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蓦想为天族解释，可是看着这一片凄惨的春浦陂，听着失亡至亲的恸哭，他也只能垂手无力道：“这是战争，没法子的。”

    盈阙又点了点头，又说了一遍：“知道的。”

    “魔军杀来的速度太快了，此事有蹊跷，不知道现在天族领军的是谁，我们要赶快回去禀告。”青蓦担忧地望向玖洏。

    从虞渊杀来，本该经过蒙汜，可是他们当时身在妖国却没有半分察觉，还是南絮前来报知，可为时已晚，神族毫无防备，魔族大军一路势不可当。

    琅厌说大抵是魔族顾念与琅上的盟约，因此放过妖国，绕路而去，可是琅上已死，妖国复又归附天族，再守旧诺也非魔君一贯作风。况且先时离戈攻入不死都，魔族没有半分反应，显是已弃琅上不顾。

    虽则疑心妖国还有琅上余党在外逃窜，但情势紧急，他们无暇久留，只能留下南絮带领其余天将监守妖国，等阿元见过天帝之后再作定夺。

    玖洏从悲痛中醒过神，她想给京沂擦擦眼泪，可是翻不到干净的布，只能作罢。

    玖洏声音嘶哑道：“我们走。”

    她红着眼睛，背起五哥，绕过一座座尸堆，越江飞去。青蓦携京沂，和盈阙沉默地跟在后面。

    而这满地神魔，不必收殓，在他们走后，等灵力散尽，便会化灰，被风混在一处，同源而来，同道而去。

    春浦陂外等候的是监兵、执明两位神君。

    执明神君当年镇压魔族立有大功，获封荡魔天尊，是以天宫盛琼公主带来的十万天兵，皆由他接手统领。

    此时，青蓦正在大营中与他们商讨妖国通魔之事，玖洏分外冷静地为师兄所述疏漏之处做补充。

    盈阙无声无息地站在门边，像是雪白帐帘的一片边角，也没人留意到她。

    她在这里扫了一圈也未见到陆吾，正要出去，另一边帐帘却悄悄掀开一角，是行云。他没有看到盈阙，只是偷偷摸摸探了几眼，便又飞快跑了。

    “帝君帝君！大师兄小师姐现在执明神君那边，过会儿就该来了吧！”

    行云钻进另一个帐子里，急匆匆地给白泽帝君报信。

    帝君鲜见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广袖遮住了半张脸：“咳，他们回来了啊？”

    行云仿佛看透一切似的，眯眼小声道：“您跟我还来这套呢，若非我刚才及时岔开了来找您商量的两位神君，您元神出窍到春浦陂早早便露馅儿了。您刚回来吧？”

    春浦陂之战，魔君未曾现身，甚至都不知他是否在魔军大营中，执明神君便请白泽帝君坐镇此地，以防魔君异动，声东击西。

    见已被戳穿，白泽帝君索性敞开来道：“想他们年轻一辈多经风霜，本帝君便不愿意插手……却可惜了那个小凤凰，是魔族无耻，可是这些孩子，也实在太耿直了些，浩劫已至，他们这些各族领袖若不能尽快长成，苍生便要遭殃了。”

    当年的千年大战，魔军几乎是不计代价地肆意掠夺囚禁年轻神族，所以各族为了不受掣肘，大都让身份尊贵的小君们避走了，即使有少数上了战场，也被严实地保护了起来，所以那场大战，除了天宫，年轻一辈，哪怕是被掳掠去的神族，也都未曾经历真正的战争厮杀，没有见过苍天下的炼狱，不知道那血海是怎么染红的。

    所以白泽帝君想在神族还没有败亡，还有余地之时，让这些孩子直面杀戮，经历身后没有保护的战争。

    却没料到慕晨会身殒，白泽帝君忍不住要去将他们带回，只是盈阙正好赶来，他便没有现身。

    盈阙掀帐进来，喊了一声：“师父。”未提刚刚听到的话，只垂手立在座下。

    白泽帝君抖抖袖子，隔空拉来一张椅子：“回来就好，别站着了。”

    盈阙点头坐下，拿出一束卷轴交给行云：“清心诀已经写完，还有一半在西陵，走时狼狈，未及带上。”

    她写的几十万遍清心诀，一半皆在这片薄薄卷轴里了。

    行云展开看过，猛地倒吸了口凉气，神情诧异地把卷轴展开给白泽帝君看。

    帝君看过，竟也吊起两撇长眉，对着行云愁道：“孩子都是好孩子，莫不是给本帝君教呆的？”

    说完，又拉着盈阙的手关切地问：“你师兄师姐平日里是不是孤立你了，这种事要早告诉为师，为师好给你撑腰。”

    见盈阙不明所以，行云便说道：“咱们山上一直有个不成文的传统，师兄师姐他们但凡入世历练，事忙的时候，便不全文抄，只写‘清心诀’三字而已，您还是头一个一字不落抄了这么多遍的。”

    清心诀就是为了清心，笔下写什么都不要紧，能清欲念，平妄念，解怨念才是要紧，心种东西本就最在于慎独自省。

    竟真教花玦说着了……盈阙摇了摇头，回过神来，语气平淡道：“怎么抄，抄多少，各成机缘，不要紧。”

    若非如此，她也悟不出金字清心诀，也无东西可赠予西陵百姓，更不会长坐神祠内，日日得听凡人烦恼与清欢。

    白泽帝君了然：“看来你似乎领悟颇多？”

    盈阙想了会儿才答：“领悟得晚了些。”

    帝君微笑道：“或早或晚，领悟多少，各成机缘，这却要紧吗？”

    盈阙无言以对，便自记下，待日后再思索，转而问道：“师父，陆吾呢？”

    “他？度朔山的神荼郁垒传信来报，魔族大将将要攻破桃门，杀入幽冥，天帝派陆吾去救了。”白泽帝君自己说起来也觉得疑惑，“说来古怪，这小心眼儿天帝如何放心让陆吾去，上次他们俩不还差点打起来么……”

    盈阙还欲再问，青蓦却忽然匆匆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被捆缚的妖，她不认得。

    青蓦仓促地向白泽帝君行了个礼，便道：“妖国出事了！阿盈师妹，还劳你陪我们去一趟不死都。”

    “花玦呢，他在妖国如何了？”

    “花玦君？他没去妖国啊。”

    第130章

    没有妖可以背叛我。

    “将军这几日劳碌了，

    妖国所有臣民已奉公主为妖主，马上便要朝拜新君，妖主陛下邀您赴会观礼呢。”一位女妖殷勤地对南絮说道。

    这是新任的森罗王宫总管，是旧任风总管的妻子。

    妖国在这种时候选立妖主，

    诚然仓促急切了些，

    但也正是这样内忧外患的时候，

    妖国无主更是大不利，也能理解。

    南絮见过那位琅厌公主，

    与她那两个野心全写在了脸上的哥哥截然不同，

    斯文端庄，

    可怜父兄接连出事，她又亲手揭露了最后一个哥哥的罪行，

    伤心得害了场急病。此时危难关头，还要站出来，强撑着主持妖族大局，

    也真是坚忍。

    虽这般想，但他有职责在身，不欲前去观礼，便推拒了。

    新任雷总管临走时，

    恰与过来禀告的一脸不豫之色的神将打了个照面，

    行礼离去。

    “将军！坏了，十二境主，除兰和境外，

    都来不死都了！”这神将等雷总管走没影儿了，

    立即说道。

    南絮点头表示知晓：“他们是来参拜妖国新主的。”

    神将闻言，

    并未放下心，反而更加着急：“可他们把我们派往十二境的天兵都带过来了！”

    南絮被划破的浓眉紧皱：“怎么回事？”

    “听说是那些境主命自己的妖军在境内监察通魔的奸细，

    我们派出去的神将天兵不放心，便跟随境主而来，以为拿捏住了境主，便等同于把控住了妖军。”

    南絮忍不住骂了一声，怒道：“那怎么十二境的都来了，他们是长了一样的脑子吗？此事不对劲，怕是中了幻，我们走！”

    “去哪儿？”

    “森罗宫，挟妖主。”

    南絮拿起架上的剑便往外走，神将急急忙忙跟上。

    森罗王宫大殿之内，当日的血早已洗净，妖国群臣尽跪于阶下，等待新主踏上阶陛。

    但琅厌站在殿外，正仰头凝视着那棵老树。

    身后的侍臣看不懂新妖主泛红双眼里的目光，低声提醒道：“妖主陛下，您该进去了。”

    琅厌点头，步入大殿，一步步走向君位王座，握着血玉狼首，沉默地看着下面臣民参拜，听着他们高呼妖主万世。

    得到身下的君位，果然便同求得父君移栽来这棵老树一样，一样的感觉。

    琅厌忽而蹙眉问道：“兰和副境主，怎么只有你来了，姜楼呢，他不在宫中？”

    下面一十二境，只有他一个是副境主，此时被琅厌点出，更加显眼了些。

    见大家都扭头看过来，兰和副境主款款上前，解释道：“回陛下，姜楼境主说为贺您得偿所愿，继任妖主，特地寻贺礼去了，稍后便会为您带回惊喜……”

    “什么惊喜，说与本将军听听！”

    那兰和副境主的话尚未说完，一道身影便如飞剑闪入殿中。

    那身影并未停在阶下，径直飞上九层阶陛，仗剑落于琅厌身旁。

    琅厌双目微掀，没有出声，但下面群妖受到极大挑衅，喝问南絮：“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那要看诸位想做什么？”南絮拇指摩挲着剑柄，直言问道，“将我天族兵将骗入不死都，诸位是想做什么，一网打尽吗？”

    琅厌终于开口，温声道：“将军误会了，一众天族尊客已在森罗宫内入宴，将军若不信，本君可令各位境主陪同将军一道入宴。”

    南絮冷笑一声：“魔军刚从贵国家门口经过，妖主还有兴致宴客么？”

    “天族贵客为找出叛逆，护我妖国，昼夜辛劳，自然不敢怠慢。”琅厌徐徐说道，“将军还有伤在身，何劳动怒，让叛逆钻了空子，亦请入宴吧。”

    “看来倒不是他们逼迫妖主开宴，妖主自有手段气魄弹压群妖。”南絮此时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看走眼了，“本将军不过伤了一点皮肉而已，有妖主相随前往，彰显神妖两族和睦，再无惧妖国叛逆。”

    “父兄仓促离世，本君还有要务处理，各位境主招待将军，一样是彰显两族和睦。”琅厌淡淡说道，而态度已是十分强硬。

    南絮看着满殿虎视眈眈的大妖，大笑几声，忽然拔剑出鞘，横扫飞上前来的群妖，另一只手如雷电之势，同时抓向近旁座上的琅厌。

    谁知琅厌身形莫测似水，扭身从他掌中脱走。

    这时阶下最近的四位护法已结阵攻来，南絮强行运转真气不成，反致元神伤痕溃裂，魔气蹿涌。

    南絮浑身渗出鲜血，紫涨的脸上青筋浮起，如同活物一般在面皮下蠕动。

    他几无再战之力，从九层阶陛上滚落下来。

    南絮被四大护法拿住，刀斧相加，挣扎不开，大喊道：“琅厌你何敢背叛天族！”

    琅厌坐回君位上，神情温和，身后一幅巨大的犭也狼骨雕仿佛从墙上爬出，与她共同睥睨着这座大殿，神情截然不同，却又诡秘而和谐。

    在犭也狼骨雕的笼罩下，那个半日前还是孤女的可怜公主，骤然成了不死都中至高无上的妖主。

    象征权力的君位王座，也成了她华美王袍衣角边的血色点缀。

    琅厌扶正耳边一枝不枯白花，小小一朵，在珠光华翠的王冠边上几乎看不到。

    琅厌端坐高位，哂然道：“南絮将军伤势发作，痛苦而亡。”

    侍臣提醒：“陛下，随南絮将军而来的神将还在外面，快要闯进来了。”

    琅厌眼中柔和的笑意不改，道：“送诸位神将入宴。”

    南絮苦叹一声，无视颈上利刃，仰头哀声道：“师父，弟子恐怕无法再追您宿志！今日只怕就要死在这儿……”

    “陛下！”一直蹲在角落里兰和副境主，几番往殿外探头，也不知是看什么，兴许是一直没看到要看的，终于从角落里冲了出来。

    “副境主要说什么？”琅厌望着他，微微俯身，“是想要说姜楼境主吗？”

    兰和副境主见她此种反应，心中微讶，面上却仍堆笑道：“是，境主他……”

    琅厌看着他一张嘴张张合合，有些出神，至于他说的什么，半点未听清。

    有些厌烦了，琅厌拍了三下血玉狼首，下面立即有侍臣从偏殿里推来一个玄阴铁笼。

    见到这笼子，兰和副境主顿时哑然，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

    蜷曲在逼仄笼子里的，竟然便是姜楼！

    “你欲出走妖国，本君焉能不知？”琅厌从君位上起身，走下九层阶陛，走向笼子，“你一叛父君，二叛大哥，还要三叛本君吗？天族能信你？二哥能容你？”

    “琅菂暴虐，媚附天帝，琅上无能，错信魔君，我本信你花言巧语，能再复我族鼎盛之势！”姜楼恨恨地盯着琅厌波澜不惊的面庞，心有切齿之恨，而言语难尽十一。

    琅厌也任由他说，满大殿只有他的愤恨之声回荡。

    “你说我妖国复兴事难，要徐徐图之，可是神魔两族惨斗，如此大好时机，你是怎么做的？你跟你那废物哥哥一样，投靠了魔族便以为高枕无忧，你不过是让我族从向天宫摇尾乞怜，变成从魔族口中乞食，何能成大事！”

    群妖的神情已生惊乱，可琅厌并不在意，只是问道：“于是你便背叛我了？”

    似乎很是在意这个问题，才两番提及，不过琅厌的神情又始终温和含笑，仍与当日那个文静和善的三公主一般无二。

    “你两个哥哥，一个被你害死，一个遭你诬陷，你还要用你这副虚假的面具欺骗臣民多久？”

    姜楼一句话，惊煞群妖。

    南絮悄悄举起剑，哪知众妖惊诧之余，依旧没有放松看管他，他的剑尚未离地，便又被踩了下去。

    南絮只好继续听姜楼说：

    “那天你跟随离戈入禁狱，就是为了给我送来秘匙，杀死你的亲兄长！至于琅上杀了琅菂，是你在暗处亲眼目睹，未加阻拦。

    “在此之前，也是你命我把天宫少妃他们丢入无念九哭境。

    “后来他们跟太孙元之所以回来查探魔族之事，也是你偷入九恶渊做了什么事，引他们怀疑琅上的吧？此后我教唆琅上除掉太孙元，可惜他怯懦，下不了手，你便假意搭救他们，再暗中杀掉东望山那对师徒，如此便可借东望山除掉琅上，自己也可摆脱嫌疑，使天宫助你登上妖主之位，一箭三雕，谁知出了意外，反倒是那个小公主逃了出去，若非被琅七救走藏了起来，大约已命丧你手了吧？”

    琅厌没有半点慌乱，直接点头承认：“嗯，哥哥是绊脚石，本君便送他做了挡箭牌，真正与魔族少君合作的是本君。”

    那十一个境主有半数是因为姜楼与琅上之故，而承认琅厌的妖主之位，另外一半多是因为不愿见妖国再如昔年一样，陷入争权之乱，勉强臣服琅厌，只有二三个真正被琅厌收服。

    此时琅厌亲口承认，与姜楼交好的那几位境主并未立时发难，反倒是忠于老妖主琅菂的山始境主冲到琅厌面前，被四护法拦住。

    这样的场面也不难料，山始境主乃十二境主之首，其他几个境主私下早生不满，各有打算。

    而山始境主乃老妖主师姐，自琅上杀害老妖主之事被捅出，她便一力帮扶琅厌做上妖主，现在自然失望透顶。

    如今琅上已死，姜楼被抓，琅厌独大，其他境主不管是为自己打算，还是为妖国着想，都不宜在今日与琅厌撕破脸。妖主惟这两个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全都上了贼船，他们谁也不想做那借刀杀人的刀。

    “谁还有话要说？”琅厌环顾大殿，除了山始境主被四护法与化红境主联手压制，破口大骂外，众妖皆沉默无声，她便看向姜楼，“若无话可说，本君便送你去死地寻你的新主。”

    姜楼望向琅厌的眼神像是淬了毒，他忽然一笑。

    殿中的烛光映在他身上，满身血淋淋的伤口竟衬得他恶意十足的笑，冶艳非常，漂亮得不像话。

    琅厌想起他精绝幻术，所以才被老妖主安排去看顾丧失生念的哥哥，哥哥分外依赖他，甚至助他当了境主。

    寒芒闪过。

    等众妖反应过来时，琅厌拿走的匕首已还回大护法的腰间，而姜楼的一双眼睛已被挖出眼珠。

    两团血肉模糊的肉珠子就落在南絮面前三尺处。

    南絮：“……”杀鸡儆猴也轮不到他啊！不该是兰和副境主么？

    姜楼咬碎牙也没喊一声，吐出一口血沫，凄厉地笑：“琅厌！你杀了我又怎么样，十二境主，三十六城主，半数都曾听命于我，你敢用他们吗？他们敢为你所用吗？我死后不出三日，妖国势必生乱，你迟早也要命丧不死都，死状更不会比我好！”

    琅厌没有被激怒，淡淡道：“没有妖可以背叛我。牧仞将军已替你去给神族报信了，牧化在本君手里，他一定会比本君友爱手足，会说出你如今不愿意说的谎话。兰和境主，你说是不是？”

    琅厌看向兰和副境主，改了称呼，见他顺势跪拜，便又问众妖：“替罪羊已在笼中，天族也会帮本君平乱，诸位觉得还有哪里不周到吗？”

    群妖惶惶，化红境主率先跪地伏首，山始境主大怒，欲要砍杀他，哪知一道红光比她更快。

    心口忽如雷击，山始境主抬头看去，持弓的是被她从小抱大的孩子，可是今日这个孩子忽然面目全非。

    琅厌收起弓，静静地看着山始境主倒下，说道：“姑姑，谁教你只效忠父君呢。”

    随着山始境主气绝，其余九境主纷纷跪伏，群妖再无选择，惟臣服而已。

    琅厌走到门边，看着外面，轻声说道：“万妖之国的内乱也该了结了。南絮将军，只剩下你了，他们还要一会儿才能到，你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