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丁点没有动摇,对于那个孩子,应该是早就做好了决定,甚至在做决定之前,没有纠结过一秒钟。
他还记得跟沈和微结婚的任务。
当时别人认为他肯做这事,一则是因为没有主见,被陆悉指使惯了,另一则,因为他的出身,使他配沈和微还算是高攀。
但他其实是为了沈和微的信息素,还因为不肯相信沈和微真是个无情的人,所以抱了点不能忽略不计的情愫。
再加上,原来陆晚星对父母之爱,是如此的抗拒。
他不信自己能像丁凡惠那样去爱孩子,也认为丁凡惠不该那样爱他。
当时答应了会生孩子,现在怀孕了,也没有因为任何其他的原因闹着不要。
沈和微不敢相信,此时此刻,他竟然宁愿陆晚星坚持的是不要这个孩子。
可陆晚星说,如果他需要,就生。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陆晚星跟他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开了这么远。
两个人顶着婚姻的约束,讨论有关孩子的话题,内容竟然是“需要”和“不需要”。
沈和微收敛起因不安而起的怒火,努力组织语言。
“我去过医院。出差回来第二天就去了,那天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刚到医院。今天上午完成了采集,医生说,顺利的话,你一周以后就可以去手术。”
采集腺体时不打麻药,采集结束还要缝合,医生说过,要静养一周。
沈和微的脸色真的很不好,不光唇色浅,脸也发白,眼睛失了一半光采,是相识以来最差的状态。
他的腺体被强行破开,取了血肉,不知道跟陆晚星打针时的痛相比,是怎样的程度。
陆晚星道:“上午采完,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沈和微没从他的话里听出关心,只像是话赶话的询问,依然好声好气道:“我想见你。其实我不想再冷战,也不想再吵架,我不知道刚才……”
“你忍不住吧。”陆晚星忽然笑了一下,“你对我,有过不同的态度吗。”
“如果没有我怀孕这件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等我痛哭流涕,不要自尊地求你,是吗。”陆晚星慢慢地说,“就像那时候,我跟你借钱,你说,有点自尊心,就别再联系了。”
“你知道吗,那是我第一次跟别人开口借钱,也没有考虑过你会不同意的可能。因为就在前一天晚上,你还上我上得那么起劲,我还真以为,你很爱我呢。”
陆晚星觉得累,绕过他坐在床脚,视线落在卧室的门上:“沈和微,像你这样高高在上的爱人,真是爱人吗?”
当陆晚星也渴望他的爱的时候,他矢口否认,后来,生活处处是泥淖,自顾不暇之时,爱早已不是陆晚星需要放在首位考虑的东西,他又强迫陆晚星收下,并时时刻刻给出回应。
陆晚星向他借八万块时,要解决的是丁凡惠的骨灰盒无处安置的问题,后来,沈和微提供的祥安,起到的作用,只是换了个条件更好的墓地。
这一次,又有什么区别。
就像沈和微说的,当陆晚星想要的时候,他是准备给的。
可重要的不是陆晚星什么时候想要,而是沈和微什么时候想给。
“有没有哪怕一秒钟,在你心里,我是一个值得平等对待的人。”
陆悉给过陆晚星钱,很多次,甚至在很多陆晚星活不下去的时候,都是陆悉的钱救了急。
丁凡惠住院后,是陆悉跑去通知他。
临市雪灾的时候,陆泽荣派飞机去接陆悉,陆悉也给他打了电话。
知道沈和微对陆晚星做的事,也是他第一个跳出来忿忿不平。
与此同时,伴随着他十几年如一日,对陆晚星人格和身体上的侮辱和暴力。
可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在他眼里,陆晚星实际上连一只受宠的小狗都比不上。
陆晚星不愿相信自己的后知后觉,但事实就是,沈和微跟陆悉真像。
“但凡做了对我好一点的事,是不会和和气气让我接受的。我想,你应该是习惯了有一个人让你满足施舍的需求,看他对你手指缝里漏出的一点恩惠感恩戴德。”
“专食嗟来之食的人,能最大程度满足你的欲望。”
“对你来说,我就是那个人吧。”
陆晚星在得到什么之前,必须要先付出一些什么。
即使他已经一穷二白到这种地步。
沈和微的表情称得上是痛苦了:“陆晚星,你不要这么说。”
他第一次肯开口:“我只是没意识到,我爱……”
却被陆晚星打断:“沈和微,我们之间说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要再说爱了。”
陆晚星很慢地说:“我不是没被人爱过,我知道,爱不是这样的。”
爱可能不能做到每次都雪中送炭,但不会一直落井下石。不会总是付出太多,却得到太少。
陆晚星明明一直都清楚,所以从来没真正在意过陆悉的态度,却还是在沈和微的身上栽了太多的跟头。
他让沈和微回去住院,沈和微不去,陆晚星准备给沈文华打电话,沈和微就说:“好啊,把你怀孕的事一并告诉他。”
陆晚星对着拨号的停顿了很久,最终没有打出去。
到了医生说的复查时间,陆晚星又去了医院,沈和微陪他一起。
最近沈和微都没怎么上班,沈和栋起先给他电话轰炸,不知道他怎么说的,最近沈和栋跟沈文华都没再来过电话。
刚过了正月十五,寒意还很重,北风萧瑟,天空一直是灰暗的,电线横过压得很低的天际,上面蹲着几只同样灰扑扑的麻雀。
陆晚星穿了件及膝的羽绒服,下车走了短短的一段路,就冷得发抖。
他不愿意被沈文华现在就知道这个还不知道能不能留下的孩子,所以坚持还是去家附近的小医院,沈和微没有反对。
理智上,沈和微知道,这个孩子来得很不是时候。
这个“不是时候”,不是指他之前考虑过的陆晚星的学业和他忙碌的工作,而是他清楚,生下这个孩子,会把陆晚星推得越来越远。
可是情感上,短短的几天,分明陆晚星的身体看上去还没有任何的变化,甚至他的腰身依然跟过去一样,呈现出消瘦的薄,沈和微却还是产生了真实的感情。
对出现在陆晚星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只要想到他的存在,沈和微就无法不心软。
他的心软得像棉花,像陆晚星的脸蛋。
他忍不住去打开那些在过去根本不会注意到的人类幼崽的图片和视频,想象那个素未谋面的宝宝的模样。
会更像陆晚星还是像他?
更常打开的,是腺体穿刺对受孕的影响,多数胚胎都在最初几天自然流产,剩下的小部分,也无法坚持过六个月。
能顺利生出来的,少之又少。
可是陆晚星表现出不愿提起的态度,仿佛那只是他身体里的一个租客,来去都任君自由。
护士叫到陆晚星名字时,沈和微也陪着进去了。
医生认出他是那个说要洗掉半标记的Omega,也就明白,身边的Alpha是此事的始作俑者。
“你可以安心去做标记解除手术了。”
这不算意料之外的答案,陆晚星却感觉自己愣了很久,不被他期待的小孩,不在了,像泡沫,太阳一晒,很快就消失。
医生没有说话,身边的沈和微也没有。
“什么意思?”
“胚胎没有继续发育。”医生道,“已经不在了,时间太短,可能你上次来过没两天就不在了,这对男性Omega没什么影响,给你开点药就行。”
“像你担心的一样,腺体穿刺的影响还在,没能给到发育需要的足量的激素支持,这个时候的胚胎又太脆弱。”
“所以说,准备怀孕一定要在身体各方面机能都完美的时机……上次的数据那么好,你的生殖腔,本来是很适合受孕的。”
从走出医院,一直到回家,陆晚星都很沉默,沉默且平静。
沈和微感受到被巨大的无法抵抗的力道撕裂的痛,因为他让陆晚星在不合适的时间怀孕,因为孩子受到影响没有保住,也因为陆晚星引而不发的痛苦。
虽然陆晚星拒绝讨论那个孩子,没用过类似于“宝宝”的词汇,可沈和微注意到,他走路的幅度比以前小了很多,也不再做任何的大动作,会注意多吃蔬菜,医院给的孕早期常识小册子,一直都放在床头。
他不愿意付出感情,早就对沈和微说清楚,生下以后也不会管的,好像真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也做好了留不住的准备,可他还是在痛苦。
虽然医生说吃点药就可以,沈和微还是想带他再去之前的医院的看看,但陆晚星没有吃午饭,到家就直接睡了,一直睡到暮色四合。
这套房子里积累了太长时间的压抑和沉闷,在这一天,终于达到了顶点。
沈和微坐在卧室床边的单人沙发上,耳边是陆晚星沉睡时的呼吸声,手里拿着陆晚星的验孕报告。
以前他想过,陆晚星会发点小脾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生气了。
最近的陆晚星又变了个样,他冷漠,无动于衷,似乎任何人和事都无法使他动摇。
沈和微反复回想着陆晚星告诉他怀孕了那天两个人的对话,知道,陆晚星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他。
陆晚星唯独对他伸出过深深藏在壳内的触角,被他挥刀斩断了。
后来也许伤口愈合,长出了新的触角,只是不再对沈和微展示了。
阿姨来叫吃晚饭的声音也很低,生怕惊扰笼罩着这间房的阴郁。
陆晚星起床,去坐到餐桌边,喝了半碗汤,过了两分钟,冲进卫生间吐了,漱完口,又继续睡觉。
沈和微跟他躺在一张床上,中间隔着的距离,像一条深得看不见底的鸿沟。
任何声音和物质都无法穿越,两人之间,只能沉默,沉默,和沉默。
沈和微静静地躺着,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他听见陆晚星轻手轻脚起床的动静,然后走出了卧室。
再等几分钟,沈和微出去,听见客用卫生间传来的哗哗的水声。
打开门,陆晚星背靠洗手台坐在地上,两只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
感应灯大亮,暖光洋洋洒洒照在他头顶,在明暗对比下,陆晚星整个人的轮廓都开始发虚。
他没有抬头看沈和微,沈和微蹲下去,把他抱住,也没有挣扎,过了半分钟,把脸埋进了沈和微的胸膛,出声哭了起来。
沈和微很紧地抱着他,另一只手来回抚摸他的后脑,陆晚星哭到憋气,沈和微又轻轻拍他的背。
沈和微没发现,自己也在流眼泪。
此时此刻,没有那些关于爱与施舍的争论,他们只是两只失去了幼崽的动物,本能地靠近,因为只有在对方身边,才能互相舔舐无法自行痊愈的伤口。
陆晚星消沉了一阵子,表面上看,倒是对沈和微的敌意减退了许多。
沈和微知道,那只是因为陆晚星没有多余的精力。
他受了太多的伤,积累了太多的痛苦,又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可以被他信任,来共同承担和消化的。
他一直在画画,他的新画册里,天空中多了一颗星星,每个画面中都有。
画册的扉页,写着四个字:给晚小星。
在拿到版税那天,他搬出了沈和微的房子,期间的三个多月,除了被沈和微抱住痛哭的那一晚,没再跟沈和微说过一句话。
第23章
晚星共感
夏天再来时,已经又过了三个月。
阳光太炽烈,蝉鸣太聒噪。
先前,陆晚星抑郁沉默地度过了那段时间,没有精力去考虑腺体手术的事情。
搬走之后,又相当于到了一个完全没有自己的Alpha信息素的空间里,照理来说,是不行的。
沈和微去找他的两次,都是送信息素。
正月里,沈和微在医院采集的腺体细胞培养得很成功,也如愿得到了足量的信息素。
陆晚星没做手术,医院把它封入了类似扩散器的容器里,一支能管一个多月的用。
沈和微分两次送,就见了陆晚星两面。
沈文华大概知道了他们分居的事,但应该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给陆晚星打过电话,约陆晚星逛街,最后真的只是逛街,没有多余问陆晚星什么问题。
陆晚星看得出来,沈文华挺伤心的,单纯因为他跟沈和微闹矛盾就也没再怎么联系沈文华这码事。
他又一次感觉,沈文华是真的挺可爱的,有种不冒傻气的可爱,简单,随性。
陆晚星肯承认,他羡慕沈文华的性格,那是没有被迫低过一天头才能养成的从容。
他认识丁凡惠的那十几年,可能丁凡惠没有活过这样状态的一天。
从那次开始,他跟沈文华恢复了联系。
像以前他跟沈和微还同住一间屋檐下,维持着婚姻关系时那样。
他们常常互发消息,从冷笑话到时事新闻,无所不谈,发现新的甜品店,也会立刻相约一起去品尝。
就在见沈和微第二面的前不久,沈文华约陆晚星逛画展,一个近几年声名大噪的油画家,画展办得很成功,从捧场的各界人士,到权威纸媒报道,都配合得天衣无缝。
陆晚星实地去看,也感到震撼。
他意识到,自己对画的欣赏与喜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全是高二那年转艺术生时对丁凡惠的满腔愧疚。
他习惯在自己的画中寄托感情,别人的颜色与线条,也开始比文字或声音更能引发他的共感。
画画逐渐在他身上私人化,变成了陆晚星的一部分,而不只是为了“延续”丁凡惠的生命。
陆晚星跟沈文华在那个画展停留了很长时间,临走时,沈文华依然察觉到陆晚星的依依不舍,既是鼓励,也是安慰道:“你还年轻,奋斗的日子还有着呢。”
陆晚星点点头,也对着沈文华笑了。
沈文华没有犹豫太久,语气很自然地问陆晚星:“你跟和微,吵架了?”
陆晚星想了想,说:“也不算吵架。”
原本已经决定好,无论如何,会体面维持下去的婚姻,只体面存在了不到两年,本来就是商业联姻,陆晚星面对沈文华,确实有些不好意思。
“虽然我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但肯定是他不好。”
沈文华挽着陆晚星的胳膊,从画展出去以后,两个人没有急着回去,一起沿着江边走:“说到底,你们就是还年轻着呢,他又是那种性格…,磕磕碰碰,是难免的。”
“我跟你说心里话,你们那么久都没闹过矛盾,我还觉得奇怪。两个人在一起嘛,哪有不闹矛盾的呢。”
“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才没有闹矛盾的机会。”
沈文华说得是对的。
陆晚星跟沈和微刚结婚的时候,对彼此来说,那状态与陌生人真的差不多。
随着伤痕累累的过去渐渐揭开,看似认清了一些事,也让两个人不得不拉开一些距离。
至少,陆晚星不再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地轰炸沈和微的微信了。
有时他觉得,这对他跟沈和微来说,是一件好事,可有时候,陆晚星又会想,像刚结婚时那样过下去,又有什么不可?
陆晚星本就无意去翻旧账,还省了让两个人全都压抑的痛苦。
可能是因为他在这天想到了丁凡惠,而且在想到丁凡惠的时候,内心第一次不是只有愧疚不解和逃避。
他感到共感,因画而起的共感。
当画变成了陆晚星的私人的一部分,就好像他才拥有了自己的生活。
他不只是丁凡惠的拖累,陆悉厌恶又想靠近的人,沈和微爱上又想推开的人。
他是陆晚星,他的笔,画的是他自己。
所以他第一次有了不被阴云笼罩的感觉。
从那个小医院的医生告诉他,胚胎“不在了”以后,第一次脱离了紧紧跟随的雨云,晒到一次太阳。
与沈和微的第二次见面,是在画展没过几天,在一天的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