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落回复：“谢谢。”

    她没再回复，手机屏幕因为长时间没有触碰而黯淡了下来，倒映出一张怔然的脸。

    和蒋落的争吵仿佛就在昨日，但?往前细数过时间，原来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一个多月能改变很?多东西，比如说，她在另一座城市现在过得如何?，她并不知道，再比如说她谈恋爱了，她并不知道。

    她们断开?了生活的分享链接，然后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季烟汀喝完了咖啡，窗外已只剩下一大?片艳丽的落日，云霞摇曳着，像一场燃烧得热烈的火，铺满整片天空。街对面的酒吧悄悄亮起了灯，建筑被余晖描绘半身金边。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在花店里，突然升起了一个很?剧烈的想?法，就像天空中燃起的那把火一样剧烈——

    她想?买一束花，送给自?己。

    什么花呢？

    在络州那个并不温和的雨夜里，她和周予酌共撑一把伞，从影院里出来，她脸上的泪痕被漆黑的夜吞没，肩侧的衣服贴着他的大?衣摩擦，听?着他的声音从雨雾中缓缓升起。

    ——后来工作之后，他每天去花店里买一束玫瑰，最后一条朋友圈也是玫瑰。

    ——因为花店是女主开?的。

    ——其实我觉得那也是对他自?己的表白。

    是的，她想?为自?己买一束红玫瑰。

    就从这件事开?始，鼓起勇气，一点一点尝试着，慢慢开?始。，尽在晋江文学城

    季烟汀起身，来到柜台前。

    “您好。”她抬起头，对上店主的目光，“麻烦给我一束红玫瑰。”

    “好的。”店主依旧保持着微笑，“稍等。”

    季烟汀付了钱，看?着漂亮的玫瑰在店长手里被灵巧地包起，递过来，那样殷红的颜色，浓墨重彩，卷起的花瓣上还挂着水珠。

    “谢谢。”她颔首道谢，接过花的那一瞬间，心情?忽而变得好了起来。

    推开?玻璃门，随着风铃再度摇响，她一脚踏入了瑰丽的黄昏。

    傍晚的风拂面而来，疾驰而过的车辆连成几条直线，斑马线对面的红灯闪动着，跳转成绿色。

    而季烟汀手捧着一束花，抬眼时撞上了对面缓步而来的身影，像做梦一样。

    她愣愣的，望着周予酌迈着长腿穿过斑马线，一步步靠近了，踏上人行道的那一刻，身后的红绿灯再次变色。

    她仰起脸来看?他，不由得问：“你为什么在这？”

    周予酌望着她，慢慢伸出手，轻轻将她被风吹糊在脸上的长发拨开?，指甲盖轻划过脸颊，连指腹都?未曾触碰到她，只留下一点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早已消散开?的触感。

    “因为你想?见我了。”他说。

    四目相对半晌，她哑然地低下了头，苦涩地笑了笑。

    心骗不了人。

    她确实想?见他了。

    她越是想?见他，就越是抗拒同?他见面，抗拒他是虚假的这件事，抗拒未来会发生的可能，抗拒他们既定的结局，可是她的心脏好像不明白这件事。

    “那如果现在我不想?了呢？”

    他顿了顿，目光自?她怀里的玫瑰花上划过，睫毛颤着，弯了弯唇角，又?放下。

    “那么，待会儿?我会离开?。”

    “为什么是待会儿?，而不是现在？”她又?问。

    他凝望着她，像是要把她彻彻底底印在眼底，永远不要忘记一样，低声说：“这一会儿?是我的私心。”

    季烟汀在他面前静静站着，一动不动地望进他眼底，沉默着。

    天边的夕阳还未燃尽，拖着绮丽的霓虹色尾巴，红云奔走，远处的高楼大?厦灯带颜色变化?绚烂。他们站在马路旁，任由高高伫立的路灯将他们打亮。这一秒钟，世界像在为他们点光。

    她忽然向前了一步，径直撞进他怀里，抬手拥住他。

    地上被拉长的影子融合在了一起，周遭嘈杂一片，拖长了的轰隆车鸣、风卷起落叶的哗啦声、轮胎迅速滚过沥青路发出的摩擦声、不知从哪家店铺流出的音乐……

    她在这场尽然有序的混乱中紧贴在他的胸口，听?见他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重重砸在她耳畔。

    是的，她喜欢上了一个虚假又?真实的人。

    “那就让你的私心留得再久一点吧。”她说。

    -

    又?降温了，今年的冬天好像来得格外早。

    寝室今年第?一次开?了暖空调，大?灯被暗灭，空调作响，白噪音在一片寂静中被放大?。十一点五十几分，赵朝晨悄悄从床上下来，看?见季烟汀还坐在桌前，手中握着手机，桌上一盏小小的台灯将光亮晕染在她的脸上。

    其他人都?睡了，赵朝晨拿气声问：“季烟汀，你还没睡呀？”

    她听?见声音，扭过头来，应声：“我马上就睡了，你怎么下来了？”

    “我上厕所。”赵朝晨叮嘱，“那你早点上去，别太晚了，明天有早八，还是专业课。”

    “嗯，好。”

    手机上的时间跳转到00:00，季烟汀终于将那句“生日快乐”发送出去，这才收了手机，呼出一口气，攀着梯子上了床。

    翌日醒来后，她打开?手机，随便瞟了眼，没有未读信息。她摁灭了屏幕，又?匆匆地换上衣服洗漱完，背着包同?室友一起出门赶早八。

    今天总共就早上一节宏观经济学，京大?的老师有种魔力，能把原本枯燥无味的知识点变得生动起来，但?再怎么生动，只要是学习，还是早上没睡醒时的学习，就够人苦恼的了。

    下课之后，何?清语打着哈欠点评：“不要靠近金融，会变得不幸。”

    简思仪赞同?得不能再赞同?了：“是的，我和赵朝晨待会儿?还有节微积分，感觉要离开?这个美丽世界了。”

    “哈哈，我俩今天就一节课，太爽了。”何?清语挽住季烟汀的手臂，“我们走吧，回宿舍！”

    “我去二食堂买杯库迪。”季烟汀有点困，“你先回去吧。”

    “这样。”何?清语叹了口气，松开?她，“好吧。”

    季烟汀收拾完了包，挎在肩上，跟着人流慢慢吞吞地往外走，待出了门，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今天天气不好，云层浓密，天际一片白，像被泼了一瓶漂白剂。冷风一吹，她带着困倦的大?脑稍微清晰了些。

    在库迪排队的人总是很?多，真是奇怪，学习最辛苦做题到最晚的高三时候，身边喝咖啡的人不多，教室里总是充满风油精味，开?窗通风都?散不开?，待升了大?学，喝咖啡的人反而多了起来，仿佛人心疲惫。

    季烟汀在路上便提前在手机里下了单，待到了二食堂库迪店铺门口，饮品仍还未制作完成，她便站在一边等了会儿?。

    门口还有许多同?她一样下了单还未制作好的人，挑着空地站着低头刷手机，或者跟同?伴聊着天，外卖小哥火急火燎地骑着电瓶车唰地停下，来拎了几张单子。

    身旁的玻璃门再次被推开?，季烟汀没抬头看?，侧着身子往边上让了让，片刻后，她听?见一道嗓音，和两年前那场慌乱见面时的声音重合，一如既往的清淡。

    “一杯生酪拿铁，谢谢。”

    她指尖一颤，手机屏幕被按灭。

    季烟汀怔怔地抬起眼，触及到那道身影，咖色的腋下包，白色长款大?衣盖住一半阔腿黑裤，长发随意?地在脑后扎了个低马尾，脖颈白皙细长。

    郑亭语付了款，转过身，与她目光相撞，停住。

    她们在不到五米的距离之中，隔着零零散散的人，就这样相望，那十几年的时间被挤压成一张薄饼，她所恐惧的、慌张的、不愿意?面对的一切，过去的、扭曲的、痛苦的、长在她心头的疤痕，在这场四目相对中交融。

    她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临。

    比如现在，那个她犹豫片刻后，还是向她缓缓走来。，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想要打败大雨找回自己的第十六天

    “对不起。”那是郑亭语开口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郑亭语低下了头，

    嗓音依旧很淡，又夹了一丝波澜，像是一阵轻飘过的风，

    跨越不安的时空，送递到季烟汀的耳畔，令她有些?恍惚。

    很多事总得迈出第一步，这样才会有完结的那天。

    这是她回来的意义。

    季烟汀握紧了手?机，压住心头下意识涌出的恐慌，对视着那双没?有人比她更熟悉的眼睛，

    那双午夜梦里在天空中无声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双她对着镜子不停模仿直至近乎一模一样的眼睛，第一次鼓足了勇气?，说：“郑亭语，我们聊聊吧。”

    ，尽在晋江文学城

    -

    天际还是一片白，没?有阳光，也未曾下雨。打了上课铃后，

    路上的人便少了许多，

    起码不再那么拥挤了。京湘已?经迈入初冬，

    枯枝落叶，秃树黄草，一片惨败景象。但?偏生自然就是那么神奇，

    冬天总会过去，

    春天总会到?来，几个月之后，新芽会顶破枯枝，

    慢慢长成浓密的绿色，取代这片荒凉。

    寒风打着旋，

    似那些?未见面的年月，自她们之间?穿过，季烟汀手?捧着咖啡，同郑亭语穿过无人的小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这是她们第一次这样做。

    最后是郑亭语打破的寂静：“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很老?套的寒暄开场白，应该配上也同样老?套的回答，可是季烟汀认认真真地想了很久。

    “不太好?。”她礼尚往来地问?，“你呢？”

    郑亭语微笑了下，很浅的一下，摇摇头，“我也不太好?。”

    这个回答在季烟汀意料之外，打得她措手?不及。

    像郑亭语这样天生站在顶端的人，还能过得不好?吗？

    于是她愣了下，喃喃：“是吗？”

    “嗯。”郑亭语平视着远方的路，语气?平静地陈述，“那年中考我考砸了，最后只上了一个普高。”

    这个可能性季烟汀更是想都没?有想过，像一道霹雳砸在她的脑袋上，使得她错愕万分。

    郑亭语到?底有多优秀呢？

    她可以从满是天才的班级里轻而易举地脱颖而出，轻轻松松地站上最高的领奖台，毫不在意他人的掌声与惊叹，因为她早已?习以为常。

    季烟汀以为她会一路风平浪静地越过最高的山，可是不是的。这样一个人，在这样一场重要?的考试之中，狠狠地摔在了泥地里。

    “很惊讶吧？”郑亭语看了她一眼，是很风轻云淡的一眼，“成绩出来后，所有人都很震惊，除了我。我从踏出考场的那一步开始就知道，我完蛋了。”

    她将目光重新聚焦在了远方的道上，好?似不甚在意，“当时确实有些?难以接受，以至于刚踏出教室便晕晕沉沉地想呕，你来找我，问?起考得怎么样……我就更想呕了，于是甩开了你的手?，转身匆忙就走了。再后来平静下来，回想起当时的做法觉得实在不妥，想来找你道歉时，发现已?经联系不上你了。”

    “我当时不知道……”季烟汀说。

    “当然不知道，我怎么敢让人知道？”郑亭语歪了下头，望向她，问?，“这句抱歉，迟来太久了吧？”

    季烟汀顿了顿，不答反问?：“那你后来是怎么找到?我的微信的？我记得我没?有跟京湘任何一个人讲过。”

    “你自己不知道，其实你的微信号很好?猜，你偏爱数字1，总爱把生日加在各种密码或者账号里，常喜欢从姓名拼音里抽几个字母出来，大部分时候是首字母，偶尔也会是胡乱随便地抽。要?试出来也只是时间?问?题。”郑亭语垂下头，皱起眉，似乎在仔细回想，“我试了……不记得具体是几次了，也加过一些?人，可是那些?都不是你。后来太久了，已?经决定放弃了，便试了最后一次，页面跳转出来的时候，有种奇妙的直觉在告诉我——我找到?了。”

    季烟汀脚步微滞。

    这些?排列组合出来，不知有多少可能，要?猜中简直和海底捞针没?多大区别。

    “你……”她欲言又止，半晌，还是问?出口，“这样找我做什么？”

    “刚开始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一言不发就消失了，后来这个问?题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淡化了，可是我总觉得自己该找你的。不过后来加上了，发现你好?像抗拒和我聊天。我有点茫然，也不想逼你，于是我下了一个很错误的决定，我去找了蒋落。”郑亭语带着歉意，“抱歉，让你们之间?闹得不愉快了，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刚开始只是想了解现在的你，因为你好?像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

    季烟汀不知该说些?什么，闭口缄默，捏着咖啡的手?指变紧，郑亭语用余光扫过，提醒：“咖啡要?撒了。”

    她低头瞧了眼，立即松开了点手?。

    郑亭语收回视线，继续说下去。

    “大学之后，有一天我出去吃饭，正好?遇见了以前你的初中同班同学，我和他不熟，只不过之前见过几次面有个印象罢了，是他试探着喊住了我的名字，我才回过头看了他很久，隐隐约约想起来，啊，这个是你的同班同学。”

    “然后随意聊了几句，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直到?他提起你的名字，语气?里带着不屑，我才察觉到?不对劲，继续聊了下去。”郑亭语停顿了很久，语气?终于有了起伏，自嘲似的笑了声，“我以前可真笨，反应那样迟钝，一心专注在永无止尽的学习、竞赛上，其余的从不多关?注两眼，居然看不出来你当时的不对劲……我怎么会没?有看出来呢？”

    她似乎感到?很不解，“我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呢？”

    季烟汀一愣，终于扭过头来看向她，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我说，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你呢？”

    郑亭语耐心地重复完，蹙着眉疑惑，“你永远是大大方方的，活泼又可爱，生活中任何一件小事?在你眼里都好?像是值得惊喜的、值得分享的，可以说个没?完没?了的，真好?。你追求自己喜欢的，不用面对家庭关?于学习的压力，不用被逼着面对一题又一题令人头疼的竞赛题，不用顶着所有人压来的期待。我想你过去一定是在爱里长大的，所以才能像个太阳。有的时候，我只要?听着你说话就会觉得很开心。我那么羡慕你，可这样的你怎么会经历这样糟糕的事?？”

    季烟汀彻底停下了脚步，像一棵生根的树，像一座被冰封的山。

    头顶浓密的白色云雾渐渐消散，天像被敲了一下的玻璃罩，丝丝金灿色阳光顺着蜿蜒着扩大的裂痕渗透进来，于是世界重新开始起风，拂过落叶，和她树梢新发的芽。

    “蒋落不让我出现在你的面前，她说你不开心，见到?我会更不开心的。那天晚上，我看见你和一个男生在学校里慢慢散着步，你们好?像是互相喜欢的关?系……他一定很优秀吧，才会被你喜欢上。”她也跟停了下来，再次笑了下，“我和你对上目光，我看见你眼底躲藏的慌乱，我有点难过，原来你是真的讨厌我。”

    “我并不讨厌你。”季烟汀呼吸急促。

    她用空下的那只手?捏了捏衣角，拂去掌心的汗，举起勇气?，对上郑亭语的眼睛，第一次直白地向她袒露心声：“相反，其实我喜欢你，你是那个时候第一个支持我画画的人。我曾经以为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可是事?情?并没?有如我所料地发展，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害怕你，只要?看见你，我就会想起他们口中的对比与嘲笑，这让我觉得很糟糕，尤其是当我在饱受煎熬时抬头却看见那样闪闪发光的你。我恐惧你知道我的狼狈，又忍不住去想，凭什么呢？凭什么要?我来承受这一切呢？我开始学习你的一颦一笑，企图用这样的方式来成为那个备受喜爱的你。”

    “后来呢？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吗？”

    “没?有。”季烟汀摇了摇头，突然觉得很好?笑，她用指腹碾过眼角的湿润，轻声说，“后来我差点就失去了我自己。”

    云雾散开后，阳光就这样毫无阻碍地洒下来，暖融融的，描绘枯枝的金边。

    她们现在就在阳光下。

    郑亭语站在她身前，被阳光染成浅色的眼睛注视着她，模样依旧沉静。半晌，终于迈出一步，伸出手?，轻轻拥住她。

    时空交错，很多年以前，尚还年幼的季烟汀毫无芥蒂地扑上来抱住她，笑着叫道：“郑亭语——”，尽在晋江文学城

    往事?如风，一吹便散了。

    “对不起，我当初应该告诉你的，其实我喜欢你，其实我羡慕你，其实你很美好?。”她听见耳边人轻叹出一口气?，那样沉重，却又像飘在云上的风，“你要?继续让我羡慕下去，这样才对。”

    “郑亭语——”远处有人在喊。

    她松开季烟汀，回头望了一眼，弯起唇角，“我要?走了。”

    季烟汀哼了下鼻子，也笑了，挥挥手?，“拜拜。”

    “再见。”

    她看着郑亭语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墨黑的长发拢在脑后，衣摆随着走动轻轻晃动，就这样逐步迈出了她的视野，迈出了她的生活，迈出了她长达多年的噩梦。

    ，尽在晋江文学城

    搁置在口袋里的手?机嗡的一声振响。

    季烟汀拿起来，点开。

    是讨厌雨天的蒋落：“谢谢祝福。礼物收到?了，很漂亮。”

    她刚要?点出键盘，下一句消息又弹了进来。

    是讨厌雨天的蒋落：“季烟汀，你回头。”

    她握着手?机，怔怔地转过身子，蒋落站在不远处，望向她，风尘仆仆，手?里还拉着行李箱，被风吹乱的头发在空中飞舞，眼睛亮晶晶的。

    待她拉着行李箱走近了，季烟汀才发现那是阳光在她眼底泪水上折射出的光。

    一天前，她们之间?相隔五百多公里，没?有联系。

    而现在，她们就在彼此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