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亚愣了愣:“你不是要去东京——操,不去了啊?”
“我刚刚给辅导员打电话了。”
“唐蘅,”安芸沉默片刻,像是彻底无奈了,“那你怎么和唐老师解释?”
“就说不想去了。”
“他会信吗?”
“信不信随便,总不能把我绑到东京,”唐蘅的语气有些不耐烦,“蒋亚你去报名吧。”
“不去就不去呗,小日本儿又不是啥好地方,”相比于安芸,蒋亚倒是喜滋滋地,“这样唐蘅也不用异地恋了,咱们还能参赛,还能弄专辑,多好!”
“参赛有什么要求?”
“初选没啥要求,是乐队就行,复赛的话需要有至少一首原创。”
“复赛什么时候?”
“十一月。”
“来得及。”
“那必须!”蒋亚一手抓住唐蘅,一手抓住安芸,“开始搞事业了啊!!!”
安芸欲言又止地看着唐蘅,最后她还是没再追问,点点头说:“那就开始准备吧。”
其实他们已经有不少半成品,大都是安芸编曲,蒋亚和唐蘅写词——虽然蒋亚写的词实在一言难尽。三人凑在蒋亚家的书房,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商量起来,哪首曲子能用但要继续修改,哪首词符合他们的风格,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他们乐队的风格究竟是什么?蒋亚说我们的路子肯定是朋克啊,安芸说朋克不适合我们,蒋亚说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说着说着又开始拌嘴,吵得风生水起。
他俩吵架的间隙,唐蘅给李月驰发了条短信:中午吃的什么?发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吃午饭,竟然也不觉得饿。
距离他们分开已经两个小时二十二分钟,应该不会显得他太粘人吧?手机屏幕上旋转的小信封变成一枚绿色对勾,显示发送成功。发件箱里多出一条短信,下午15:06分,收件人:李月驰
唐蘅盯着这三个字,心里升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满足感。李月驰,月亮的月,飞驰的驰。如此简单的一个名字,却如此特殊,好像这三个字从几万个汉字里逃逸出来了,它们变成某种神秘的图腾,烙进他的身体里。
“不行不行,这个肯定不行,”蒋亚皱着脸,“这还是摇滚吗!改行唱民谣吧!”
“屁,你对摇滚的理解有问题,我们第一首歌就得选个好驾驭的……”
“我不管!这种我打不了!”
“你现在冲我急什么,回头去排练室试试再说!”
“唐蘅你别他妈谈恋爱了!”蒋亚一把薅住唐蘅的胳膊,“你来听听安芸选了个啥!”
其实唐蘅还真没谈恋爱——因为李月驰没回短信。他只是对着那句“中午吃的什么”发呆,有点后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太傻了,像是没话找话似的。其实他是真心想知道李月驰吃了什么,总怕这人为了省钱充话费而不吃午饭。从前他一向我行我素,想什么说什么,现在却是想问的不敢问,问了的又后悔,只因为李月驰成了他的男朋友——放在手里都还没捂热。唐蘅尚且不知道自己这种状态便是“患得患失”,只觉得那个问题真是问得好傻。
唐蘅听了安芸选的曲子,是一只柔和简单的慢调,有点布鲁斯的味道。
蒋亚说:“这个不行吧?”
安芸怒道:“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你自己写啊!”
于是两人又争吵起来,吵得面红耳赤,乐在其中。
直到他们吵累了,各自拿了一瓶可乐,躺在沙发上看起《武林外传》的碟子,已是下午四点过。
李月驰还是没有回短信。
第42章
楚天在上
五点多钟蒋亚就嚷嚷着饿了,安芸家里有聚会,得回家吃饭去。唐蘅便和蒋亚叫了外卖,两人各自盘着腿坐在沙发上,人手一碗五谷鱼粉,意外地安静。
吃到一半,蒋亚幽幽叹了口气:“女大不中留啊。”
唐蘅抬头,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他。
“以前咱俩吃饭,啊,热热闹闹有说有笑,”蒋亚哀怨道,“现在呢,有别人啦,不理我啦。”
唐蘅说:“你有事?”
“没事不能聊聊天啊!”
“那聊吧。”
“你看了一下午手机,”蒋亚笑嘻嘻地,语气相当猥琐,“和姓李的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还有他叫李月驰。”
“我还真想象不出来你和他谈恋爱……”
“哦,”唐蘅顿了一下,低头盯着碗里的鱼粉和鱼圆,“那我问你个问题。”
“啥?”
“你谈恋爱的时候……多久联系一次?”
“多久联系?”蒋亚有些茫然,说,“我们就……基本上天天见面啊。”
“不见面的时候呢?”
“打电话啊。”
“不能打电话呢?”
“你他妈QQ搞网恋啊。”
“……”
“不是,到底怎么了,”蒋亚放下碗,一步跨到唐蘅身边,“那个姓李的不让你打电话?”
“不是。”
“那你打啊。”
“我们说好了下午发短信……他在医院很忙。”
“他忙什么?”
“照顾病人。”
“靠,”蒋亚翻个大大的白眼,“再忙能忙到一个电话都接不了?”
别说电话了,唐蘅在心里默默接一句,他连一条短信都没回。明明在地铁里分别的时候他还晃了晃手机,明明在宝通塔里的时候他说短信随便发。
“你得硬气点啊儿子,咱又不欠他的,干嘛这么怂!”
唐蘅低声说:“算了,估计他有事。”
“你直接打电话问啊。”
“不用。”
“犟吧你就,”蒋亚冷笑,“我看你能憋到什么时候。”
唐蘅的确高估了自己。吃完晚饭,蒋亚和女朋友约会去了,唐蘅独自走路回家。珞瑜路华灯初上,熙熙攘攘,下班的人们把步子迈得飞快,四处洋溢着喜迎周末的热闹劲儿。唯独唐蘅双手插兜慢慢踱步,一副毫不着急的样子。他不是不着急,只是着急也没用——总不能飞到李月驰身边逼他回短信。古人望尽千帆,他就是望尽手机了,这黑咕隆咚的小机器好像生出灵性,顽劣地不亮也不振,偏和他对着干。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等待是如此煎熬的一件事。
天色渐暗,厚重的乌云聚集在空中,略微起了风。唐蘅路过蔡林记,听见门口的服务员说,要下雨了唉。
武汉这个地方,总是有很多夜雨。
唐蘅脚下一顿,猛地想起那个晚上——难道要债的人又去堵李月驰了?!
想到这他再也忍不住,飞快拨了李月驰的号码——谢天谢地,没有关机。
然而很快,对方挂断了。
又拨过去,又挂断。
直到第三次挂断,唐蘅总算收到李月驰的短信,短得不能再短:有事,等我
原来他不是没看见短信。唐蘅想。
晚上九点,窗外仍然飘着夜雨,唐蘅已经放弃联系李月驰了。他想也许李月驰真的很忙,忙着——照顾那位赵老师。唐蘅对自己说无所谓,只要李月驰没事就好,反正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这样安慰自己一通之后,唐蘅进浴室洗澡。洗到一半,忽然听见尖锐的“嗡——嗡——”,是手机在玻璃桌面上振动的声音。唐蘅顶着满头泡沫冲出去——大伯的来电。
“唐蘅,你在搞什么?”唐教授的语气比平时严肃,“小于说你要放弃去日本的交换名额?”
“嗯,不想去了。”
“好端端的怎么不想去了?!”
“我留在学校写毕业论文。”
“论文哪不能写!”
“反正不去了。”
“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唐蘅可以想象出唐教授板起脸的画面,“你能不能为自己的决定负起责任?!”
“正好我妈也不想让我去。”
“哦,这时候想起你妈了!那我看你干脆也别出国读研了!”
“我……”
“你自己好好想一下吧,”唐教授轻叹一声,语调透着些失望,“有出国交换经历的话,对你申学校也有帮助。我叫那边保留了你的名额,明天反悔还来得及。”
唐蘅挂掉电话,把手机用力掷向茶几,“嘭”一声闷响。
身上的水珠在地板上汇积成小小一滩,他低头盯着那滩水,半晌,慢吞吞走回浴室。他不太想承认自己的失落,就算没人看见,也不想承认。
洗完澡,读了二十页布迪厄,又从冰箱里找出王阿姨包的饺子,煮了十个,吃掉。
做完这些已经十点零二分。
手机躺在茶几的边缘,仍然不声不响。唐蘅想要上床睡觉——虽然这么早根本睡不着,但他也提不起兴致做别的。沉默片刻,他关掉所有大灯,只留下床头一盏灯,借着那一缕柔软的光芒,他静静凝视几步之遥的手机。
说不清是在和手机置气,还是在和自己置气。
半晌,唐蘅认输似的拾起手机,摁了一下,没有反应。
不是吧,摔坏了?
连上充电线,唐蘅捧着手机坐在床边。如果是因为电量耗尽而关机,那么需要充一会儿电,手机才能开机。这黑色的小机器沉甸甸地坠在他的手心里,也坠着他的心。
过了一会儿,右上角的小灯闪烁起绿光。原来真的没电了。长按开机键,两只手握在一起,那是诺基亚的开机动画。
动画结束,短暂黑屏,又亮起来。
弹出提示框,您有三条未读短信。
唐蘅一下子站起来。
第一条,21:35,李月驰:我回来了,可以见面吗?
第二条,21:45,李月驰:明天见也可以。
第三条,22:01,李月驰:。
唐蘅重重坐下,觉得自己从空中跌落,一颗心终于落回结实的大地。
他拨了李月驰的号码,几乎在忙音响起的一瞬间,电话就被接通。
“唐蘅,”李月驰叫他的名字,声音很低,“你睡了吗?”
“没有。”
“嗯,”他笑了笑,“不然也看不到我的短信。”
“那你睡了一下午?”
“……”
“算了,”唐蘅说,“早点休息吧。”
“对不起。”
“我开玩笑的。”
“下午赵老师走了,”李月驰沉默片刻,“我想见你。”
一刻钟后,唐蘅看见李月驰。他换了身衣服,黑T恤,黑运动裤,如果不是撑着把枣红色的伞,大概就整个人融化进夜色里了。唐蘅走上前去,俯身钻进他伞下,在他身上嗅到一股很清淡的沐浴露香味。
一时间,他们谁都没说话。细密的雨丝落在伞面上,也听不见声音。
“下午太忙了,”李月驰低声说,“后来一直在殡仪馆。”
“那你……别太难受。”
李月驰颔首:“已经有准备了。”
“那就好,”唐蘅顿了顿,“我刚才只是……有点担心你。”
“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在殡仪馆,”李月驰的声音很闷很轻,“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在那个地方听你的声音。”
唐蘅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们走出凌波门,过马路,来到东湖边上。这时已经很晚了,又下着雨,湖边空无一人,连路过的车都很少。眼前是黑茫茫的湖水,身后是黑茫茫的校园,头顶的苍穹也是黑茫茫的,无星无月,这是一个茫茫的夜,似乎专为他们而来。
李月驰说:“我以为她能再撑一段时间。”
“不怪你。”
“我知道,但还是有点难受,”他把腰抵住栏杆,面向唐蘅,“我初三毕业的时候原本要跟我爸去矿上打工,她到我们那儿支教,去找我爸妈,和他们说一定要让我念高中。”
“然后你就念高中了?”
“我爸妈不同意,因为家里缺钱。她就天天往我家跑,劝他们,还贴了五百块钱给我交学费。”
“她……很好。”
“嗯。后来我来武汉念大学,又和她联系上,去年年底她高烧了一段时间,在中心医院确诊骨癌,已经扩散了。”
唐蘅不知该如何安慰李月驰,“死亡”这件事实在距离他的生活太过遥远。他爸去世时他才十一岁,当时的记忆早就模糊了。唐蘅又想起李月驰喝醉之后说,她也是代价,这句话他仍然似懂非懂,只好用力攥了攥李月驰的手,发觉很凉。
李月驰笑了一下,大概不想把气氛弄得太沉重:“你呢,下午干什么了?”
“在蒋亚家选歌。”
“选歌?”
“我们乐队打算出张专辑,安芸之前编了几首曲子,我们先挑着。”
“她编曲,那谁写词?”
“我和蒋亚。”
“来得及吗?”
“什么?”
“你要去日本了。”
“不去了。”
“……”
“你不能反对,”唐蘅半开玩笑地说,“谁都能反对,你不能。”
“是因为我?”
“是。”他觉得没必要撒谎。
“我可以等你回来,”李月驰说,“真的。”
“我当时报名去交换是为了躲你。”唐蘅理直气壮道。
李月驰便不说话了,唐蘅只听见他很轻很轻的叹息。然后他俯身向前,把下巴支在唐蘅的肩膀上,双臂拢住唐蘅的手和腰,如一张网笼上来。他的身体沉甸甸的,呼吸也沉甸甸的,那股沐浴露的味道更清晰了。这时一辆出租车驶过,橙色车灯远远掠过他们,和着那一束细长的雨丝,拉长他们的影子。其实只有一团影子,因为他们交叠在一起,像两块不分彼此的石头。
李月驰把脸埋在唐蘅肩上,低声说:“我给你写一句歌词,行吗?”
“嗯?”唐蘅有点惊讶。
李月驰说:“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