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燕知道这不是个好办法。她想了想,诚恳道:“惠姐,我知道我的话没有什么说服力,但我觉得,改变一个人从来都不是容易的。婚姻看似是两个人的妥协,但它没有规定对方必须妥协的量,而是更考验我们能为对方妥协到何种程度。如果有爱,那么妥协会简单点,但再深沉浓烈的爱也会被消磨,当你觉得你的妥协换不回爱,而只是在消磨自己的时候,能不能直接跟他说明呢?”
“你是觉得我们沟通不够?”
“我不知道。”于燕说,“我记得你当初辞职的时候,跟我说的是你要去完成一项更艰巨的工作,所以你毅然离开,现在你要推翻之前的说法,所以,我也是先疑惑,再听你怎么说。我是朋友,可以无条件支持你,因为你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就这么多,你的决定不会对我产生影响,但家人不一样,他们可能更担心你在职场上受到的风险、舍不得你受委屈,所以才会反对。”
“这只是他们的自以为,我不怕风险,也不怕委屈。只是我想改变,而他们不想改变罢了。”
“那我能问下,你急于改变的原因是什么?”她记起她刚才提的恐慌和弥补,“是矛盾积累到了一定程度,还是突然发生什么造成了裂痕?”
胡惠搅拌咖啡的动作顿住,她抬头,和于燕对视,尽管她还是几年前的打扮,但这双眼睛,真的敏锐、也通透了许多。
“惠姐,你可以信任我。”
胡惠沉默,半晌,她说:“我现在还不确定。”
“那好,等你愿意说了我再听。”
“于燕。”她忽然问,“你谈恋爱了吗?”
“……还没。”
和蒋攸宁,算吗?
“那为什么感觉你经历了很多。”
“因为我见到过各种各样的人啊。”她尝试了太多次扩展、描绘、填充的过程,每次采访,对话是一轮,整理是一轮,写作又是一轮,这样,他们才能在她的文本中有丰满的血肉,而她,仿佛也参与了对方的人生,“惠姐,我希望你是为了让自己开心,为了有意义的事做出改变,而不是因为其他原因,比如赌气、证明、或是测试对方的真心,这样总是不理智的。”
“嗯。”胡惠点头,“我再认真想想。”
于燕笑了:“那我们现在去吃饭好吗?”
31.江水
于燕记得胡惠以前喜欢吃牛排,就带她去了绿云餐厅。因为没有提前预定,两个人随便找了位置。
“这家是新开的吧。”
开了三四年了。于燕想,但对她来说的确是新的:“我也没来几次,但味道不错。”
点完单,等餐品上桌,于燕试着和她聊些轻松的话题,就提起自己曾参加过方小朋友的百日宴,胡惠脸色难得缓和了些:“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是个很矛盾的过程,既会忘记衰老,又会怕自己衰老。”
“但这种矛盾很快乐。”
“是,很快乐,”胡惠记起什么,“杨雨是不是生二胎了?”
“对,还在家休养。”
“那她也算高龄产妇了,好像……比你大一岁?”
“嗯。”
“那你呢?”
于燕一怔,刹那间想了很多:“惠姐,你是知道我情况的。”
胡惠沉默了会儿:“那你现在还回家吗?”
“这两年很少了。”
“怎么了?”
“我堂弟前年结婚,要盖新房,我大伯就希望我把我家的宅基地卖给他。”
“你卖了?”
“卖了,”为了大伯心里好过,她要了他两千块,但堂弟结婚又当份子钱送了回去。她有时会觉得自己很不孝,父母年轻时置办的家当,被她做主给了别人,但有时又觉得自己做得对,大伯一家供养她到高中毕业,她既已在外谋生安家,也该报恩让他们过得更好。
“我觉得我爸妈也会同意的。”她笑了下。
“那你以后回去住你大伯家,还是堂哥家?”
“不住了,一年也就清明和冬至两次,不用过夜。”
胡惠觉得她傻:“可你没家了。”
于燕想,她早就没家了,所以她才早早为自己重新筑好一个小小的巢:“还好吧,至少我有房,虽然小了点,但总归是固定资产。”
胡惠看着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几年前,“你难道不觉得有个人陪着你会更好吗?”
“觉得,所以我一直在等。”
尽管知道可能等不到,但还是免不了劝自己再等等:“惠姐,人生就是这样的,有确定的可以通过自身努力得到的东西,也有随机的变幻的始终求而不得的东西,这才是它的有趣之处,对吗?”
胡惠没有作声,只默默地切着牛排。
于燕心虚:“抱歉啊……我是不是讲太多大道理了。”
“没有,我很久没听过了。”胡惠倒轻松了些,她们久未联系,靠她一个人找话题已不容易,愿意讲大道理也是好的。
面对她的热心和真诚,胡惠有些惭愧,她把切好的部分牛排转给好友:“多吃点。”
于燕心头一暖,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从二楼下来。
像有感应似的,他们看见了彼此,刘仁美愠怒的脸上闪过一丝闪躲,王斯成则明显愣了愣,于燕觉得自己该跟他们打声招呼,但前者很快拨了拨卷发,潇洒离开,王斯成则冲她点点头,快步跟了上去。
。
于燕和胡惠在餐厅门口道别,看着那辆出租迅速远去,于燕心上像蒙了层薄雾。
人人都有烦恼,烦恼又大多不可解。这层薄雾一直陪着她完成了下午的工作,直到胡惠发来“下次再约”,才被驱散几分。
于燕回完信息,伸了个懒腰,去茶水间泡咖啡。
结果中午的职场丽人也正好在休息:“中午和你吃饭的是方太太吧。”
于燕纠正她的称呼:“你之前也在新闻组待过,她是我们的记者前辈。”
“是前辈,前了很多年了。”
于燕接了半杯,正要放糖,听她好奇:“你怎么不问问我跟王斯成?”
“你和他怎么样了?”
“好了。”
“恭喜。”
“又分了。”
“那我就不替你们高兴了。”
刘仁美疑惑地看着她:“于燕,你真的一点都不关心男人吗?”
“我为什么要关心别人的男人。”
“……”刘仁美喝了口咖啡,“那你也该关心关心同事。”
“好,我会向你学习。”
“向我学习,”刘仁美哼了声,“是学我水性杨花,还是未婚先孕?你不觉得和这样的人做同事很可耻吗?”
于燕被她问得莫名,乍一想,可能是跟王律师闹了矛盾,她沉默半晌,然后说:“事情究竟是什么样,只有你最清楚,问心无愧就行了。”
刘仁美盯着她:“你向来问心无愧吗?”
“当然不是,我又不是圣人。”于燕把糖放进咖啡,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来一颗,手机震了下,她以为是胡惠,结果是昨天晚上还在想念的人。
“我周四来上海开会,你有空吗?”
“有,我这周都有空。”她立刻回复。
“那我来找你。”
“好。”她开心地笑了。
刘仁美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于燕忙把屏幕摁黑。
“你干嘛。”
“问心无愧哦。”
“……”于燕不知自己为何心虚,但信息一来,她的确紧张,以至于她果断地放弃了第二块糖,逃也似的回了办公室。
她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目前,某人还只是她隐秘的快乐。
。
呼吸病学的年会在上海召开四天,岚城医院共有二十三名代表参加,蒋攸宁作为戴焕中课题组的主要成员,又是年青一代的中坚力量,除了要参与多场专题报告,还要准备发言,冲击奖项,可谓被寄予厚望。
念及紧锣密鼓的会议安排,蒋攸宁知道后期有活动众多,加之今年特设的颁奖环节,他的自由时间十分有限。他思来想去,趁着第一天开幕式结束,打算跑一趟市中心。
按照她给的地址,下午六点,他站在了写字楼楼下。
这地方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他竟然有些忐忑。他想给她打电话,但拨了又挂断,只打了几个字:“我到了。”
“今天的会开完了吗?”
“嗯。”
“那你等我。”
“好。”
。
于燕看着那个好字,知道自己该立刻下楼,但她对着镜子颇为难地左看右看,还是没看出个所以然。
算了,求人不如求佛。她拿起桌边的那个木雕,认真地摸了摸:“大圣,祝我好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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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于燕下了楼,蒋攸宁就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双手插兜,微微抬头望天,不知是等得无聊还是在思考。
于燕还没见过他穿西装的样子,但只是个背影,她就能确定是他。
她慢慢走过去:“嗨~”
蒋攸宁转头,看见她略显僵硬的笑脸。
“不好意思啊,动作有点慢。”
“没事。”
“你们开会都这么正式的吗?”
“一般不用,这次规格比较高。”许久不见,他也挤出一个笑容,“领带被我摘了,不然走出来像卖保险的。”
“要是卖保险的有你这么帅,客户一定在后面排队买。”
“那你买吗?”
“……买啊,”
当然买,为什么不买。
于燕看见他笑,颇不自然地把碎发捋到耳后。蒋攸宁转开视线。
于燕想起他说在酒店吃过饭,便也不提议去餐厅:“我们去江边逛逛吧,从这儿走过去大概二十分钟,走到了,江灯也就亮了。”
蒋攸宁当然没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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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的城市相遇,感觉也是新的。于燕走在蒋攸宁的右前方,像个热情的导游。她熟悉这里的每一幢建筑,喜欢每一条街道,习惯每一段拥堵,蒋攸宁看她兴致颇高的样子:“所以你去过全国各地,还是最喜欢上海。”
“这是我奋斗生活的地方,我当然喜欢。”
“那你觉得岚城怎么样?”
“挺好的。”于燕这两年去岚城的次数甚至比省城还要多,她语气认真,“岚城工业起步早,基础稳,经济发展水平本就比周边县市高,近年来又依托沿江资源开发旅游业,既保证了一定规模的人口净流入,又建设了绿色宜居的城市环境,二三产都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让人感觉生机勃勃。”
“听上去很有研究。”
“研究算不上,主观感受罢了。”于燕冲他一笑,“你呢?你觉得哪里更好?”
不等他开口,她替他回答:“肯定是岚城,哪里比得上家呀。”
蒋攸宁看着她,本想说是,话到嘴边却成了:“都好。”
32.路灯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很快到了江边。天色渐晚,江水撑起最后几缕霞光,映出金鳞点点。岸边的人三五成群,或漫步谈笑,或扶栏而立,享受着一天将尽的难得惬意。
于燕很久没有在工作日的傍晚出来散步过了,如果蒋攸宁没有跟她约在今天,那这个傍晚和之前那些加班或出差在外的傍晚也没有什么不同,但他来了,所以她把能做完的提前做好,把完不成的封停押后,以便腾出时间来和他好好说说话。
她回头问:“我们还要继续走吗?”
“你决定。”蒋攸宁向前跨了一步,来到她身边,“累了?”
“没有,只是再往前,人会越来越少。”
“没关系。”他不知什么时候把外套脱了,只穿着件白衬衫,夜色上浮,江风带着潮湿的水汽往人脸上扑,于燕侧头,看着他英俊的脸庞,“蒋攸宁,你今天来,不是要问我的答案吗?”
“是,但我以为你先要介绍完风土人情。”他笑了下,似乎还沉浸在她刚才的热切和开朗里,也似乎只有他记着,十八天了,月亮瘦了又圆了一轮,他却只见了她一面,“你接下来还要出差吗?”
“如果对方不改时间的话,只要去一趟省城。”
“要多久。”
“最多两天。”
“你总是在不停奔波。”
“但奔波有差补,比坐班收入高。”
“你很需要钱吗?”
“只是想让自己更富足一点。钱多了毕竟能抵抗风险,我不想等哪天我生病了,却连医药费也付不起。”
蒋攸宁想起她给李晓玲垫付的费用,以及上次讨论无果的免费医疗,他停住脚步:“你经常有这样的担忧?”
“是不是有点莫名其妙?”
“不是。”他只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
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尽管他早就发现她一路都保持着握拳的姿势,但她下意识的闪躲还是让他胸口一窒。
他凑近她,低头:“为什么你明明很紧张,却要故意表现成轻松的样子,是我给你压力了吗?”
“……没有。”
“那你看着我。”
于燕没看他,甚至想要抽离,他却没有给她机会,他牢牢握住,然后手指伸进去触碰到她微凉的手汗。
“蒋攸宁。”
“我可以不要答案,但你要告诉我你在担心什么。”他牵起她,与她掌心相贴,“我们再往前走一段,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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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燕感受到她传递给她的热度,心头滋味复杂。他走得很慢,她沉默地跟着,直到她忍不住看他,发现他也在温柔地注视着自己时,她感到内心深处的那一堵冰墙开始慢慢融化了。
“蒋攸宁。”
“嗯。”
“你急着回酒店吗?”
“不急。今天只是开幕式,明后两天的会议才多。”
“那你明天要早起吧。”
“有闹钟就不会迟到。”他侧身,“怎么,你现在要开始采访我吗?”
“如果有机会,我肯定要好好采访你。”她笑了下,但今天,她想先跟他聊聊她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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