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愣住了,大概是为他家上仙的气度所折吧,空桑想。
良久无话,久到盈阙就要走了,司命真君才长叹一声,苦笑道:“是啊,世间那么多罪与罚,看起来都那么不公,可又有谁人明白,上天为何要做这般处罚,难道他不知众生苦厄么?看见血、听见哭,多容易啊,违逆也容易,拼着一条性命不要罢了,至少落得心中坦荡,可谁知道看见也听见了,却只能顺应而为的艰难。或许,你以后真担得起那万山之祖吧。”
西陵也曾是被亏欠之人,可他们选择了反抗,便成了要被惩罚的一方。绝非抗争有错,只是他们必须得承担抗争的代价。
乱了天地规则与秩序,他们一时得生,可往后天帝还要怎样统领八荒六合呢?没有人会觉得自己世世无缺,事事公平的,若所有自觉被亏欠,自觉不公者都能窥伺天命,夺天之权,天还何以为天。
这世上,哪有多少全璧归赵,沉冤昭雪之事,多的还是那无法弥补、无可成全的悲剧罢了。
盈阙凝眉,疑惑道:“你说什么,我不懂。生死……很难吗?”虽然这话听着像找茬儿,但空桑晓得,呃,她真的是很认真地在发问。
若为天帝,便有天帝的因果,若为盈阙,便有盈阙的因果。冤不冤枉,委不委屈,生不生,死不死,那是他们的因果,与她何干,何苦要想那么多?
司命真君还当是找到了知音,此时却被盈阙一句话气得满脸通红,原来,她只是不懂生之可贵,才会这般轻易地说出这话来。
盈阙见与他讲不通,便说回先前的话头:“如今西陵尊奉昆仑神仙与昆仑之丘,我便会庇佑他们,天族若有罚,寻我便是。”
司命真君笑了一声:“他们虽为凡人,然他们所受的是天谴,道道都是死劫,雪女笃信因果,却要替他们背负所有果,你可负得起?”
盈阙认真地说道:“我是神。”
司命真君笑了:“你便如此自负,昆仑之神便能背负得起那诸多的死劫么。”
盈阙看了司命一眼,只轻轻摇了摇头,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想及此处,空桑忍不住,几斤眼泪又涌了出来,淌眼抹泪出门去,心中甚慰。
第91章
所以当年作什么死把标题起得那么酸……真是年少轻狂,晚年标题想成狗
“花玦,
我有话同你讲。”
盈阙坐在那边一个人若有所思了好半日,没人理她,她也不理人,空桑走了也不晓得,
这时忽然就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花玦扭头看她,
盈阙向他走去,
影卿急得结巴,大喊:“啊不、不是!不是这么个意思!盈阙你听听听我说,
别冲……”
盈阙蓦地跪下,
把花玦吓得一跳,
腿一软,险些也跟着跪下了。
只有盈阙能听到的影卿那话音戛然而止,
影卿沉痛闭眼,不忍再看。
“施主你看我什么时候出宫合……嘶!”
“哥我忘了带……姐姐!”
花玦一时竟不知道该做什么。先听盈阙讲话?好像这么跪着也不合适。先解释?好像这样子也解释不清,况且他都不晓得要解释什么。
花簌怒气冲冲地冲上来,
挡在盈阙身前,怒骂:“哥!我不在家时,你竟是这般欺负姐姐的!果然成了亲的男人都会变心!成亲前你对姐姐那么好,如今成了亲,
你竟然!你竟然!”
哦对了,
应该先搀她起来。花玦空白的脑子终于清醒了。
“你且等等骂。”他绕开抖着手指骂他的花簌,先将他这出其不意的傻媳妇儿拉了起来,推到椅子前坐好。
“你干嘛呢?想说什么?嗯?”花玦蹲在她身前,
一手撑在她椅子的扶手上,
仰头问她,
却见盈阙还在发懵的样子,不由低低笑了,
“我平白挨了骂,怎么是你发懵呢?如今耍赖怎么还带陷害人呢,谁教你的?”
盈阙还未说话,花簌却愈发生气,跺脚痛斥:“哥!你自己做错了,怎么还吓唬姐姐呢!”
空心和尚急忙将她拉到旁边,半哄半拽地把她往内门里带:“小归施主,此乃闺中情趣是也,小孩子看不得,看不得!你是不是忘了带什么?功课是不是?走走走,小僧陪你去找,早上归了好像还看见了呢……”
“说吧。”好在空桑知趣,花玦便得以专心致志地看着盈阙,听一听她脑袋里的奇思妙想,他催促道,“嗯?”
盈阙硬生生、干巴巴地说道:“你莫再生气了,也莫要不理我。”
“就为了这个?”
盈阙竟还点了点头,还火上浇油却懵然不知地问了一句:“想求一求你,没有用吗?”
花玦真是气得想敲开她的脑袋,看看她整日里发呆时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花玦露齿,森然笑道:“你自己觉得有没有用?”
盈阙失落道:“那便是没有用了。”她叹了口气,“花玦你真的好难哄呀。我已经认错了,下回也会瞒好你,不教你知道的,你就不用再生我的气,不用不和我讲话了。”
花玦从她跟前站起身来,冷笑道:“不好哄便别哄了。你连我为何生气都不明白,生气也是白生气。”
盈阙眼睛一抬,笑问:“那你不生气啦?”
“……”他怒道,“生气!”
盈阙想站起来,却被花玦又摁回椅子里。盈阙还是想不通,便直言问道:“你到底生什么气?”
“哼,白生气。”
影卿被他们两个气得头昏脑涨,趁着花玦仰头自我怀疑时,替盈阙出声道:“好嘛!不就是为了一枚昆仑令而已,以后不救你了便是!和我生这个气,白治你了!”
花玦看向盈阙:“你知道?”
盈阙不解:“你为这个生气?为何要为这个生气?”
花玦狐疑:“你这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你究竟懂不懂?”
“我不懂啊。”她真的想不通。
影卿:……所以我为什么不是个聋子?算了算了,睡觉去了!再听下去,不光头疼,自己也得跟着变笨了。
这时候,内门悄悄打开一条缝儿,上下叠了三颗浑圆的脑袋。
“你懂不懂啊?”
“我懂啊,哥哥他是因为姐姐不顾惜自己安危,拿昆仑令救他,所以生气。那你懂不懂啊?”
“我也懂啊!施主姐姐觉得只要能救施主哥哥,什么东西都不稀罕,没什么可气的。”
“那他们是有什么不懂啊?”
“不晓得啊……”归了小和尚懵懵的,“那他们在吵什么啊?”
花簌也懵懵的:“不懂啊!”
最上面那颗头,眼睛眯眯笑:“此乃闺中情趣是也,小孩子看不得,看不得!”说着,伸出胳膊一捞,把下面那两颗头给摁回了门内,“小归施主,你上课不迟了吗,不怕先生打手板了吗?”
“哎呀!要走了!是要走了!”花簌如梦初醒,抄起功课便要走,跑到门边,才猛地顿住,左右匆匆张望一番,最后指着窗牖,“走窗子,我走窗子!”
空心微微笑:“也好也好!小归施主翻窗当心呀!”
花簌跳窗跑了,空心拎起归了的小耳朵:“走,念经去。”
“诶诶诶!师父轻点,我念!我念!”
外面那两个呆子面面相看,都不说话。
忽然,花玦哼地轻笑一声,自言自语道:“罢了,我同你置什么气?”说罢,屈指敲了盈阙脑门一下,“他们说的可都听见了?”
盈阙觉得不疼,盯着他点点头,犹疑着问道:“真的不气了?”
花玦爽快道:“不气了,咱们好好讲话。”
盈阙含笑又点了一头,想起什么来,又道:“可是那真的没什么好气的。”她认真地解释道,“那天你的伤很重,不给你治好的话,我便不能留在你身边了。若是我来给你治的话,伤好了,你也会被寒气侵蚀内里,若我将寒气从神力里剥离出来,我会亏损厉害,还是得用那枚昆仑令才可复元,不如刚开始便用它给你疗伤。用掉了它,我也不会有什么危难。”
花玦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了。”
他又在盈阙跟前蹲了下来,捧住她俯下来的脸,告诉她说:“阿盈,你记着,不管你有多欢喜、多爱一个人,你也不能为了他,不顾惜自己。不管爱谁、恨谁,那都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阿盈你会记住我的话的,是不是?”
盈阙缓缓摇头,她不能明白:“为何你自己也做不到的事,要教我做呢?”
花玦想了想,说:“我不爱吃糖葫芦,却卖花赚钱给你买来吃,对不对?”
盈阙点了点头。
花玦又说:“你不会种花,却也想我种许多颜色的花儿,种满我们家的小院子,是不是?”
盈阙又点了点头。
花玦接着说:“那我要你做到我刚刚说的话,好不好?”
盈阙摇了摇头:“这不一样。我欢喜吃你买的糖葫芦,也开心看你种满一院子的花,可是我不愿意看着你受伤,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好吧。”花玦又想了想,“我教你的话你听不听?”
“想得明白的听,想不明白的不听。”
“哪里不明白?”
“都明白,但不想听。”
花玦正色道:“那你要是不听,我便会难过,很不开心,那你听是不听?答应还是不答应?我都已做了你的上门驸马,你却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也不肯答应我吗?”
盈阙望着他的眼睛,为难地问道:“我若不答应,你会哭吗?”
花玦闷声轻笑:“可以试试。”
盈阙从椅子上滑下,蹲到花玦对面,抱住他的脖子,她忽然觉得很难过,可她依旧很认真地回答他道:“好,我记住了。”
“记住了,也得做到。”
盈阙把脸埋进了他的脖领子里:“好,我会做到。”
这几日来,西陵王宫忽然多了不少古古怪怪的规矩。譬如,宫中西南角里,那一方不知哪夜里忽起的院子,不许人靠近打扰。譬如,清晨晚间,宫中不许喧闹,多一点人声也不行,只奇怪近日风起得繁,宫里的檐铃常响个不停,往日还罢了,如今宫中静了下来,越发显出那铃铎丁冬来了。
宫中还越来越冷,总有一股散不去的隐隐寒气,渐渐的,不知是谁传出了那起子阴私故事来,管事的忙着弹压,底下人忙着流言,一时间,宫人栖栖遑遑。
盈阙听不到流言,也不知此事。
一日,花玦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煞有介事地说道:“时候差不多了。”便要出门去,还不让盈阙跟着。
菩提叶香味清远,不染尘埃。
花玦握之于掌心,心道,这回算是他多心了。他跟着桓容走进了水榭亭中。桓容一见他,先是一惊,而后便坦然邀他入座共饮香茗。
盈阙等到了晚上,花簌都做完了功课,被小百花拉出去玩耍了,花玦都没有回来。
盈阙便出门想去找他,一路问询:“你晓得花玦在哪儿吗?他……是客人,长得很好看。”却没人知道,盈阙正犹豫着他是不是出宫去了。
忽有一个着粉衣、梳双丫髻的小丫头跑了过来:“姑娘,你是不是在找一位长得比姑娘还好看的贵客公子?”
“嗯。”
那丫头喜道:“他正在花园里等姑娘呢!公子说他有话要在那里和你说。”
盈阙离去之前,向她轻颔一首:“谢谢。”
那小丫头伸长了脖子,见盈阙往花园那边去了,便吐了吐舌头,提着裙子,一溜烟儿地跑了。
影卿提醒道:“盈阙盈阙呀,刚刚那小丫头有蹊跷!”
盈阙说:“莫怕,只要不比忘川里的魔厉害,我们都能逃得了。何况,若真是花玦呢?”
“我才不怕呢。”影卿嘁了一声,语带笑意地问她道,“可你不是不久前才答应了花玦不再以身犯险的吗?”
盈阙顿了顿才反驳道:“这不算险。”
“你同我遮掩什么?”影卿调笑她道,“说话归说话,行事归行事,说话可以哄他高兴,行事却得看你愿意嘛。我知道~”
“你那时不是睡觉去了么,也不理会我。”
影卿嫌弃道:“噫,你们俩这些事儿我才不管了呢,日后还有的烦的。再说了,便是我不教你,你不是也哄得挺好的嘛……哎呀,到地方了,怎么今夜花园里不点灯火?”
看来花玦是不会在这儿了,盈阙失望地转身要走。
“咦!那是什么东西!”影卿忽惊叫了一声,“盈阙你快把它从我身上拿走!拿走!再不拿走我要出来了!”
盈阙往旁边走了几步,影子移了位置,影卿才不叫喊了。盈阙借着月光看过去,竟是一只冰色蟾蜍,有人脑袋那么大。
那蟾蜍一见着来人,眼睛一瞪,嘴巴一鼓,直往盈阙身上扑,影卿大喝一声:“丑东西!退下——”竟从地上跑了出来,想抱起盈阙便跑。
“等等,有人来了。”盈阙拍拍影卿的脑袋,示意她放自己下来。
“有人来了你也不许碰那个丑东西!”
影卿一时竟被这只蟾蜍吓得思绪都不清明了,盈阙只好宽慰她道:“不碰,我不碰。”
影卿惊魂甫定,不情不愿地回归正位。那刚来之人却既不现身,也不离去,只在暗中窥伺,想来便不是无意路过之人了。
那只蟾蜍一扑不成,竟还想再扑,但却被盈阙凝神一眼,吓得半道摔进了花坑里。
盈阙居高临下地俯视它道:“退下,你吓到了我的影子。”
第92章
恩人小小的年纪啊,便给学业占满了光阴呐。
影卿不满地嚷嚷:“什么就吓到了?是被丑到的!望周知。”
盈阙便又细细地端详几眼:“颜色不坏,
何处丑也?”
影卿生怕她一时兴起,伸出手去摸上一摸:“就是丑,你要是敢摸它,我就、我就……离家出走啦,
教你一辈子都找不到自己的影子啦!”
盈阙素来知道她脾气大,
才不想惹她使性子,
便默默地退了一步,蹲下、身来,
与那蟾蜍目目相对,
淡淡问道:“哇啊、啊啊?”你是谁?
那蟾蜍道:“哇啊啊、啊啊呱!”你这只人怎么会说我的话呱!
“哇啊啊啊。哇啊啊?”众生皆聆神音。你是谁?
那只蟾蜍把四只脚趴在了地上,
紧贴于地,大脑袋往地上一磕,
滑稽得很,他说:“呱呱呱,呱啊啊啊。”我是西陵的国宝,
我叫八宝。
盈阙点头,默默记下了,又问:“哇啊啊啊?”你来做甚?
“啊——我受不了了!”影卿愤怒地打断盈阙,哀怨道,
“你为什么不让它说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