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她摸摸鼻子,似乎为自己的郑重其事感到难为情,“由于工作性质,你会接触到很多女孩,不管是小护士,小药代,还是你的小师妹,不管她们是年轻漂亮,还是可爱体贴,你都要和她们保持距离。你可以和她们聊天吃饭开玩笑,但不能太亲近,不能交心,不能让她们误会你对她们有那什么什么,不然我会生气。”
“好。”他也碰碰她的鼻子,“我肯定注意分寸。”
“第二,你要注意身体。多喝水,多吃蔬菜水果,条件允许的话能眯就眯会儿。如果上班遇到了不开心的事,回家了就不要再想。”她在医院的时间不长,已经对那种焦躁和压抑印象深刻,他们每天面对各种鸡飞狗跳,压力可想而知,“病人和家属都有难处,但你的情绪也很重要,医院里不止你一个医生,不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也不要陷入抑郁,只有保持良好的状态,才能更好地工作,对吗?”
他点头:“对。”
她握住他的手:“第三,你要注意安全。医闹不是开玩笑的,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碰到,如果碰到,你可以逃,可以躲,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只是有一点,不要让护士冲在前面,她们也需要保护。当然了,如果躲没有用,那你一定要自卫,我给你买了防狼喷雾和防刺衣,都在袋子里……我相信医院的安保措施,也相信大多数病患都是通情达理的,但意外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所以这只是防患于未然,不代表……”
“我知道,不要担心,我会尽量避免这种万一。倒是你,你在外面更需要保护自己。”
“嗯,我也给自己买了,我还有军用小刀,户外装备配得很齐全。”
蒋攸宁松口气:“那我也听你的。”
她重重点头,做了个深呼吸,眼眶却渐渐红了:“第四,你不要把弦绷得太紧。病人要看,科研要做,但日子还很长可以慢慢来,兼顾不了的时候就先忙一头,累了就休息。评奖评优轮得上最好,轮不到也不要生气……还有,最重要的,我们每天都要联系,哪怕再忙,没什么话要说,都要发早安和,好吗?”
“好。”蒋攸宁听完,屈起手指擦了擦她的眼角,“傻瓜,我们只是暂时分开而已,怎么到了要哭着告别的地步。”
“我没哭,我只是有点难受。”她说,“我也知道之前的几年,我们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但现在情况不同,有了牵挂才会舍不得。”
她低头,捏着他的虎口:“我也知道告别应该高高兴兴的,才能不让对方担心,可我就是忍不住,其实我也发现我特别没用,不管做了多少心理建设,到头来还是说一套做一套……”
“没有说一套做一套,”他心疼地将她拥入怀中,“别这样,是我不好,我该早点来陪你。”
她埋首在他肩头,沉默半晌,终是开始低声啜泣。蒋攸宁轻抚她微微起伏的背,像拉回在风浪中颠簸的船帆。他无声地安慰她,也在安慰自己。
车外蝉鸣一片猖狂,车内却十分安静。谁也没再说话,直到她慢慢平复,挣脱他的怀抱:“好了,我缓过来了。”
“想哭就哭,别忍着。”
“那多丢人。”
“不会,丢人的话我陪你。”
“陪我?”于燕破涕为笑,“我还没见过你哭呢,你哭起来什么样?”
“很难看。”他凑近,在她唇上轻啄一记,而后停顿,盯着那抹嫣红数秒,做出承诺:“我会来找你的。”
“嗯。”
“你要等我。”
“我一定等。”她攥着他的衬衫,迎接他落下的深吻。熟悉的气息间,不安和慌乱都烟消云散,越刻越深的,只有心上人的温度和眷恋。
59.泡面
蒋母得知于燕要走,原本担心她在外无人照顾,和蒋攸宁感情难以维系,之后听她说会好好表现,用心工作,反被她的乐观安慰。她觉得这孩子争气,自己儿子运气,要真能成为一家人,则是值得感恩的福气。
蒋父见她时不时对着手机发语音,一声又一声的“燕燕”,不免提醒:“你不要老是打扰她。”
“我就趁这会儿吃饭的时候。”
只是简单的问候和叮嘱,也不是每天,而是挑了周六周日可能休息的空当。于燕的回复有时是可爱逗趣的表情包,有时是好的,谢谢阿姨。她常常把可爱逗趣的表情包下载收藏,看着阿姨两个字,却不免期待她改口的那天早点到来。
“攸宁还是胆子小,应该先求个婚什么的,再安安心心分开。”
蒋父失笑:“你倒胆子大,他们才相处多久?”
“那你和我相处多久?”
“……”他一噎,“也是,我们也不久。”
他当年对其一见钟情,隔了几天就写了情诗。蒋母见他高大俊朗,又博学多识,很快和他坠入爱河:“讲道理,攸宁要是像你当年那样主动,也就不会三十几了还打光棍。”
他叫停:“光棍可不是贬义词。”
“我没有贬低他的意思呀,我只是希望他有人陪伴,有所期盼,有人和他分享生活的琐碎,开心自足一些。”
“嗯。”蒋父朝她伸手,蒋母牵住,走到他身边坐下,“你看攸文,他和菲菲虽说一路折腾,到底是一路热闹,攸宁省心是省心,但也少了些活泼生气。”
她有时反思是不是从小给了弟弟更多的关爱,从而让哥哥过早地独立和冷静,但时光无法倒流,她只能在以后慢慢弥补。
“好了,你的想法我都清楚,但孩子们的感情,还是劝你不要插手太多。所谓过犹不及,小于是和攸宁恋爱,对我们没有责任和义务,你不要给她施加压力。”
“我不需要她对我们怎么样,我只是觉得这孩子招人疼。”
“那你也要注意分寸,在攸宁面前提可以,不要在攸文他们面前提。张菲嫁进来这么多年,你也没当面夸她几次,儿媳和儿子一样,我们不该顾此失彼,对吗?”
“对,你说得对。”蒋母意识到这些天可能真的忽略了某些细节,等晚上他们回来吃饭,自己得多关心关心张菲。她沉默了会儿,见他低头捣鼓半天:“你忙什么呢?”
“我把这表的包装盒拍给老刘。”
“拍给他干嘛?”
“前几天下棋,老王显摆他女儿给他买了个智能手表,看到我也有,不服气了,问我哪买的,多少钱,好像比他的高级。”
蒋母笑:“那你怎么说?”
“我说我儿子女朋友买的,刚好老刘也想要,看了我们的比一比,觉得我这个更好,就让我把牌子和型号拍给他。”
“真幼稚。”
“谁?”
“你们这群老头。”蒋母起身,“你去把排骨洗了炖上,我去超市买个西瓜。”
“行。”
蒋母拿了手机,下楼时给儿子去了电话。那头,蒋攸宁刚进厨房,拒绝了今日的家宴,只说明天晚上回去。
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这段时间的折腾显然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
王庆云家属时隔多日,最终还是决定将他告上法庭。收到法院传票时,他第一时间找到了转行做律师的同窗,也得到了科里和医院的支持,但要应付专业领域以外的事情要比想象中更难。
好在眼下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他不必再为这种无妄之灾忧心。只是,他看着眼前这碗并不成功的升级版泡面,略微提振的情绪又颓败下来。
手机又响了。他以为是医院号码,结果是于燕。
她问得着急:“真的和解了吗?”
“和解了。”
“你不要骗我。”
“没骗你,还挺顺利。”
她松口气:“那就好。”
如果不是那几天的总是迟到,她不会察觉到他的情绪反常,也不会问出他在她离开前两天就收到了法院的传票。
她听到这事的第一反应是气愤,那家人的手段她见识过,老人都已入土为安,子女还要寻衅滋事,很难不让人怀疑他们的动机。而气愤之余,她更多的是担心,相隔千里,她不能随意过去陪他,也帮不了任何忙。好在蒋攸宁没有逃避,而是及时和她分享过程,一次次给她吃定心丸,如今和解,她多日的烦闷也一扫而空:“他们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吧。”
“不会了。”蒋攸宁想起和解经过,对方的嗓门并不比在派出所以及院办时轻,但换了个严肃、权威和他们信任的场合,在法官和专业人士面前,讲道理会变得容易一些。
于燕抛开那些无谓的设想:“那你该请那位老同学吃饭。”
“嗯,明天中午。”
“律师费付了吗?”
“付了,一码归一码。”
“那就好。”于燕笑,“不付我反而不踏实。”
蒋攸宁自知这事也给她造成了困扰:“这些天没怎么睡吧。”
“不会啊,我睡得可香了。”
蒋攸宁无声地勾了勾唇,又听她说:“我们约定过的,不准报忧不报喜,以后还是这样。”
“嗯。”
“你现在在做什么?”
“吃面。要不要视频?”
“不要了,今天参加团建,外面好大的雨,只能转到室内玩牌,我在角落里待会儿。”
“不一起玩。”
“不想玩。”她的手指顺着窗玻璃的雨水痕迹,一点点往下移,“你吃什么面?”
“你煮过的。”
于燕记起在岚城的那几天,无论他下班早晚,她都会给他煮一份泡面,加上青菜豆皮香肠片,还有提前做好的水铺蛋。
“谁做的更好吃?”
“当然是你,我的鸡蛋没有成型。”
“你一定是等水沸了才放的对不对?水铺蛋的技巧就是要温水下锅,小火慢炖,否则就变蛋花汤了。”
蒋攸宁看着面前的蛋花汤:“……嗯。”
“你还是点外卖吧,至少方便。”
“不了,我应该多进厨房。”他问起她这几天的工作,她还是说太神奇了,这里的工作氛围和华东分部完全不一样。
对于燕来说,这完全是一次新奇的体验。她去报到的第二天,部门就给她安排了新同事见面会,晚上就组织聚餐,也是在大家酒过三巡时,她才见到了姗姗来迟的新领导李望荣。
李望荣是个即将退休的小老头,他们之前在公司年会和庆功活动上碰到过,对彼此也有印象。李望荣对总部和分部的做派颇有微词,尤其不满他们不分地域随时抢功的强盗逻辑:“成立分部的意义就是方便出差统筹,各司其职,本来五个,现在并成两个,结果新疆、西北、云南,哪里都是华东的人,那要我们干什么?”
于燕觉得他意有所指,他却又嘻嘻哈哈笑了:“不过话说回来,能者多劳,谁能抢得到版面,谁就有本事,这硬指标我是服的,至于其他短文短篇跟风文,我们储备量第一,随时准备输出,这也算是稳定后方了,对吧。”
他很热情地跟于燕介绍了这里的组织结构和人员配置,又夸赞她有能力,期待她和同事相处融洽,互帮互助。于燕心知能坐到这个位子上的人肯定不简单,但她习惯了方成彬的规矩和高压,对于这里的散漫还是抱着观望态度:“你知道吗?他们竟然不用开选题会,我在这里多久了,基本上是在处理前任的烂账,而和我同期调离的那位,正在我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睡大觉。”
“……”
于燕想起吴桐和他说的:“那人十点上班,被罗方明点了几次名还是照旧,唯一让人称道的是他每天都给同事点下午茶,还是人均五十不重样的那种。”
“你别告诉我,你们这么快就被糖衣炮弹俘虏了。”
“怎么可能。更好笑的是,他还想追刘仁美,结果被当场拒绝,从那天起,他就不止迟到,还早退了。”
于燕万万没想到她是要和这样的人竞争,愤愤不平道,“开除他算了。”
“恐怕他也不在乎开除,他说他就是来为大家服务的,不求业绩,只求各位满意。”
“……”
于燕彻底晕了。
时隔多年,她再一次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迷茫,她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幽幽叹气:“蒋攸宁……我觉得我落入了一个巨大的圈套。”
60.生日
蒋攸宁放下筷子,圈套,这两个字太严重了:“你想回来吗?”
刚开始是想的,这变数超出了她的预期,可是现在:“在明确他们对我的态度之前,我不想当逃兵。”
“但你心情不好。”
“我只是在想办法。”她的选题被压在李望荣那边还没回复,这个月只出了三趟差,成稿交给编辑时,满意的只有一篇商稿。她希望它能顺利见刊,这样就不至于连着两期输出为零。
“你放心,我没事的。”她转身,看见编辑小郑正笑着朝他走来,降低音量,“我承认矛盾是有,但抛开公事不谈,我在这里遇到的人都很友善,吃喝玩乐样样不缺,你就当我发发牢骚。”
“于燕。”
“真的,别担心,晚上再聊。”
她挂断,小郑正好走到她身边:“小于姐,刚才点的烧烤到了,吃了再忙呗。”
她应了,和他往桌边走:“明天的户外安排也取消吗?”
“看天气,怎么,你不喜欢这儿啊。”
“没有,我不会打牌,看也看不懂,闲着无聊。”
“这有什么,纸牌和麻将,我都可以教你。”
“那多麻烦。”
“不麻烦,你这么聪明,一学就会。”
于燕想推拒,被桌那边的李望荣打断:“哟,小于,和男朋友打完电话了?”
“嗯。”
“来来来,先吃东西。”
桌边众人都起身,围到大圆桌前,这儿虽说是茶舍,但装修得跟农家乐没有区别。于燕拿了串鸡翅,没要酒,一个人去了桌边,不多时,李望荣也坐了过来。
“主任。”
“说了多少次了,叫我老李就行。”他把一听可乐放在她手边,“还是不适应?”
“工作节奏不太一样。”她实话实说。
“那你就把它当成度假,我让小李调过去时,也是这么跟他说的。”
“……”
李望荣看着她:“你在人物组待了这么久,观察人肯定有一套。今天不用上班,跟我说说你对我们这群人的看法吧。”
于燕笑:“我哪敢呀。”
李望荣也笑,等了半晌没等到回答,也不勉强:“我每次去北京开会,都有种感觉,我们这边和总部、以及华东是割裂的。你们喜欢深挖,喜欢追究,喜欢把人和事描写得淋漓尽致,以此来彰显你们的观察和思考能力,但其实,生活不需要这么多深刻。”
于燕没有做声,他顿了顿:“你知道风相的主要营收来自哪里吗?”
“广告和发行收入。”
“那你觉得是靠主刊?”
“应该不是。”虽然主刊广告商定位高端奢侈,但广告页固定,一年费用加起来有限,加上这几年发行量变少,风相的议价权也在降低。
李望荣点了点头,眼前这位从菜鸟做到资深记者,能力是不需要质疑的,但是——
“你的工作局限在对外,对内可能关注不多。”他说得慢,又字字清晰,“网络媒体对传统媒体的冲击是巨大的,你以为风相靠的是差异化战略,占据的是细分市场,其实不然。从它裁剪掉其他分部,缩减开支起,它就知道自己陷入了困境,也就不得已开辟新的盈利模式。”
他打开自己那听啤酒:“如果说主刊是风相的门面和先锋队,那么自媒体等网络平台就是收割流量的主力军。从前年开始,风相最主要的收入就是流量变现……你还记得今年年会提出的‘新相’短视频计划吗?”
“记得,我当时还觉得这很无聊,市场的蛋糕都已经分得差不多了,我们再进入只有烧钱和捡蛋糕屑的份。”
“但这个提议最终实行了,而且任务落在了华中。”
“所以这里有新媒体部,而华东只是网编部,你们的员工是那边的两倍多。”
“对。”李望荣以为她并不关心这边,看来并不是。他觉得有和她好好探讨的必要,“在很早之前,就有专家提出过,读图时代的来临会让读字时代一去不复返,而现在,视频时代使得体验更加丰富,也加速了习惯的更迭。关于这点,我不做社会文化层面的探讨,单就商业角度而言,碎片化的推送考验信息提取的能力,也在促进读者的认知和二次传播。好比你写一篇两万字的封面长文,激起的是部分人的‘哇哦’,而我取一个标题,概括事件加一句迎合大众心理的评论,得到的是数以万计的转发和赞同,而由此衍生的连锁反应,都会回馈得更加及时,这种好处是看得见的。”
于燕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但她并不认可:“碎片化的爆款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如果要保证一定的概率,就要求稳定数量,这样一来,单篇耗费的时间短,总的工作时间却并没有减少。”
“但这样的工作技术含量低,对人员的要求就低。我请一个资深的老牌记者,月薪可能要两万以上,请两个本科毕业生乃至实习生,每人五千就够了。”
“……”
“而且你没发现吗?就拿你自己通过网编部发表的文章,点击量多的都是以普通人为主角的几千字的报道。所谓曲高和寡,专业性太强的文章和大众读者是有壁垒的,从长远来看,风相需要一小撮能力出众的记者撑场面,也需要一群更现实、嗅觉更灵敏、更懂得怎么赚钱的人帮它活下去。”
“所以我可以认为,这就是分部之间工作气氛不同的原因?”
“如果你觉得你们那边都是精英,而我们都是俗人的话。”
“我没有这样觉得。”于燕说,“我只是找不到可以融入的点。如果这里并不需要我,我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您没有把我派去新媒体部,也没有让我学其他技能,光是压缩我的发挥空间,我就已经很难受了。”
李望荣哈哈大笑:“那你为什么不停一停,摸摸鱼,我们基本上都是边摸鱼边工作。”
“这样才知道网络上流行什么,读者爱看什么,以及学习其他媒体的运营经验是吧。”
“是啊,道理你都懂,为什么还要纠结那些选题呢?”
于燕想,她明明比他年轻,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却比他弱多了。
李望荣打量她皱眉思考的表情:“看样子,我还是没有说服你。”
“您的目的是说服我吗?”
“起初是这样,不过,我现在更想知道你为什么没有被我说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