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姬没骨头似的靠坐在宋书砚身侧,摇着团扇,与宋书砚一道欣赏舞蹈,纤纤玉指捻起一颗葡萄送到宋书砚唇边。
与宋南姝四目相对的宋书砚,微微低头,含住那颗晶莹剔透的葡萄,似是咬到了美姬的指尖,引得美姬一声娇嗔,用团扇在宋书砚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宋南姝身侧拳头紧握,从舞姬之间穿过,走至宋书砚面前。
“出去……”宋南姝对倚在宋书砚身侧的美姬说完,又转头看向正在舞蹈的舞姬和奏乐的乐师,“都出去!”
奏乐声停止,乐师起身,舞姬们也停下动作。
他们正要退出去,就听宋书砚开口。
“都站住!今日我才是这雅间的客人,谁敢走?”
但没有得到宋书砚的首肯,乐师和舞姬都立在原地不敢动。
玉醉楼有玉醉楼的规矩,虽然这里不是青楼,可舞姬和侍客的清倌人们也都是贱籍,受玉醉楼管制,不敢得罪客人。
靠在宋书砚身侧的美姬摇着团扇:“哟,这是宋解元在哪儿惹的风流债,让这位姑娘这么大阵仗,在我们玉醉楼闹事?”
“放肆!我们姑娘是我们家公子的姐姐,你这样卑贱的人,怎敢用如此卑劣肮脏的心思揣测我家姑娘和公子!”迎夏厉声训斥。
卑劣肮脏,四个字……迎夏说者无意,却让宋南姝白了脸。
那美姬一听这话,忙收起那副狐媚做派,站起身行礼:“见过世子夫人。”
宋书砚仰头望着宋南姝,头枕在背后桌案上,散漫笑着,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她已经和柳世子和离了,不是什么世子夫人!”
“你们都出去!”宋南姝再次开口。
美姬见状,对舞姬和乐师们摆了摆手中团扇,示意所有人退出去。
“我让你们走了吗?”宋书砚语声冷冽,把迎夏都给吓到了。
“出去!”宋南姝提高音量。
舞姬和乐师不敢出去,也不敢不出去,哆哆嗦嗦跪了一地。
就连迎夏都紧张地攥紧了交叠在小腹前的双手。
宋书砚仰头望着面色沉沉的宋南姝,全然没有刚才的冷冽模样,眉目间带着温和的笑意。
“阿姐非要他们都出去干什么?有什么事……阿姐不能当着旁人面说的?又不是什么卑劣肮脏见不得人的事!瞧吧他们吓得……”
定魂丹的事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她知道宋书砚是故意的,他在赌气。
宋南姝强压下怒火,定定看着宋书砚道:“宋书砚,跟我回家。”
“家?”宋书砚颓然轻笑一声,懒懒散散歪坐在地上不动,眼底尽是萧索,“阿姐,你说……我还有家吗?阿姐不是嫌我在宋府碍眼,让胡管事收拾好我的东西,就等着赶我离开了吗?那里应该已经不是我的家了吧!”
有宋南姝的地方对宋书砚来说才是家。
宋南姝眼眶倏然就红了,她抿着唇。
对宋南姝来说也是同样的,宋书砚是她的弟弟,有宋书砚在的地方对她来说才是家。
可,因为她的疏忽和纵容,让宋书砚的感情观扭曲成这个样子。
他明明是她最重要的家人,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在意的弟弟,是这个世界上和她最亲近的人。
她如同自己曾经对宋书砚承诺的那样,可以原谅宋书砚的一切错误。
唯独这件事她不能再继续纵容下去……
宋南姝朝宋书砚伸出手:“跟阿姐回家。”
宋书砚视线落在宋南姝细软的手上,喉头轻微耸动,再抬眸,眼底蓄着细碎的淡笑:“握住了阿姐的手,还会被推开吗?握住了阿姐的手,之后阿姐就不会留我一个人,把我抛下了吗?”
第111章
年幼时宋书砚的声音陡然出现在宋南姝的脑海里。
那是宋书砚第一次和宋南姝同去族学。
下了学宋南姝没坐宋家的马车,也没等宋书砚,独自一人回了宋府。
宋府孩子多,嫡庶尊卑颠倒,哪怕宋书砚是嫡子也没人多在意。
直到,阖府上下点了灯,养母宋夫人才发现宋书砚还未回府。
宋府这才派人慌张寻找起来。
宋南姝想起清晨上学,宋书砚挥着小胖手与她说,会等她一同下学回家。
她跑回族学书院时,就见宋书砚一个人可怜巴巴坐在石狮子旁。
她气不打一处来,训斥了宋书砚后对他伸出手,他便是这样问她,是不是握住了她的手,以后就不会被她抛下了。
她握住了宋书砚的手,与他许诺……以后绝不会把他抛下,每日与他一同上下学。
宋书砚笑得眼睛弯弯。
但此时此刻,宋书砚说的不推开他,不抛下他,和小时候并不是一个意思。
她知道,但她做不到……
或许,在宋书砚对宋南姝坦露了心底扭曲的感情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办法和以前一样做姐弟。
在宋书砚彻底掰正他不该出现的错误感情之前,她不能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宋书砚,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宋南姝眉头紧皱,她的手距离宋书砚更近了些,“我们先回家。”
能救宋书砚命的丹药,此刻就在宋府,宋南姝已经迫不及待。
她不想最后一枚定魂丹再出任何问题。
宋书砚视线落在宋南姝的手上,散漫坐直身子,双臂搭在屈起的膝盖上,似是自嘲轻笑一声,抬手握住宋南姝的手。
宋南姝用力拉他起来,宋书砚却坐在桌案前纹丝不动,只定定望着她。
被宋书砚通红的眸子注视,宋南姝强忍着没有避开他的视线,呼吸稳不住,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
今天,她必须把宋书砚带回去,服用定魂丹。
“薛神医还在家里等着你,我们答应过薛神医,找到能救你的药后,在你服用之时,留给薛神医时间让她研究其中所需药物和成分。”宋南姝镇定自若同宋书砚说,“所以我们得先回去。”
察觉宋书砚的拇指正在摩挲她的虎口,宋南姝下意识要将手抽回来,却被宋书砚轻而易举紧紧抓住,是她反抗不了的力度。
她抬眼与宋书砚紧盯着她的目光对上,猝不及防被宋书砚扯得一个踉跄,单膝跪地,伸手撑住宋书砚身后桌案才勉强能稳住身形。
桌案上的酒壶被撞倒,盖子落地,晶莹的酒液跟着滴滴答答,滴落在金红交织的地衣上。
宋南姝睁大眼,看着头枕在桌案上仰头看她的宋书砚,几次尝试挣扎起身都不成。
她脊背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可是在玉醉楼,这么多乐师和舞姬看着!
这种纸醉金迷的场所,消息传播得尤其快。
要是宋书砚突然发疯,传出去……宋书砚日后还要不要科考,还要不要走仕途了!
宋南姝反应迅速,立刻看迎夏。
迎夏亦是双眼睁大,满目的不可思议。
但跟在宋南姝身边这么多年,迎夏这点眼力劲儿还是有的。
迎夏会意,立刻转头看向跪在叩首不敢抬头的舞姬和乐师们,上前一步将宋南姝和宋书砚挡在身后,扬声:“我们姑娘和公子有话说,你们都退下!”
舞姬和乐师们不敢抬头,与在雅韵间内伺候的美姬一同弓腰退了出去。
迎夏也带着自家仆从,立在隔扇前,背对着宋南姝和宋书砚。
“你还记不得记得,小时候我说要与你永远在一起,要娶你,你是答应了我的,你说……会嫁给我与我终老的!”宋书砚喉头轻微翻滚,目光里都是希冀,“不算数了吗?”
宋南姝微怔,她已经不记得了。
“小时候懂什么?你知道什么是娶吗?我知道什么是嫁吗?”
“可你难道也不懂,什么叫永远在一起,什么叫一起终老?”
“宋书砚,你真的要在这里发疯?要让我们被整个京都的人唾弃?”宋南姝忍着眼底的酸胀,语声严厉,“你曾经说,宋家抛弃了你,所以你要入仕……你要功成名就,要让宋家人后悔,你都忘了?”
“要么,你就成全我的心思!”宋书砚声音压得极低,“要么,你就干脆别管我!现在这算什么?可怜……同情,还是以为我身上的毒是因为你,所以愧疚地必须给我解了毒,你才能安心?”
她用力挣扎,可手腕在宋书砚的手中纹丝不动,她甚至无法想象宋书砚的力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
“阿砚,你是想让我……讨厌你吗?”宋南姝不甘示弱地盯着宋书砚,眼泪一颗一颗掉,声音冷硬,“你非要毁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在意的姐弟情,把我记忆中最美好的记忆变得面目全非?”
宋书砚瞳仁轻颤。
“为什么……要告诉我?你明明可以一直不说的!宋书砚……我只想和你做姐弟,做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而不是爱人!从小到大的姐弟情,我没有办法把它扭曲成男女之情!”
她只觉宋书砚攥着她手腕的力道骤然收紧,疼得宋南姝险些惊呼出声。
她忍住疼痛,接着说:“所以,我做不到不管你,也做不到成全你!”
宋南姝也很痛苦,她泪水滴落在宋书砚面颊上:“既然你说……你一直在扮演我的好弟弟,为什么不一直扮演下去?如果你能一直扮演下去,或许我们还会做一对相依为命的好姐弟,可现在……我甚至会害怕见到你!你为什么……不能把我的弟弟还给我?”
宋书砚俊美的五官冷肃漠然,是令宋南姝陌生的模样。
为什么一直扮演宋南姝的好弟弟?
宋书砚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因为,对宋南姝的贪欲一再堆叠压抑,让宋书砚痛苦,也让他疯魔。
已经到了,他再继续继续扮演下去就会崩坏的地步。
第112章
他做不到看着宋南姝刚刚从那段假婚姻中解脱,又与其他男人亲近。
哪怕……这个人是另一个他!
这比杀了宋书砚还让他难受。
再演下去……
要么,就是他忍不住用各种手段,不让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触碰她!
要么,就是他杀光所有觊觎宋南姝的人,杀光所有为宋南姝制造危险和苦难的人。
因为演不下去,所以在决定对宋南姝刨白心意时,宋书砚就已经做好了被宋南姝厌弃的准备。
他以为宋南姝即便说出厌恶他的那些话,他也是能接受的。
可似乎,他高估了自己对宋南姝言语攻击的承受能力。
宋书砚的心,根本就不如他想象中那么无坚不摧。
“因为,我也承受不了这种压抑又尖锐的罪孽,要么……得到你!要么……被你厌弃!宋南姝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宋书砚说着用力一扯,将宋南姝扯得更靠近了些,强硬地拉住宋南姝的手覆在他的心口处。
他看着宋南姝含泪的眼,抬手温柔替宋南姝擦去泪水:“看来,你是真的厌弃我了,这份见不得人的感情,让你觉得恶心……”
掌心下是宋书砚强而有力的心跳,宋南姝心脏也酸疼得厉害,却张不开口否认。
她怎么会厌弃她的弟弟。
她只是想让她的弟弟回来。
宋书砚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最重要的弟弟!
她摇头。
宋书砚很理解宋南姝,他摩挲着宋南姝的腕骨,忍住想低头吻她指尖的冲动,黑深的眉眼凝视着她的眸子,慢吞吞开口:“你可以没有宋书砚,但……你不能没有弟弟,我明白!可我必须只是你的弟弟吗?”
除了他,这个世界上还有谁配得到她的爱?
宋南姝哽咽,撑着桌案的手收紧,她告诫自己再心疼也不可心软。
他抬手想替宋南姝将脸上的泪水擦去,察觉宋南姝的闪躲,宋书砚平静的神色之下,是凄凉和萧索的温柔。
他收回手,仰头望着宋南姝浅笑:“宋书砚是因为你才存在的,你要是不要……他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你这是在威胁我?”宋南姝声音里压着怒意。
宋书砚眼睫轻微眨动,强压住眼底的渴求,自嘲轻笑:“我怎么舍得……”
宋书砚这个身份,他原本早就应该舍弃的。
早在入端王门下时,就该舍弃。
可他舍不得宋南姝。
不论是作为宋书砚,还是作为沈序洲。
他的活法都是因宋南姝而选择……
宋南姝八岁那年险些被送上老太监的床,那个时候宋书砚就意识到没有权,他无法保护宋南姝。
所以,他选择以远走读书作为掩护,利用母亲的身世为敲门砖,入端王门下。
他和端王身边的每一个幕僚钩心斗角,哪怕每一步如履薄冰,哪怕受人威胁与掌控,他也还是不遗余力地向上爬。
直到宋南姝一天天长大,出落地越发貌美,宋家对宋南姝待价而沽,企图用宋南姝的美貌为宋家换取更大利益。
直到得知母亲被宋家逼死,宋家无人再能护宋南姝……
那种他再不强大起来就无法护住宋南姝的紧迫感,让他惶恐,让他对自己的厌恶和对权力的渴望到达顶峰。
为了能爬到高处,不让宋南姝为宋家鱼肉。
他不惜把命交到端王手中。
因为他除了自己这条命,没有别的筹码。
他回到宋家后,意外发现了母亲留下的遗书,他利用端王的势,强压着宋家放宋南姝自由离开宋家,让宋家不能再把宋南姝当成宋家的养料,当成宋家的贡品。
他不是没想过,在喝了那碗有毒的燕窝粥后,按照端王的意愿让“宋书砚”离世,以此彻底和宋家摆脱关系。
可当他看到宋南姝抱着他拼尽全力求医,看到宋南姝躲在暗处咬着她自己的胳膊不让自己痛哭出声,他看出了宋南姝对宋书砚的依赖,和害怕失去宋书砚的惶恐绝望。
他再一次违背了端王,把一个病恹恹的宋书砚保了下来,又费心谋划,让宋家将宋书砚除族赶出宋家。
他装作信心十足与宋南姝表达爱意,说宋南姝不会厌恶他。
可他错了。
如果,宋书砚给她的这份感情让她这么排斥厌恶,这么无法接受,让她这么痛苦……
如果,她以后都不想再见到宋书砚。
那宋书砚便没有再存在的必要了。
宋书砚的心口像破了洞,冷彻骨的寒风直往身体里灌。
他垂下眸缄默片刻,再抬眸已下了很大的决心,唇角弧度越发明显,笑意却不达眼底。
“想让我服下定魂丹,可以……”宋书砚那只为宋南姝拭泪的手,从被酒液打湿一半,露出银子和宝珠的荷包内摸出定魂丹来。
看着眼前熟悉的蜡封,宋南姝瞳仁一缩:“你……哪儿来的?”
宋书砚没有回答,只是捏碎了蜡丸。
黄豆大小深黑色的定魂丹出现在蜡丸碎片中,被宋书砚捏着举到宋南姝眼前。
“在水云间,你把定魂丹送到了我的嘴里,你猜……最后你是怎么吃下定魂丹的?”宋书砚视线落在宋南姝的唇瓣上,轻笑一声,“是我渡给你的。”
宋南姝面颊血色尽褪。
“当初,你不肯按照宋家要求侍奉贵人,我赶回来晚了,只看到被打的半死你的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母亲也给你喂不进去药,也是我喝了药渡给你的!”
宋书砚语声带着平静的疯感。
他把定魂丹送到宋南姝唇边:“你想让我吃,那就用我当初喂你的方法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