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林嬷嬷端着热水走进来了,银铃也提着不少药跑进来,将伤药放置一旁,又提着药包跑出去煎药。
云识便将女子翻过身去,箭是从身后贯。穿肩部,于是她又按住女子另一边的蝴蝶骨,一手握住早已被折断的箭,稍一咬牙便狠心将箭头迅速抽了出来。
屋内只闻一声痛苦的闷哼声,掌下的身体微微颤栗,她皱起眉,开始镇定地用毛巾擦去血渍,撒上白色药末。
当擒着女子的腰替她翻身想擦拭她前肩的血渍时,云识只猛地对上一双清凌凌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好看的凤眼,只是眼中不带任何情绪,犹如一汪清泉,能映照出人心底的恶,更遑论女子眉尾锋利,如同冷剑,平添了不少疏远感,真就如同天山池中的雪莲,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多谢。”
发愣的瞬间,一道清冷的声音传到她的耳中,女子温热的血也流到了她的手上。
实在是,两人隔得太近了,近到都能感知到彼此隐隐的呼吸。
她的肌肤比柔顺的白发还要雪白。
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不自在,云识连忙擦去女子肩上的血液,手上力道却不小心用重了,再看向女子时,只看到她闭上了眼睛,长睫微微颤着,皱紧了眉头,却不吭一声。
她瞬间便感到耳朵发热,只得放轻了力道,又替她撒上药末,缠上白纱。
林嬷嬷见此心下叹息几声,到底是默默退了出去。
等到伤都处理好了,她才将她放平,伤后垫了软被,瞟到她微湿的衣物,又边走出去,边跟她说:“我去拿一套亵衣,你自己小心点换。”
将亵衣拿进来后,云识正欲出去,却又在门前止住了步伐,转身问她:“你叫什么?”
“意天海。”女子的回答言简意赅,淡淡地看过来,她却笑起来,眼角逶迤着漂亮的弧度。
“云识。”
“我的名字。”她说着,踏出房门,叮嘱她:“好好休息。”
......
云识并不急于从她嘴里套出有趣的事情,而是等她睡了大半天精神养好后拉着全家去到那间客房里,朝她一一介绍。
“我们家地广人稀,就四个人,伤养好之前你就跟着我称呼她们就行了。”
“这是林嬷嬷,我们家的管家。”
“这是徐娘娘,我的奶娘。”她又指着一旁另一个和善的妇人,以及一旁的小丫头:“这是银铃,我的小丫鬟以及玩伴。”
“还有小白。”
话音刚落,一条大白狗蹿了出来,机灵地围着她转圈,她没忍住笑了两声,继续道:“其实??是只白狼,可惜幼年丧父母,和人一起待多了就这样了。”
“多谢救命之恩。”
意天海只是再次郑重地道谢,撑着一只手坐起来,而后看到银铃端着一碗香气飘飘的粥放到桌上,笑着道:“我们公主亲自做的,你有福了。”
她的视线再次挪到面前的小姑娘身上,虽然个头挺高,但笑容里颇显天真的烂漫,一身青色襦裙,梳着简单的发髻,吊珠垂落在墨发中,想必正值二八年华。
然而,少女的眼中又忽然现出微微郁气来,那与她艳丽的美形成一种反差,却又不突兀。
“想必你也应该知道了这是巫族,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坦诚说出你的真正来历,否则我就这样收留你有些为难。”
“或者,可以给我说一些像话本子里一样有趣的事情,我们巫族实在是没有你们外面有趣。”她又笑起来,调侃着,眼里的郁气仿佛不复存在。
意天海想,这位公主好像有一股无名的吸引力,就像她所预料到的,是她的因果,她的劫。
......
第一百四十九章
对意天海来说,这一箭只是肩被贯。穿,半边身子不能大动,反而是雪顶山的大雪差点让她一命呜呼,是饥饿和寒冷让她迫近死亡。
而现在,她微微坐直,看向床旁桌面的那碗粥,柔顺的白发搭在肩头,身上的亵衣由于费尽心力才换上,平添许多褶皱。
“你吃吧,我们还有事先出去了。”云识看着她,扬起一抹笑来,接着带头出门。
只是当屋里的意天海挪到桌前拿起勺子时,她又忽然从门口珠帘处探出头来,笑着问她:“你是带发修行吗?”
她问这句话只是为了试探她,但却看到她淡淡地点了点头,接着慢悠悠地开始吃粥。
好在她煮给她的只是素粥,没想到这样的女子却真是个小尼姑,真是怪。
云识边想着,离开了门边,又吩咐银铃给她多盛几碗,顺便将她的药端给她。
时至日暮,天色渐暗,等屋里的小尼姑喝了药,她将她屋里的窗户推开,笑着对她说透透气。
巫族是没有和尚尼姑的,因此意天海此时的模样对她来说有些怪异。
就那样盘着腿坐在榻上,闭着双眼,本来大概是在沉思,手里若是再拿个小木槌和木鱼,就和话本子里的小尼姑一模一样了。
而此时,她大概是因为她推窗户的声音而睁开了眼睛,看着她站在窗前笑着跟她说透透气,眼中平静无波。
云识忽然来了兴致,微微趴在窗沿上问她:“做尼姑有趣吗?你为什么要做尼姑呢?你放的那些海妖又是好妖吗?”
“我听追你的那些人说的。”她又补充,眼巴巴等着她的回答。
然而小尼姑依旧冷淡,回应简略:“因为需要修行。”
“是好妖。”
即使每句话寥寥几个字,但云识看得到,她很认真地在回她。
窗户正对着床榻,而她身后不远处则是一颗降桃花树,正值开花时节,火红的桃花花瓣迎着最后的暖阳飘落,星星点点的光亮开始在飘落的花瓣中穿梭。
她还想再问些什么,身后却传来小白的清脆叫声以及银铃的呼唤声:“公主,亮尾虫出来了!”
她只能转身,便看到林嬷嬷和徐娘娘两人扯着一块红布,银铃则扯着另一块红布的一端,就连小白也帮忙咬着红布的一角。
和以往一样,每到这时她们都需要驱赶亮尾虫。
云识又转头,迎着身后越来越多漂浮而起的万千光点,笑着朝屋内的意云海道:“巫族的女子都会为自己种下一对情蛊,破茧而出时将一半送给自己所爱之人,若对方也有意,那蛊便会在彼此身上留下相同的印记,永世纠缠不休。”
“我的情蛊种在桃花树上,可是那亮尾虫就爱吃情蛊,大概是因为很甜。”
“小尼姑,你瞧着,再不过几天我的情蛊就要种好了。”她笑得眉眼弯起,一双桃花眼中像沾了天上的星子,彼时的样子才是独属于少女的天真烂漫,让人动容。
她又朝她摆摆手,便转身朝后跑去,襦裙青纱与及腰墨发随风后扬,发饰叮叮当当清脆作响。
许是因为她对她的称呼,又或许因为许久没看到这样朝气的少女,意天海忍不住盯着她的身影远远看去。
就看到夜色朦胧中少女纤细的身影,她仿佛在说说笑笑,同银铃一起扯着红布围着桃树转圈,那红布上似乎有着亮尾虫喜爱吃的,引得它们纷纷飞来,也使得少女仿佛被星星点点的亮光围绕,墨发飞舞,隐约可见如同月牙般弯起的双眼,亦如同火红的桃花般美艳。
“公主,你慢点儿~”
“知道了~”
远处妇人带着笑意的关怀声依稀传来,夹杂着少女的笑声,几声高昂狗叫。
这里,不同于整日经文的寺庙,不同于规矩束之高阁的深宫大院,有的只是平常人家的一种‘情’。
微微加快的心跳声使得她只得皱紧了眉地闭上双眼,诵念清心梵文。
......
夜渐渐深了,用沾了蜜的红布将亮尾虫引到远处去,又将情蛊罩上后,云识提着灯笼来到小尼姑的屋前,微微照亮屋内,看到她已躺下入睡,侧颜清冷,这才微微扬起唇,关上窗,挡去春日晚凉。
第二日一大早,小白准时晨叫,她便端着做好的粥与煮好的鸡蛋来到小尼姑屋前,先是敲了几下窗,耳尖地听到咳声,这才急忙推开窗。
好在,小尼姑大概是故意咳一声示意她可以进房,也不知何时起的,此时仍旧正盘腿坐在榻上,看到她,竟破天荒地先开了口:“我比你大不少。”
即使这句颇显莫名其妙,但云识还是瞬间明白了,只是转身走向门口,又进屋走到榻前,笑着朝她道:“你不让我叫你小尼姑,那我以后叫你阿意吧。”
“不可。”意天海神情冷淡。
可云识从未因为任何人拒绝而放弃过自己喜欢的事,她眸光微闪,先是将粥和鸡蛋放到桌上,而后笑着跟她说:“你先吃,等会儿我让银铃把煎好的药送来,然后你可以好好想想,我午时来听你给我讲外头有趣的故事。”
说完,她便心情颇好地离开了。
她今日穿着一身红色襦裙,就如同昨晚飘落的降桃花瓣,一双狐狸眼弯起的时候更显艳丽。
意天海收回视线,可刚端起碗吃了几口粥,就无意间从窗外瞟见了正在爬树的少女。
明明穿着襦裙,却利落地爬了上去,下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一个灯罩子,可就在快要接近地面的时候,却又不动了,反而扯着声音喊着远处的人。
“银铃啊银铃,我又被卡住了!你说这树杈是不是和我犯冲,怎么老爱卡我脚啊。”
她气冲冲的,转头一看似乎透过打开的窗与她的视线对上了,竟还灿烂地笑着朝她挥手。
意天海挪开视线,依旧闭上眼,不再看了。
......
午时已过,云识是掐着意天海吃完药后过去的,手中捧着的瓶子里插着一枝艳丽的桃花。
她熟练地推开窗,将瓶子摆在窗后的桌面上,果见小尼姑还盘坐在榻上,只是仍旧闭着眼,白发披肩,几缕落在胸前,透着骨子里的生人勿近和冷意。
“阿意。”
只是,云识自知自己绝不是轻易就能退却的人,于是继续试探性地问道:“你想好有趣的故事了吗?”
等了许久,小尼姑还不开口,本以为今日确实是要遗憾而归,却没曾想她终于有反应了。
低垂的长睫缓缓掀开,清泉似的眸光直直地看向她,接着淡淡道:“这是我一位同门的故事。”
“嗯嗯。”云识顿时双眼一亮,趴在窗沿认真倾听起来。
意天海便继续道:“几千年前,一位帝王统一了诸国,可却喜爱战争,昏庸残暴,他的帝国很快便被掀杆而起的人们推翻。”
“被灭国当日,他唯一的公主站在城楼上,看着楼下纷飞的战火和成堆的尸首,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半边天,瞬间白头,欲殉国。”
她顿了一下,眼中却依旧毫无波澜:“可没人知道的是,后来新上位的皇后竟是一只桃妖,城楼之上,她死死拉住了公主,往日红颜不再,泪水涟涟......”
“‘你父皇不在了,我该去陪她,但你一定要活着!’‘不是为了复仇,亦不是为了复国,而是为了,脱离这里!离开这个昏暗的世界,去天空之上,去更广阔的地方,成仙!一步登天!’”
“那时的她以为母后疯了,悲戚与绝望之中竟笑了起来,直到那桃妖强制性地擒住了她,就在她眼前,剜出自己的心脏,满手鲜血,一点点塞进了她的嘴里,甚至念叨着:‘这是我珍贵的妖心啊,囡囡,我修行了几千年,只差一劫便可升仙,你可知道情之一劫有多难渡?’
‘从今而后,你便永生不老,但是记住,不老不代表不死,你终究还是人身,却只要渡化世人,历经七七四十九劫,解开七七四十九因果,你就能羽化升仙。’
‘战争,人心,这世间根本没什么可留念的,答应我,替我走下去......’”
也永远没人知道,那一刻,被迫艰难地吞下那颗血腥的心脏,她满脸眼泪看着母后倒在她怀里的样子。
可笑的是,她是因为疯疯癫癫踏下城楼,滚入泥水中才被错放的。
意天海忽然发现自己竟有些发不出声音,即使经过几千年的岁月,那段记忆却还是令她有零星动容,但她最终只是咳了两声,继续淡淡地道:“而后,公主进了寺庙,在佛祖之下顿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抄诵经书,亦渡化世人。”
她停止了,云识才仿佛猛然从她的故事中抽离,有些迟疑地问她:“最后呢?”
从一开始,她便猜到了故事的主人公不是那个所谓的同门,但又如何呢,听到她的故事,她也只能凭空为她感到怜惜,伴随着几分不能言语的苦涩追问她最后的结果。
她并不祈求小尼姑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再给她答复,可似乎只是她太过感性,因为意天海也只是淡淡地看了眼她动容的眼睛,慢慢告诉她:“她只差一劫一因果就能升仙。”
“我帮你!”
云识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样激动,瞬间站直了身子。
本以为小尼姑会因为被戳破身份而激动,可没曾想她仍旧镇定地看过来,甚至主动说破:“因果是你......”
“那我怎么帮你?”震惊之余,云识反应很快。
但意天海却反问她:“你想要什么?”
“嗯?”
看着少女呆愣在原地,她便耐心地解释着:“你救了我,我们便有了因果,我若是还你一个心愿,便算是解了这份因果。”
“需是能解你心头之憾的大心愿。”她补充。
云识则恍然大悟,却又苦恼了起来。
可是她什么也不缺啊......
......
第一百五十章
“容我再想想吧。”
左思右想,云识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只能先拖一拖。
她微微趴在窗沿上,一手撑着下颌,另一手手指不自觉捏着瓶子里那枝桃花的花瓣,一双眼则直勾勾地看着对面床榻上的意天海。
她很好奇,于是便也问了。
“你为什么将这个故事告诉我?”
对她来说,这样一份曾经痛苦的回忆就该捂得严严实实的,即使她对她有救命之恩却也不过浅浅相知,哪能如此坦诚地说出口。
又或者,她已经看开了,过去不过浮云,果然,快要成仙的小尼姑境界就是不一样。
云识心中思绪万千,床榻上的意天海却也不过淡淡地看着她,仅仅一句:“我这一生尤其枯燥,唯有此故事有趣,想必不会扫了公主的兴。”
见她仍旧如此疏远,云识便也不问了,只是站起身,扬着笑叮嘱她注意休息,接着转身而去。
她找到正在后院种菜的徐娘娘和林嬷嬷,坐在台阶上,有些沮丧地支着下颌问她们:“阿意为什么总是一副很冷的样子,也不笑,也不哭,真就像山上的雪一般冷。”
“还有啊,我实在是找不到自己还需要什么,有什么遗憾的事情......”
她叹了口气,正在浇水的林嬷嬷望着她的样子却有些想笑,告诉她:“公主不必伤心,那些寺庙里的高僧或深受佛法浸润的尼姑们都是如此,对她们来说,世间一切都算不得什么,她们心中只有道义,只有普度世人,冷心冷情,不止对你一人这样。”
说罢,她又鼓励自家公主:“您若是真想和她交朋友,就多和她谈谈心,公主这么好,她一定会被打动的。”
“公主就跟从前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今这般倒像是遇上心仪之人了,可不像您。”
徐娘娘也接着取笑她,闹得她些许局促,只好连忙假装什么都没听到似地站起身跑了。
什么心仪之人。
不过一个长得漂亮些的小尼姑而已。
.......
但云识想清楚了,不管她是不是尼姑,要不要升仙,疏不疏远,她跟从前那样就行了,毕竟那样一路走过来的小尼姑也怪可怜的。
满头白发,身边已没了亲近之人,几千年来,一个人看惯生死,历经朝代更迭,只为了追寻得道升仙,想想也怪可怜的。
在她看来,一个人的长生只是一种折磨,还不如和林嬷嬷她们一起种菜来得快活。
于是她依旧每日时不时凑到她的窗前同她说话,瓶中的桃花谢了便换上一枝,即使大多时候只是她一个人在自说自话地告诉她巫族的一些寻常趣事。
谁家贪玩的孩子不小心被猪头虫咬了,脸蛋肿得像猪头。
林嬷嬷在街上遭人偷了钱袋,追了那人十条街。
云识虽贵为公主,却和平常百姓没什么两样,府邸破旧不堪,自小就是从泥巴地里滚大的,每日也会乔装出门去卖卖自己的蛊虫维持生计。
对于见惯了的百姓杂事她虽已觉枯燥,但总觉得小尼姑会觉得新鲜,于是不厌其烦地讲给她听。
即使女子总是同样的一副表情,从来不笑,也只以表尊敬地认真听她讲,鲜少回应。
可她却极爱每日推开窗唤她一声阿意,然后再微微趴在窗沿上看着她,笑着与她说话。
直到好些日子之后,某一日她的说话声忽然被打断,小尼姑微微皱起眉,问了她一句:“你想好了吗?想要什么?”
“你是不是嫌我烦了?”
这一日,云识的心情格外糟糕,她也很清楚地明白着,这些日子里她刻意地不去想自己想要什么只是为了多留她些时日,但当这层窗户纸被意天海着急地戳开,一股无名的落寞感便瞬间涌上了心扉,叫她不知如何是好。
“没有。”意天海看着她微微低下头的样子,忍不住去强调着:“你不烦。”
可少女今日很反常,一句话也没说便离开了窗边。
直到日暮降临,意天海并未看到她带着一行人在桃树下吸引亮尾虫,这才察觉出不对劲来。
等了许久,银铃过来送药,她才状似不经意地问她:“怎么今日就连亮尾虫都如此稀少?”
“您可能不知道,我们公主的情蛊本就推迟了好几日才破茧,今日好不容易破茧出来,却只有一只,另一只甚至变黑了,所以她今日很低落,午时后又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一直将自己关在屋里呢。”
银铃似乎并不比公主大多少,但此时一副老气横秋的担忧样:“公主正值性子极强的年纪,每回生气或伤心都会喝酒,喝完酒更伤心的话就会发酒疯,完全劝不动,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原来是这样......
喝完药,银铃走了,意天海却盘坐在榻上盯着敞开的窗微微愣神。
夜里的冷风吹进来,但今夜却没人再替她关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