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宫中也并不是全无动作,虽不开早朝,但陈勋单独召见臣子的次数却愈加频繁,这些臣子中,有六部文官,亦有军方武将,几日下来,不知不觉中,京城已然戒严,就连百姓鲜少出门,时常便有听闻,说锦衣卫从某家某户抓出贼人,军中亦有奸细被拔出,就连皇宫中,禁卫也经历了一场大换血,甚至禁卫中三名统领一名将军,更是被一道圣旨,直接调去边关。
而对锦衣卫的处置在还没下来时,让所有大臣都没想到的是,居然是苏亦主动提了出来。在他的建议下,锦衣卫镇巡司总指挥使林客标,罢黜职务,调离京都,贬为锦衣卫外司通巡。这个职务负责京城外各省之间锦衣卫联络,筛分后再递交上京都,需隐藏身份,常年各地奔波不停,虽然不大不小依旧是个官,但着实是个苦差事。
一众大臣听闻这消息,心生百态,有与苏亦不睦者暗骂其心狠,为摆脱干系,对自己人都这般无情。也有苏党官员心有戚戚,兔死狐悲,难免不想自己日后会不会也这般下场。
但林客标却似乎毫无怨言,听说他摘取官帽,脱去蟒服,一身内衬出宫,与宫门外朝金殿叩首高呼,言中除谢陛下隆恩,还谢了苏太师。
明眼者甚少,不解者甚多。
戚宗弼听说这个消息后,只说了一句话:“苏立之做事,滴水不漏。”
京城平静表象下暗流四起,陛下见了不少大臣,也安排了不少事,却唯独没见一人——戚宗弼。
戚宗弼知道,这肯定不是陈勋忘了,只是他故意不见而已。想到这里,戚宗弼不禁摇头苦笑,然后朝着窗外皇宫方向拱手,自言自语:“谢主隆恩。”
——若是什么时候陛下要见他了,也就代表着,陛下想好怎么处置司空雁了。此时不见,无非是给戚宗弼几分颜面罢了。
戚宗弼原本是这样以为的,直到他次日收到太师府送来的信。
信中只有一句话——
陛下已经两次提出召见戚相,昨日是第三次……亦是我替你拦下的最后一次。
戚宗弼看完信后神色惨然,这才知是苏亦在帮他。但这封信一到,也亦是在催他了。
呆坐半晌后,戚宗弼唤来管家:“备车。”
……
东厂大狱门前,马车停下。
车夫跳下车,撩开帘子,把戚宗弼扶下来。
戚宗弼手中提着一屉红木食盒,微微侧头,对车夫低声吩咐:“你且回罢,不用等我。”
车夫是戚宗弼家仆,亦是他伴身近卫。他有些担心地看着戚宗弼,摇头道:“大人,我在外面候着便是。”
戚宗弼不再劝阻,朝大狱门口走去。
自那日之后,京中各处安防皆有加强,这里也不例外,足足六名狱卒守着大门。
此时见戚宗弼上前,立马有狱卒按刀挡路。
戚宗弼微微抬眼,从怀中亮出宰相官印。
“见过戚相。”狱卒行礼,却无让路的迹象,他又盘问,“戚相来此是要见何人?”
戚宗弼正欲开口,却见六人中伍长模样的狱卒走了出来,他将拦路狱卒斥退,然后朝戚宗弼行礼,声音压低道:“我等已经等候戚相多时了。”
戚宗弼微微抬眼:“你知道我要作甚?”
狱卒低头,眼睛盯着地面:“小人不知,也不敢多嘴问询。只知道早在数日前,东厂大狱上到典狱下到伍长皆收到密令,若戚相前来,不可阻拦,权当未见过戚相。”
“呵……”戚宗弼似是笑了一声,又似只吐出口气,“真真是……滴水不漏。”
狱卒侧身让开道路,垂手不去看戚宗弼表情:“戚相请。”
提着食盒,戚宗弼走进大狱门内,一只脚踩在阴影中。
阳光洒下来,将门内门外分割成两个世界。
逼仄阴暗的甬道内,戚宗弼每迈出一步,脚步声都回荡出好远,虽然无人引路,但他能猜到司空雁关在哪里——大狱最深处。
一路行去,也曾遇到过狱中看守,但这些人一见到戚宗弼,便立马低下头去,任由戚宗弼擦身而过,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这一走就是好久,下过两层阶梯,又转过好几道弯,终于要走到了尽头。
大狱最深处的牢房外,四名看守围桌而坐,原本正喝酒吃肉的他们,在看到戚宗弼出现的瞬间,就不约而同放下了手中酒杯,皆垂头盯着桌面,仿佛上面有什么东西吸引去了注意力。
不远处的牢房里,草席上一个身影背对着这边,似乎正在酣睡。
戚宗弼看了看牢门上的锁,微微皱眉,然后转头看向那四名看守。
看守们默不作声,其中一人从腰间取下一柄钥匙放在桌上,然后四人齐齐起身,朝着外面走去了,整个过程都未说一句话。
看着四人走远,戚宗弼来到桌前拿起钥匙,仔细端详一番后,走过去打开了牢门。
锁链扯动发出声响,牢房里的身影微微动弹,朝这边转身。
戚宗弼走牢房,将牢门重新关上。他一抬头,正好与司空雁看过来的目光对上。
眼眶有些发烫,戚宗弼强自露出淡淡的笑意。
“极乐……我来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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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八章——极乐啊极乐(shukeba.)
第八四八章——极乐啊极乐
司空雁默不作声,安静坐起来。他虽披头散发,身穿囚衣,但脸色却还好,应是没受到什么刑虐。
戚宗弼打了招呼却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他也不再说话,默默在司空雁对面坐下,红木食盒被放在二人中间的地面上。
戚宗弼低头盯着食盒,司空雁平视着戚宗弼,谁都没先开口。
就这样过了许久,戚宗弼忽然动了。
他伸出手,打开食盒的盖子放到一边,把还冒着热气的饭菜端了出来,取了两幅碗筷,一副放在自己面前,另一副递给司空雁。
司空雁一抬手,戴在手腕上的镣铐就一阵响动,举得有些吃力,戚宗弼默默把手又伸长了些,把碗筷放到司空雁手里。
“呵……呵呵……”司空雁端着碗,突然笑了起来。
“笑什么。”戚宗弼不看他,低头夹菜。
嘴里咀嚼,食不知味。
司空雁夹起一块肉,喂进嘴里狠狠吞咽:“笑你!”
“我有什么好笑的。”戚宗弼手中不停,也跟着夹了块肉。
“笑你愚,笑你蠢,笑你活得不够通透!”司空雁又夹了一筷子烫白菜。
戚宗弼也紧跟着夹了一筷子白菜,他低头盯着菜,淡淡回道:“你倒是活得通透,把自己活大牢里来了。”
司空雁再次下筷,这次夹了满满一大筷子的土豆丝儿,塞进嘴里后,把嘴撑得鼓鼓的:“牢狱如何?与我在算天祠何异?皆是不见天日,只不过换了个地方。算天祠十年都过了,也不差这几日,反倒觉得亲切。”
“那你何必要从算天祠出来?”戚宗弼也猛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儿,这两人一人一下,一盘土豆丝儿眼看就见底了。
“啪!”
司空雁把筷子一摔,砸在地上弹到了墙角:“不吃了!”
戚宗弼慢条斯理把嘴里的东西咽下,缓缓放筷:“小时候你我也是这般同桌而食,你向来最爱抢我吃食,怎么今日我抢你一次,你就生气了?”
司空雁冷笑:“莫跟我叙旧,我不吃是因为看着你就没了胃口。”
“此话怎讲?”戚宗弼轻轻抹去嘴角的油渍。
“这般作态,另我作呕。”司空雁冷笑不减。
戚宗弼直到现在都还没看司空雁一眼,他神态不悲不喜,问道:“如何作态?”
司空雁斥道:“当决不决,优柔寡断!郁郁如囚洞之鼠,两头难顾!”
“囚洞之鼠……”戚宗弼喃喃念着这句话,忽然!他把手高高扬起——
“啪嚓!”
瓷碗贴着司空雁脑袋飞过去,砸在墙上粉碎。
戚宗弼暴怒大骂:“你给我好好看清楚!现在——谁才是囚洞之鼠!?”
司空雁眼都不曾眨一下,他依旧冷笑:“我若是你,早在第一天,我就来了。”
这句话一出口,戚宗弼愤怒的表情就僵在了脸上,片刻后,他缓缓低头,神色颓然,原本挺直的背脊也逐渐佝偻下来。
二人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戚宗弼终于开口:“是我错了……没替老师看好你。”
司空雁嗤笑一声:“你错就错在,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戚宗弼没有理会司空雁话里的嘲讽:“当初老师就嘱咐过我,要我看好你,不让你碰朝堂这滩浑水,不使你一朝得权,为非作歹。”
司空雁冷笑连连:“那你就没想过,为何老师却把掌控鬼见愁的权利交给了我?”
戚宗弼摇了摇头:“那是为了让你有自保之力。”
司空雁把身体前倾,怒目盯着戚宗弼:“又错!那是为了让我继承他的遗志!”
戚宗弼也怒了,他抬起头与司空雁对视,愤怒中压抑着嗓音:“遗志遗志——老师若真想杀皇帝,那他为何还要我入朝为官?!”
“那自然是因为——”司空雁咬着牙,伸出双手揪住戚宗弼的衣襟,“若你我联手,以你在朝堂的权势,再加上我的谋划,早就把陈氏皇族埋进土里了!”
“何等偏执!何等狂妄!”戚宗弼狠狠挣脱,站起身来,他指着司空雁,手指发颤,“要早知你是疯的,我就该把你一辈子锁在算天祠里!”
“老师死的时候我就疯了!”司空雁寸步不让,他狠狠瞪着戚宗弼,仿佛要从他身上剜下肉来,“我早就知道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是个只会拖后腿的东西,所以一直想借机弄死你,却不想你命好,竟然让你一直活到了现在。”
闻言,戚宗弼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似乎回忆起种种,片刻后,他颓然坐倒在地。
片刻后,司空雁开口:“这顿饭已经吃了够久了,再不走,你就得留下来陪我了。”
戚宗弼默然不语,他往近前爬了两步,来到食盒前,打开食盒最后一层。
一壶酒,却只有一只杯子。
跪坐在地,戚宗弼端开菜盘,把杯子放到面前,一边倒酒,一边说道:“吃饭不能少了酒,你不喜饮酒,便只喝一杯。”
满满一杯倒上,戚宗弼小心翼翼,用双手举起,郑重地举到司空雁面前,面无表情,只是瞳孔微颤。
司空雁盘膝散漫坐着,他随手把杯子接过来,冷笑说道:“虽闻不出好坏,但再好的酒经你手端来,便不是什么好酒。”
戚宗弼不答,左手翻腕,使掌心朝上:“请。”
司空雁垂眼看向酒杯,杯中酒液微漾。
这时,只听戚宗弼轻声道:“就算你是对的,他想杀皇帝,但当年他都未成功,你又凭什么敢说你能成功?”
司空雁一愣,随即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直到笑得累了,笑得眼泪流了出来,司空雁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他脸上挂着止不住的笑意,朝戚宗弼摇头笑问——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成功?”
说罢,端起酒杯,仰头饮尽。
戚宗弼先是一愣,旋即脸色大变。
数息之后,司空雁靠着墙,面带笑意合眼,嘴角缓缓溢出血。
戚宗弼呆呆跪在原地,良久之后,他直身肃容,朝司空雁稽首拘礼,然后起身离开。
从大狱出来后,车夫立刻从路边驶来,伸手欲扶戚宗弼上车,却被戚宗弼一把抓住手臂。
车夫抬头看去,只见戚宗弼脸色苍白,嘴唇发颤,说道。
“去……去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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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八四九章——听波亭前听波起(shukeba.)
京城,皇宫。
跃鲤湖畔,听波亭。
雪后初霁。
用过午膳,陈勋与苏亦坐在亭中,赏着这满湖凝霜。
江公公侯在陈勋身旁,垂手低眉静立。亭子内外,有宫女太监数名,迈着碎步匆匆来往,撤去桌上碗盘,重新呈上水果与茶盏。而在四周更多看不见的地方,则有着数不清的护卫藏身,一刻不敢分神。
茶具摆好,有宫女给炉子添了新碳,悄然退下。
一名女子身着碧青绒裘,在一名司礼监公公引路下,来到亭下,对陈勋盈盈下摆,声如巧鹂:“奴婢拜见陛下。”
旁边的公公小声提醒:“还有苏太师。”
这女子赶忙又道:“拜见太师大人。”
陈勋头也未回,只是摆了摆手,并未出声。
江公公瞥去一眼,司礼监公公又提醒道:“陛下让你起身。”
这女子再次曲膝:“谢陛下。”
陈勋裹着金龙大氅缩在软塌上,眼皮半阖,昏昏欲睡。
苏亦浅笑道:“外边冻寒,陛下若是困了,便回宫吧。”
陈勋缓缓摇头,道:“宫中憋闷,待久了心头烦郁,不如随先生赏雪,也能说说话。”
江书黎趁机接过话茬,靠近一步说道:“陛下,这女子乃淮南道皖城州知州之女,名唤胡芝儿,温良贤淑,最擅茶艺,在今年这批秀女中,也颇有大家风范。不若令其为陛下添一杯清茶,亦解郁气。”
——且说这些秀女,因未得名分,亦无皇帝圣谕,所以尽数安排在宫外,本是要在那日大典中面圣,却不想还没到她们出场就出了变故。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并未受到那次大乱的波及。此时变乱平息,才再由司礼监安排了起来。
陈勋闻言,这才偏过头去看亭下那女子。
胡芝儿见陈勋望来,下意识低头避开目光,脸颊飞红。
陈勋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朕要看你,你低头作甚?抬起头来。”
听陈勋语气不善,胡芝儿有些慌神,赶紧抬头,与陈勋互相瞧见正面。只见胡芝儿一愣,她这才发现陈勋右边脸颊上还贴着一块膏药,看起来颇为滑稽。但只瞧了这一眼,胡芝儿便不敢再看,避开目光去。
陈勋不以为意,他摆摆手:“那就上来吧,沏杯茶,让朕与先生尝尝。”
胡芝儿小声应是,迈着小步走近亭中,在桌几前跪坐,沏起茶来。
苏亦坐在旁边,对胡芝儿之前的眼神变化全部收入眼中,他却未点破,也朝陈勋脸上看去,问道:“陛下这伤还未痊愈?”
陈勋笑着指向苏亦吊在胸前的手:“先生先瞧瞧自己,朕不过是皮肉小伤,先生可是正儿八经的伤筋动骨。”
苏亦摇头苦笑:“陛下龙体,哪怕是区区小伤,也比臣重要得多。”
“咳——咳咳,无妨无妨。”陈勋摇头笑道,“兴许这两日就该好了。”
听见陈勋咳嗽,江书黎顿时揪心:“这都好几日了,陛下风寒都还未好,吹不得风的,陛下还是回宫吧。”
陈勋不耐烦地摆手:“都说了无妨——不说这个。对了先生,你在民间各处设下新学堂一事弄得怎么样了?”
苏亦抿嘴笑着:“学堂早已立好,只是要去劝那些百姓家入学还需费功夫。观念根深蒂固,他们自然是愿意让自家孩子读书的,但一听不是学圣贤书,便又不愿了。”
“那就多劝劝,不管学什么,学成出来总归是好事。”陈勋点着头开口,却又一阵咳嗽,“咳咳……咳……那所谓格物,其实朕也颇感兴趣。”
江书黎听得一阵揪心,此时胡芝儿经过一系列繁杂工序,终于把茶沏好了。她小心翼翼倾斜砂壶,素手捧杯递上前:“陛下请。”
陈勋随手接过,举至鼻尖轻嗅,赞道:“淡,雅,手艺不错。”
胡芝儿垂首:“谢陛下。”
陈勋把杯子递给苏亦:“先生先尝尝。”
苏亦也不推辞,接过来抿上一口,也点头道:“茶好,沏得更好。”
胡芝儿搭话:“奴婢观这湖畔尽是梨树,若陛下不嫌弃,等来年结出果子,可用梨汁入茶,别有风味,亦可止咳败火。”
陈勋一听,顿时皱眉:“此间梨树就连朕都舍不得吃上一颗,你一来便要摘果入茶?”
江书黎一听便知坏事,赶紧上前斥道:“大胆胡芝儿,你可知此间梨树乃是先帝为皇后所植?岂容你胡言放肆!”
胡芝儿骇得赶紧伏地叩首,瑟瑟求饶,只言知错。
江书黎转头又换了脸色,对陈勋道:“陛下,不知者不罪,便饶她这次……”
“陛下——”声音打断江书黎,一名禁卫来到亭前跪下,“戚相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