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把自己当作神明了么,仙尊与山神庇佑我西陵跟你又什么相干?”阳荔讥讽道,“看你这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样子,就算你是个神明了,那也是个冷漠无情的神,没有心肝儿,头顶有你这样的神,真是苍生之苦。似你这副样子,就算你有无数使者为你驱驰,也不知手下得出多少冤案官司,得害多少人,那都是你酿成的恶果,你会被无数的罪孽纠缠!因为你永远也不懂得自己的职责何在,你不去承担,不尽职事,你就是个傻子,是胆小鬼,是个昏聩无能的猪!”
盈阙怔然,不觉阳荔忽然伸手,再回过神来时,竟让阳荔拉住了她的袖子,阳荔抓着她便跑。
盈阙扯回手,袖子绷紧,阳荔反被拽住跑不了了,盈阙说:“且等等,我有话问你。”
阳荔心焦不已:“还等什么?天都要黑了,多等一刻,国民便多一分不安揣测。”
盈阙抬头看,已过日昳,时至晡时,太阳蹉跌而下,偏西已多,却还远远未到天黑的时候。
“你想参拜昆仑?”
盈阙不动,阳荔自己也拽不动她,只好快快地答了她:“是啊是啊只有圣女才能被昆仑的仙官接引入神域参拜昆仑玉山参拜雪女仙尊与陆吾仙尊!”这话像烫嘴似的,一过舌头便吐了出来。
“你很信奉我们?”
“……”阳荔见她还沉迷进自己的大话里了,小小地翻了个白眼,眼下却不是和她争论这个的时候,依旧话燎嘴似地答,“对啊对啊我从小听着陆吾仙尊的故事长大的当然信奉,而且不光是我西陵上下都是信奉的。快走啦——”
阳荔在前面生拉硬拽,一回头要骂什么,却顿然忘言:“嘶!”她咬着了舌头。
盈阙把那尊陆吾金身往阳荔那边推了推:“拜这个也是一样的,送给你。”
阳荔惊得一把松开盈阙,忽然扭头跑掉,可还未跑出多远,却又东张西望做贼似的跑了回来。她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才凑近盈阙,捂着嘴小声问她:“你怎么偷出来的啊?”虽然西陵供奉的陆吾神像有很多,但这尊独一无二,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盈阙离她远了点:“是我的。”
阳荔吓得猛地一蹲,食指竖在嘴前,眉毛都在用力地“嘘”了一声:“这是神祠里供奉的,我以前都只远远见过,偷运是要下大牢的!你不要命啦?”
盈阙看着她,摇了摇头,走了。阳荔很快又缠了上来:“你快把它先收了呀,被发现了是重罪。晚点我们悄悄送回去……唔,不过我们可以先悄悄拜一拜再送回去,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哒!”阳荔拍了拍胸脯。
盈阙随手一挥,把金身收回。阳荔早已知道盈阙身怀秘术,此时也不很惊讶,倒是见神像不再在径上随意摆着了,这心才放了下去。又拉回盈阙的袖子,拉着她往小玉山台赶。
第94章
傻孩子,傻乐呵
云耕云织,
飞鸟成梭,神女剪破脉脉斜晖,捣捣染染上那重重堆叠的天光锦,将向长天披一重霓裳,
远远瞧那苍翠的小玉山,
宛如一抹苔痕爬上裙边。
轻解罗带,
挑分罗衿,把霓裳尽褪了,
飘飘荡荡向蒙汜,
金乌西逐衔裳而去,
暮色四合。
“殿下,看来是你输了。”
花玦本在喝着酒看夕阳,
闻言眼皮一抬,立马放下茶杯,貌似正经道:“诶,
我已非什么殿下,是山河宫弃仙,仙友说话当心呐。”
桓容对此并不置喙,只问道:“神君看着倒是不急,
也不见难过?”
花玦顺其言,
意味深长地说:“是啊,我要输了,合该是我难过,
仙友又为何沮丧呢?”
桓容愣了一下,
扭头向亭外的侍女招了招手,
请她取一套温碗注子来,又向花玦从容解释道:“酒冷饮热饮皆不宜,
适其中和,还是温酒最好,且虽入春已久,但小玉山晚风料峭,冷酒多饮了晚上不好安睡。”
他将盛满酒的影青注子放入莲瓣式温碗之中,又注热水于碗内,都弄妥帖了,才对花玦微微一笑:“对了,方才神君说什么?”
花玦喝着他温的酒,也笑了:“不是什么要紧的话,不提也罢。”
花玦看着桓容手里的酒一杯接一杯地下肚,起初他还有一茬没一茬地与自己闲谈两句,尔后天色愈来愈暗,他也渐没了话,垂着头,酒杯都没有空的时候。
花玦大约猜着了他的心病,此时却还不能劝慰,便故意引他说话,岔开喝闷酒的心思:“你们今日打算如何收局?”
“她真的不会来吗?”桓容闷着一股气,攥紧了酒杯。
“我不知道。”花玦老实答道,又有些惊讶,“你们不会真的没有做别的打算吧?”
桓容苦笑着摇了摇头:“古人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今日也差不多了。既然是想逼一逼她,怎能留下余地。”
花玦觉得有些好笑,真不知道得是怎么样的人,才能逼迫得了盈阙。
他正想着,一杯酒被推到他面前,他抬起头看向对面,桓容说:“今日赌约若是在下赢了,神君答应作为赌注的一件事,可还作数?”
花玦自然而然地点了一头:“作数。”
桓容举酒相敬:“那还请神君在明日重开大典,另封圣女之时,出面安抚民心。”
花玦凝神看他,此话细细玩味来,看透了他的用意。倒是好盘算,谁说未留余地了,这不是周全得很?
“自然无不可……”忽然,花玦笑意渐深,接着说道,“不过眼下看来是不必了,仙友还是另想一件事吧。”
桓容听这话突兀又奇怪,正不知是何意思,又听亭外人声忽而喧闹,再见花玦向他抬了抬下巴,桓容会意,扭头看去。
是盈阙来了。
西陵王本来早以为无望,此时一见阳荔将盈阙带了来,简直是喜从天降,在王后的提醒下,忙向盈阙迎去,感激涕泗。
见所有人环绕在盈阙之侧,诸人皆无暇问顾她一句,阳荔默默地从盈阙身侧退出,想及自己那一封辞呈王上大约已阅览批复,明日便能发落下来了吧。心中更添悲戚,她正打算独自下山去。
“可有他职给我?”盈阙问西陵王。
西陵王一愣,听到这话的人皆一愣。王后反应最快,吩咐侍从请诸位官员大人先去复核一下大典事宜,好再等良辰吉日重行大典。
盈阙说不必,问询他们:“你们很在意吉日吉时?”若是这些凡人真的很在意的话,那她也只能随他们等上几天。
王后想向她解释,但西陵王怕惹她不虞,更怕她嫌麻烦而反悔,忙给王后使了个眼色,自己斟酌着说道:“那倒不是要紧的,只是夜里举行大典不大方便,您看明日……如何?”
他缓缓地说着,说完一句便顿一下,好窥她神情随机应变,可惜盈阙她便没有神情,一直淡淡的,全然看不出生气还是高兴。
盈阙想了想问道:“怕黑?”
“呃……算是吧,山上树木茂盛,风又大,若燃灯烛,多是不便之处。”
盈阙知道了,既然只是怕黑而已,那便无须再等到明日了。她拿出一颗发光的白玉珠,抛向天空。这颗与昆仑神殿顶上的悬珠是一样的,不过她已不记得是哪一年时从积雪下无意刨出来的了。
盈阙看着那颗白玉珠悬于小玉山台之上,却不太满意:“怎么没有在昆仑时候亮?”
“昆仑都是白茫茫的雪,光映在上面,自然更亮了。”
盈阙偏首,是花玦在她耳边说话,面含笑意。
花玦又道:“不必再麻烦了,这样已很好。”他看向西陵王。
西陵王连连点头,他确实觉得很好了,心中啧啧称奇,这神仙术法,真是无边奇妙哇!
盈阙举目四望,终于在人群后面,找到了满脸落寞,将去不去的阳荔,她虽正站在山阶上要往下走,眼睛却一直望着盈阙那边。
此时见盈阙向她处看来,阳荔眼皮一跳,心中慌乱,急急踏了三两阶。
盈阙说:“过来。”
阳荔假装不知道,跑得更快了,谁知西陵王直接出喊她名字来,阳荔落荒而逃的脚步不由得顿住,不尴不尬地转回身来。
所有人都看向阳荔,神情怜悯有之,讥讽亦有之。阳荔脸涨得通红,进退两难,恨不能拔一棵树自己钻进那坑里去。
可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扮,没有沾上泥点,合宜大方,她双手贴合于腹前,昂首挺胸地朝盈阙走去。
盈阙问道:“这珠子可使得?”
阳荔一听这话,心中委屈不过,面上险些端不住沉稳姿态,差些撇起了嘴角,她侧首道:“你的大典,问我作甚?”
“我……”盈阙想要说什么。
王后却接过话:“盈姑娘,此时到底晚了些,等到明日又何妨呢?”她不知道这个让西陵王看重的姑娘为何要如此为难阳荔,但阳荔到底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实在是于心不忍。
“此时能完之事,不必等明日再出门一趟。”盈阙不再问他们了,她闭眼默念一段咒,念完便看向天边等待。
西陵王等人不明就里,花玦朝他“嘘”了一声,他立马带着所有人闭口缄默,跟着盈阙抬头望向天边。
很快,天边划过一道皎洁的光,离离儿姒来了。
离离儿姒本来正在修炼,听到盈阙召唤便过来了,来时见满地凡人,便将轻云纱给披在了头上。她将旁人视若无物,径直走向盈阙。
盈阙指向明月之下,空中孤悬的白玉珠:“不亮。”
“仅为此事?”离离儿姒微觉讶异,“施法召我的法力便可亮一夜光。”
盈阙摇头:“我要明月流光。”
离离儿姒不肯:“流光只与星辉交映,不住人间。”
“再借于你两天。”盈阙指那只风筝。
离离儿姒有些意动:“可否送给我?”
“不可送。”盈阙一口回绝,想了想又道,“可以教你做一只。”
不过盈阙又想,风鸢是花玦做的,她是看着的,于是便扭头看向花玦,问:“好么?”
花玦点头。盈阙又问离离儿姒:“好么?”离离儿姒思索片刻,认真的神情几乎像在思量人生大事。片刻后,她含蓄地点了一头,不再多言,化身皎月清辉,附着于白玉明珠之上。
瞬息之间,小玉山台明亮如昼,所有人跪拜仰望。
明月星辰相隔人间太远,远得只有一层薄薄清辉如霜洒落人间,照不明人间昏暗的长夜。
此夜此时,皎月清辉稍住人间,天上的月不再孤零零,人间有月,遥遥相映,长夜伴宿。
“圣女之外,可还有别的?”盈阙又问了西陵王一遍。
西陵王心中一惊,她难不成是嫌圣女之位屈居人下,难不成是在提醒他把王位奉上?
西陵王小心翼翼地询问:“姑娘可是对圣女之位有何……不满?”
“啰嗦。”她已问了两遍却还未得到回答,她心中疑惑,“你为何总想我抢人东西,横插进旁人因果,你要害我?”
“不不不不不!”西陵王吓得急忙矢口否认,指天为誓,若不是有王后在旁边扶着他,他便要腿一软,在不远处的一堆臣民面前,向盈阙跪下了。
阳荔揪了揪自己耳朵,又敲了敲脑仁,认真地紧盯着盈阙:“此乃何意?”她怎么恍恍惚惚听到这讨人厌的盈阙说,不和她抢圣女了呢?
“我不当圣女,还有别的吗?”
这语气听着像买菜似的随意,可听在阳荔耳中,真是动听极了。
“有有有!”阳荔忙道,生怕盈阙改了主意,“有巫官、祭官、女史,好多呐,任君挑选,包君满意!”
西陵王听她说得越来越不像话,连忙打断了她:“去去去,瞎说什么!”岂能让仙尊做人下官,真是不像话!
盈阙却以为然,点头道:“可以。”
阳荔见西陵王有别的主意,急了:“您都已经对我失约过一次了,这回是她自己不肯的,又不与我相干,连她都说圣女是我的,您难不成还要再给别人?枉我还如此尊敬您,言而无信乃凡夫俗子之为,原来您也不外如是。”
这回王后也听不过去了,斥责了她一句,不过听起来不痛不痒,却将阳荔的冒犯之举轻轻揭过了。
西陵王哼哼两声:“你不是已递上辞呈,要云游四方去了?”
阳荔愣了,倒忘了这一茬,凑到西陵王边上,转着眼珠说道:“那那个不作数的!您都将西陵闭锁了,我能上哪儿去?”她拿手掩在嘴边,更压低了声音,“再说了您一言九鼎都可以食言……我人微言轻的,再说还无人知道这事儿,您悄悄地将辞呈给我打回来不就成了嘛,我也当无事发生,您看如何?”
西陵王斜乜她一眼,不过此时也无心追究她的冒失顶撞,他可没那么大的脸能让几位仙尊都等他处置这么点小事儿。
他也算是听明白了,虽不知盈阙为何改了主意,但总算肯配合的,她好像并不在意别的,只要不是圣女便好。既是如此那也好办,另给她个华职也不难,毕竟也不是非要她做圣女,只要能在仙尊逗留人间之时,留住她在西陵,便已是鸿祉了,毕竟圣不圣女的哪有仙尊的心意要紧。
于是西陵王想了个主意,他在圣女之上开设祭司之位,是为接引神谕的先知。
阳荔不期然而然,有些紧张地悄悄问西陵王:“您在我上头设个祭司我便当她真的是神使般供着,但不会圣女参拜神山的福祉都要赐给她吧?”
西陵王沉吟几息,看得阳荔惴惴难安,像有猫爪子在心头挠啊挠,八宝在心头跳啊跳。
西陵王和蔼地摸摸阳荔的头,关爱地望着她,意味深长地慈笑:“这个嘛……你还是跟祭司好好商量吧,孤可提醒你了,千万莫得罪了她。”
能商量就好,圣女之位失而复得,阳荔乐乐呵呵的,并不把西陵王的话放在心上:“哎呀,她就是学过一点小法术,有一些小法宝,认得一些能耐人罢了,欺负不了我的。再说我师父也会法术啊,等我将师父留下的本事学全了,我也会。”
第95章
轻轻地推着秋千,轻轻地晃。
花玦将最后一杯酒敬桓容:“我已输了。”面上却看不出一丝难过来,
甚至还笑得很舒怀。
桓容也释然地笑了,端起酒杯,与他相碰:“神君取笑了,在下认输,
心服口服,
这场赌约是神君赢了。”
“诶,
这可不对。”花玦掰起手指数,“第一,
此时早已过日落之限,
第二,
阿盈她到底也未做那圣女,仙友不必觉得这回赢得有愧,
还是好好想想要我答应你何事吧。”
花玦饮下酒,拍拍桓容的肩,转身朝正在等他的盈阙走去。
桓容目送他们走远,
才起身离开。
微微星点,皎皎孤月,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今日不陪我,是陪他来看山啊,
比昆仑好看吗?”盈阙问花玦。
“你还说呢,
还不是因为你?”花玦倒打一耙,教盈阙不由惘然自省。花玦点点盈阙的额头,又说道:“要不是你总是不知不懂,
不管不顾地往人心里钻,
惹得人家把你的几句话,
心魔似的给记了三四百年、十来辈子,我用得着给人家陪酒陪赌,
开解心病去么?还赔了个许诺呢,是不是你的错,嗯?”
虽然听不懂,但盈阙飞快地点了点头:“我错了。”
花玦一听她认错,更不开心:“什么你就错了?错哪儿了?你承认你招蜂引蝶了是不是?”
“错在惹你不开心,劳你辛苦了。”盈阙捧着花玦的脸,说道,“我错了。”
花玦斜着眼不看她,口中却说:“这还差不多。”
盈阙在影卿的指点下,终于让花玦松了眉头,和颜悦色地一起回了家。
等到了家门口……
只见一排三个脑袋,从高到矮整齐地靠着墙,排排蹲着。见他们回来了,齐齐地抬起脸,满脸哀怨地看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