄四王案中,韩兴作为锦衣卫指挥佥事,自然也在其中办案,拿到那份“内部册子”,在旁人看来难如登天,但是韩兴只是举手之劳。
但他也只能拿出来那么半炷香的时间而已,连抄都来不及抄。
也多亏了沈江霖的脑子,看一遍就能记住,否则就是给旁人看了,在如此短时间又紧张的情况下,恐怕看了没看都差不多。
韩兴愿意交好沈江霖,就是因为沈江霖够有本事,让韩兴心服口服。
沈江霖与韩兴分别之后,直接走进了荣安侯府,沈锐和魏氏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了,就想问问清楚沈江霖今日在朝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沈江霖却没等沈锐和魏氏相询,直接吩咐道:“父亲母亲,速速请各位族老、族中秀才功名以上的族人马上到府上来,打扫好正厅,摆好桌椅,我一会儿换了衣裳过去,我的调任很快就会到,需有话嘱咐大家,没有时间多浪费了。”
沈锐闻言心里一惊,他知道沈江霖必要有重要的话对所有族人说,而且刻不容缓。
沈锐虽然平时不靠谱,但是到了关键时刻,他还是分得清孰轻孰重的,说到底,他同样是沈氏族人中的一员,整个沈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存在,而目前的领头羊,绝对就是沈江霖和沈江云两兄弟。
长子沈江云还在路上赶不回来,只能听次子沈江霖的。
哪怕沈锐和魏氏再不情愿,现在也只能咬紧牙关,和沈江霖一条道走到黑了。
两个人被支使的像个陀螺一样,飞速地忙碌去了,沈锐点齐家中管事,带着人就去挨家挨户地敲门送信,魏氏则是指挥着所有仆妇们,擦桌搬椅,煮茶上围碟,忙得脚不点地。
沈江霖回屋换了一身家常的长衫,略略饮了一口茶,对谢静姝道:“静姝,一会儿要麻烦你了,将我说的话都记录在册。”
谢静姝有些愕然地点了点头,然后有些不确定地询问:“就像夫君在朝会的时候那样?”
沈江霖笑了一下,觉得谢静姝说的很贴切:“对,就像我平日里在朝会时候做的那样,你写字速度极快,记性又好,定能做好。”
被沈江霖这般一说,谢静姝瞬间就充满了信心,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大大的笑意,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夫妻两个匆匆说了两句,沈江霖饮了一盏清茶后,听到底下人说族人都到齐了,沈江霖立马起身,带着谢静姝走向了正厅。
正厅里头,挤挤挨挨坐了不少族老以及近些年中了举人和秀才的族人,辈分大一些的坐在交椅上,辈分小一些的则是站在后排,挤挤挨挨竟也有六七十号人。
荣安侯府的正厅面阔六间,纵深八间,算是很大的一个花厅了,此刻因为或站或坐了这么多的人,瞬间就觉得这么大个正厅也显得没那么大了。
沈江霖进来的一瞬间,原本还在互相说着话的族人都瞬间噤了声,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带的头,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然后便见一个个族老都站了起来。
这些族老都已经是六十以上高龄、辈分比较大的长辈,其中年纪最大的已经八十又三了,却还是坚持扶着交椅扶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所有年轻一辈的人都在朝着沈江霖行注目礼,沈江霖走过一处,便有一人唤一声:“霖二叔。”
无论是否应该喊沈江霖为“二叔”的辈分,只要是沈氏族学里出来的,都要唤沈江霖一声“二叔”。
沈江霖对每一个人都微微颔首,等到走到主位的时候,原本沈锐站在那边是想当然地要坐下去的,结果看到沈江霖这个架势,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气短了,僵立在原地没有坐过去,而沈江霖则是脚步不停,直接在主位落座,双手向下一压,清越的声音在花厅内响起:“大家坐。”
众人寂然落座。
一众仆妇鱼贯而出,满厅之中只剩下沈氏族人,唯二的女性就是魏氏和谢静姝,谢静姝坐在小案后面,用镇纸压好纸张,研墨提笔,准备记录下沈江霖的每一个字。
不知道为何,这一刻的谢静姝心跳的有点快,甚至手微微有些颤抖,她蘸了好几次墨,才稳了下来。
“诸位族人,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我即将贬官至云南河阳县的事情,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欲乘风而上却有乱云阻挠,不过大家不用过分担心,这些都是好事。”
在座的每一个人联结成了一个沈氏宗族,沈江霖已经是如今是这一代沈氏族人的领头羊,官位最高、成就最高、前途最好的人,更可贵的是,他对沈氏宗族所做的一切,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沈江霖的开场白别出心裁,但是所有人都在为了沈江霖的前途而感到忧心,被贬谪到云南这种苦寒贫瘠之地,如何还能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