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父啧一声,责怪她的“深谋远虑”,蒋母却不搭理,只说:“我和你爸爸合计过了,要是你结婚,我们建议你在周边买一套大户型的。郊区的老房子卖掉有个百来万,首付够了,贷款就由你自己还。”
蒋母说完,安静地等待他的反应,其实按照顺序,给攸文的那套房子原本是给他准备的,但他不争气,自然需要者优先。她知道他懂事,从没伸手问家里要过什么,也从不争抢,把好东西都先给弟弟,但生儿育女,操的是一辈子的心,儿女顾及不到的,他们得准备好。
蒋攸宁把碗里的饭全部吃完:“妈。”
“别说不要,你结了婚可以住家里,但得让人女孩子心里有底。”
蒋攸宁只说:“不急。”
“可你们都不小了!”
“还好。”蒋攸宁觉得这话题不值得探讨,任由母亲再唠叨几句,饭后又陪着两人在小区里散了会儿步,而当他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重新进入只有一个人的空间,他意识到,他开始思念她。
思念是狡猾的。它在你有事可做时悄悄隐退,却在闲暇之余勾起无法排遣的欲望。
他坐在沙发上,看了眼时间,这个点,她应该下班了,那他可以拨过去听听她的声音。
那头隔了好久才接起:“喂?”
“在忙?”
“没有。”于燕站在路边,想用手遮住一些噪音,“你这两天事情多吗?”
“不多。”
“哦,那我比你多一点,我下周可能又要出差。”
“可能的意思还没确定?”
“嗯。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洗澡,看会儿书,然后睡觉。”
“我也是。”她笑了笑,看向天空,“蒋攸宁,你那儿快下雨了吗?”
蒋攸宁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玻璃,他看不见星星和月亮:“应该没有,但云很多。”
“有风吗?”
“一点点。”
“那和我这儿不一样。我这儿很闷,风也很大。”
“你在外面。”
“嗯,马上回去。”虽然她的包里时常带着伞,但这不足以帮她挡住漫天大雨,挡不住路上的积水溅湿的鞋尖,“我不喜欢雨天,也不喜欢在下雨的时候呆在外面。”
蒋攸宁慢慢地关上窗户:“你心情不太好。”
她没有否认:“可能是有点累了。”
“于燕。”
“我刚才搞错了。”她像在和他解释,又像在自言自语,“我接下来应该先回家,再洗澡,睡觉。书就不看了,我得好好休息,才有精力应付接下来的事。”
。
周五下午,于燕走进方成彬的办公室。
“你找我?”
“关门。”
她走过去,轻轻一推,门和墙壁间剩了条缝。她伸手把它关紧。
“吴春英和王梁的稿子都过了,先祝贺你。”
“谢谢。”
“工作热情高是好事,但要注意劳逸结合。下周还要去云南?”
“要去。”她看他,“如果童珊在我会轻松些。”
方成彬皱眉:“她还没销假?”
“她的请假条不是你直接批的吗?”
“好像是。”他也看她,“你盯着我做什么?”
“也许你是对的。”于燕说,“你上次提醒我不要对底下人太宽松,别的组会不服气,看来,我的确是对她破例太多了。”
方成彬拿过桌上的茶杯:“我叫你过来不是谈童珊的事。”
“那谈什么?”
“谈你感兴趣的。”他喝了口茶,放下杯子,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的抄送本:“通知已经下来了,下周一会做公示。我八月初去北京,空出的位置会交给总部调过来的人。”
于燕接过那几张纸,纸上的文字醒目,又格外刺眼。
“我知道你想升职想了很久,实话说,我也有意推荐你,但采编部的确是锻炼人的地方,所以总部用人也拿它当一个跳板。”他看她僵滞的表情,“你不要心里不平衡。”
于燕紧紧攥着文件的底角,全程沉默。
“你还年轻,以后机会多的是。”他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总部派人,我们的管理肯定会上一个台阶,对你而言,既可以保持现状,也可以另寻出路。”
他换了副真诚的语气,“我给你申请了去华中分部的名额。办公地点在汉城,期限是半年。锻炼期间,如果你表现好,可以直接进总部的人物组做副主编。”
于燕不错眼地盯着他,他却收回视线,淡然继续:“汉城交通发达,离你老家也近,回去看看总方便些。”
“我回去看谁?”
“扫扫墓,拔拔草也是应该的。”
于燕手握成拳:“方成彬。”
“你叫我什么?”他冷了脸,却又迅速恢复平静,“你的情况,惠子以前就跟我提过,也怪我没有考虑周全。遥省路远,你舍不得路费或是怕耽误时间都能理解,但人在外奋斗,总要记住自己的根在哪里。
我现在跟你透底,一是欣赏你的能力,二是因为你和惠子的关系,但透底不代表交情,我得提醒你,树挪死,人挪活,你继续待着,上面的位子被人占,你的晋升空间就有限,不如趁着现在无牵无挂拼一拼,风相是个很好的平台,而一旦离开平台,很多所谓的个人能力,就成了狗屁。”
“你是在提醒我,还是威胁我。”
“你有什么值得我威胁的?”
于燕迎上他挑衅的目光,这些年的期盼、敬意仿佛都变成刀子往心口扎,面前的是她多年的领导,但直到今天,她才发现,这张熟悉的皮囊下包裹的是一颗陌生的心。
她当然不会以为这是他的好意,用刘仁美的话来说,她只是对他有用,所以愿意卖她一个人情去总部。
她忽然恨死了这种有用。
她哂笑一声,起身离开。
“不要再替惠子找工作。”他突然说。
于燕握着门把手:“当初是你让我开解她。”
“如果我知道你的开解是这种结果,我不会向你发出请求。”
“可惜来不及了。”
“不可惜。”
于燕开门出去,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要太高估自己的能力。”
。
桌上的闹钟指向八点半,公司里的人已经走光了。
于燕看着电脑旁边的那个木雕,郁结着的气愤、悲戚,慢慢变成一种难以名状的无助。
她是属于这里的,但这几天发生的事,像敲碎一面镜子般敲碎了她的自信。
她真的属于这里吗?
为什么感觉一切都在离她远去?
她拉开抽屉,找出最里面的烟盒,又费了半天劲才找到打火机,谁知一入嘴,却不是记忆里的味道。
该死,难道烟也会变质?
还是说变质的是人?
她贪婪地吮吸,直到烟燃了一半,才如梦初醒般地灭掉它。
不听话是要受到惩罚的。她想起某人那张英俊而严肃的脸庞,倔强的心在慢慢软塌。
去岚城要先订票,十一点有一张,但过去怕是要吓到他。那就先住酒店,至于换洗衣服,她得先回趟家……
二十分钟后,她走进小区大门,又想着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可以让他有心理准备,而当她走到单元楼下,听见那阵熟悉而轻柔的音乐时,微微转身,错愕地待在了原地。
嘟嘟声被切断,想见的人却站在车边,正微笑着看她。
她怀疑自己眼花了,但双脚已经向他走去:“……你怎么来了?”
“明天休息,来见见你。”
她难以置信地摸摸他的脸,被他握住手:“怎么了?”
太神奇了。她想。
“你什么时候到的?”
“就刚才。”他给她看新车,“路还不太熟悉,但好在一切顺利。”
于燕瞥了一眼车头,是他和她去看过的那辆:“你真买了。”
“喜欢吗?”
“喜欢。”她笑,但估计笑得并不好看,“蒋攸宁,你抱一抱我吧。”
蒋攸宁伸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
他察觉她情绪的反常,却没有出声,任由她埋首在他胸前。
“再抱紧一些。”
“好。”他顺从地扣紧她的肩膀,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烟味,再度拥紧,而后低头,亲吻她柔软的发。
47.修正
47
于燕感受着他传递给自己的力量,紧绷的神经在慢慢放松。她在他怀里待了一会儿,也可能不止一会儿:“蒋攸宁。”
“嗯。”
“我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她抬头,盈盈望进他的双眸,“开车过来累不累?”
“不累,没怎么开过长途,感觉很新鲜。”
“真厉害。”
“哪里厉害。”
“要我肯定不敢开。”
蒋攸宁笑:“那以后我当司机,你就坐旁边陪我,这叫有效分工。”
“你不嫌吃亏啊。”
“不嫌。”他依旧箍着她,“附近有没有好吃的餐厅?”
“饿了吧。”
“有点。”
“那我带你去吃麻辣香锅。”她终于笑了下,“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这家店的老板也特别热情。”
。
蒋攸宁第一次光顾这家“辣行”,进门直观的感受就是人多。如果说老板招呼客人的热情还能消受,那食材的热辣对他来说则是更大的挑战。
刚吃了一半,额上已汗意细密。于燕递过纸巾:“……要不要给你点碗面?”
“……不用。”
“我失策了。”她不无抱歉,“上回你连小龙虾都不吃,肯定受不了辣。”
蒋攸宁否认:“我不吃是因为懒。”
“可你又喜欢吃河虾。”
“河虾不用手剥。”
“……”
“我说错了?”
“没有,是这个道理。”于燕提起自己之前来这里吃夜宵,牙里塞进半颗花椒壳,现在补好了总可以大快朵颐。蒋攸宁听完:“过几天去攸文那里复查。”
“有友情价吗?”
“复查基本免费。”
“……哦。”
蒋攸宁见她动筷的频率不高,等了会儿,给她满上饮料:“难怪你推荐这儿,菜的味道是不错。”
“嗯。”
“但你的胃口不太好。”
于燕这几天就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被他戳破,笑着问:“那你看我瘦了吗?”
他没答,眼里只有关切。
于燕在他的关切中感到一丝窝心,想起刚才抑制不住的冲动:“其实我本来就想去找你,但你突然出现,像天降神兵,我的烦恼就全都不见了。”
“不见不代表它们被解决了。”他像在劝说,“如果是工作上遇到的麻烦,我不保证全部能懂,但你在我面前发泄,至少可以毫无顾虑。”
于燕停下筷子,他却夹了好多菜给她:“慢慢吃,吃饱了才有力气说。”
。
于燕之前看过一句话,大意是爱情应当使人的力量和感觉更丰富,并且的确正在使人丰富。面对蒋攸宁,她还不敢直接拿爱情的意义说事,但倾诉的勇气,却在他的鼓励下渐渐明朗。
“我要从很远很远开始说起。”
蒋攸宁点头:“放心,我准备好了。”
于燕已经吃完碗里的肉和蔬菜:“你还记得上次你跟我提过的那篇文章吗?”
“精神病院那篇?”
“嗯。”
“当然记得。”那是她难忘的三天,印就万余字长文,让他受到触动的同时也窥见她心底的隐秘。
于燕握着揉扁的纸巾:“我妈妈去世之后,我一直很惧怕精神病这三个字,哪怕去外面读书,一想起村里人的风言风语,就很排斥回家。毕业工作后,我接触了一些和医疗相关的话题,但总是聚焦综合医院,鲜少提及专科医院。
“说来好笑,在做这篇特稿之前,我对精神病院的印象还停留在影视剧中的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以及疯疯癫癫不知所云的病人,而当我真正走进它,才发现它不该,或是不能只是被作为艺术作品中或讽刺或戏谑的符号,因为在这里的每一个病人,背后也都有一个抓心挠肺的家庭,而由于疾病的特殊性,家属和病人除了寄希望于相对科学的药物治疗,更想得到的是医生的人文关怀。”
于燕提起那个想要出院而产生暴力行为的病人:他是那年刚上大一的学生,被诊出重度抑郁后,接受了医生的建议住院治疗,入院那天,她也正好进去,见他坐在窗边安安静静的,可是第二天早上,他就发怒伤了人。
她在文中的描述是:“保安和护工把粗实的绳索打成结,困住他的四肢和双肩,他被钉住、锁住,成为一个安全却悲伤的倒在床上的靶子。”
蒋攸宁听完,也记起这段细节:“你觉得这种约束并不合理。”
“是。但我不是针对约束本身,而是这位病人遭到的对待,后面写得更具体,但被编辑劝删了。”
所以,和呈现在公众视野中不同的是,她电脑里的稿子还留有这样的文字:“在多重桎梏里,他丝毫动弹不得,怒火和攻击全部无济于事。
精力的过度消耗让他疲乏,渐渐地,他偃旗息鼓,倔强的脸上只留下隐忍。他要求喝水,护士把水杯放在他够不到的床头。他说背部很痒,护士走过来两趟却没有碰他。他说要上厕所,护工拿了尿壶来给他脱裤子,被他死命拒绝……他们像是约好了为那个被他踹伤的同事出气,又像集体疏远这号造成威胁的危险人物,于是,直到下午,他依旧是那条被困住的搁浅的鱼。”
蒋攸宁察觉到了她的害怕,伸手握住她的拳头,然后抽出那团纸,触到她冰凉的手心。
她轻轻回握:“如果我不是亲历者,我可能会感慨一下约束措施的严肃性和必要性,但我在那儿,所以我知道他性情大变前经历了什么。”
蒋攸宁问:“他经历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