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杀过人。原本飘忽不定,笼罩在真相之上的迷雾,骤然间被风吹散。丑陋的父亲和可怕的魔鬼的形象重叠在了一起,清晰地呈现在了她的面前。过去童话一般美好的生活被切割开,露出了血腥残暴的一面。一想到之前的十五年,每一天她都跟一个连环杀手居住在同一屋檐下,他用那双沾满了鲜血和剥夺他人生命的手给自已梳头发,洗衣服,庆祝生日,触摸她的脸——她就无法克制地干呕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该怎么办?她绝望地问自已。
那一年,她十五岁。
按照他说的去做,清理关于他的一切痕迹,销毁证据隐瞒真相,与杀人犯父亲同谋,变成他的帮凶。亦或是下定决心,把两封信全都交给警察,让他们把他抓住,送进监狱,然后,是一次行刑。枪毙他。行刑意味着永别,生死之隔,不可跨越。
可是,万一……
沈雨重新打开了第一封信,试图寻找一个说服自已不去报警的理由。“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的困惑,如果还有机会再见面,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跳入了她的视线。她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紧紧抓着这句话不放。“如果还有机会再见面”一句话,表达了一种假定性,父亲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已经预计到了她的犹豫和挣扎,并且用假定性的结论来提醒她:如果她去报警,她将永远失去知道真相的机会。
他为什么会变成连环杀手?又为什么要开始杀人?他和这些被害人之间有怎样的矛盾?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恶魔?面对女儿的时候,他究竟是父亲,还是魔鬼?他是如何在她面前伪装,隐藏另一种身份的?
如果警察抓住他,将他枪决,一定会拒绝把所有的关于他的事情告诉她。她是杀人犯的女儿,没有资格知道真相。若想知道真相,她就必须让他活着,听他亲口说出一切。如果他是魔鬼,也只能由她来结束他的生命,就像他给予了她生命一样。
最终,她放弃了报警,下定决心亲手揭开父亲的真面目,亲手来对他行刑。
她按照父亲所留下的第一封信里所写的,清理他的痕迹,成为他的帮凶。她把他的梳子,牙刷,刮胡刀,他的床单,被罩,换洗衣物等等生活用品,全都销毁,并用酒精和消毒液仔细清理所有指纹,毛发和皮屑。另一方面,她虽然烧毁了所有留有父亲笔迹的书籍、书信、笔记、病例档案及照片。但在烧毁之前,她用数码相机拍下了里面的内容。她将数码相机藏在了秘密的地方,等警察不再关心这起失踪案之后,重新带回家里,导入电脑。她时常在电脑上翻看他写下的文字,试图从中找到他变成恶魔的答案。十年后,白川案彻底冷却,她才小心翼翼把翻拍留档的资料重新打印了出来,反反复复在里面寻找蛛丝马迹……
就这样,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一年,她十五岁,却苍老如斯。
4
“死者胃里没有发现任何食物,只有一些液体,出事之前,她已经有将近二十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
“二十个小时?”冷小兵有一些诧异。
“她在减肥,是营养不良导致的猝死,”老顾把胃部切片和心血提取好,递给了助理:“带回去化验一下,我猜里面应该能提取到某种减肥药的成分。”
“能排除他杀的嫌疑吗?”站在一旁的城西区刑警大队大队长老常问道。
“得等化验结果,不过,基本可以排除他杀。”
听到老顾的结论,老常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详细的尸检报告什么时候能出来?”冷小兵问道。
“二十四个小时,”老顾摘掉橡胶手套,开始收收拾箱子。
“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他们已经扣留那个倒霉的嫌疑人快十八个小时了,”冷小兵扭头看了看老常,老常点头确认,冷小兵重新看着老顾,不容置疑地强调道:“五个小时之内,我要拿到尸检报告。”
“好吧,五个小时,”老顾应了一声,带着助理离开了区大队法医室。
“接下来,该怎么办?”老常望着冷小兵。
“嫌疑人在哪儿?”
“讯问室。”
“带我去见见他。”
“你想重新审讯他?可是,讯问笔录里都有……”
“这张纸上只写了他是怎么把死者推倒在地,可并没有说,他为什么会推她。”
“难道不是意外冲突?有意的啊……”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想听他亲口说出原因。”
位于地下一楼的询问室狭促且昏暗,只有半截露出地面的窗户透进一些天光,被磨得铮亮的水泥地面折射天光,显出一种低沉的青色,屋顶一盏低瓦数的白炽灯,不稳定的闪烁着。门是铁栏杆式的,水泥墙面冰冷潮湿,有股发霉的味道。这里的一切都给人一种置身深牢大狱的错觉。
“这地方可真不错,”冷小兵忍不住赞叹道,他喜欢这种气氛昏暗低沉的询问室。
“你可别笑话我了,”常队没听出冷小兵的夸赞发自肺腑,以为他在嘲笑他:“我打算申请点经费,把这里重新装修一下,弄得亮亮堂堂。”
“那会降低你们队的破案率,千万别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冷小兵坦然地说出了自已的想法,然后扭头看了看夏木,“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里吗?因为从踏进这条地下通道的第一步,我就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我是犯罪分子的感觉,这里就如同一座被人遗忘的千年古刹,破旧但肃穆,让人忍不住想要把心里的秘密全都说出来。在这里,不需要用任何手段,就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夏木和常大队长面面相觑,不太相信的样子。但很快,事实就验证了冷小兵的话。打开问询室的门,他们看到嫌疑人正坐在那儿不安地喃喃自语着:“我杀人了,我是杀人犯,我杀人了,我是杀人犯……”
询问笔录显示,嫌疑人是一个四十九岁的中年人,但眼前的这个人,看起来至少有五六十岁了。他的右手打着条绷带,绷带上不知沾染了什么东西,看起来脏兮兮的。他的身体瘦弱,像一根长长的被抽高的竹竿,不安地前后抖动着。
冷小兵和常大队长在嫌疑人对面坐下,夏木则站在门口看着。
嫌疑人看到他们,眼神迅速地躲闪开,身体则晃动的更加厉害。
“你叫何伟光,对吗?你是无辜的,我相信你,你没有杀人。”
冷小兵刻意拖长了每一个音节,削弱了重音,语调也变得柔和温润,让人不禁产生听游吟诗人在吟唱的错觉。夏木忍不住转头看向冷小兵,只见他目光也变了,没有了往日的冰冷严峻,而是充满了同情和怜悯,白炽灯的暖光涂抹在他面部和头顶,削弱了棱角,更增添了几分游吟诗人的气息。每个人都想说出心中的秘密,只是,他们需要一个理由,我就是他们的理由。他想起冷小兵说过关于审讯的秘密,现在,这一切正如实呈现在面前。
“你很后悔,也很害怕,甚至觉得羞愧难当,因为你是个善良的人……”
嫌疑人停止了晃动,目光也变得顺从,不再闪避,注视着冷小兵。
“你是个善良的人,从来没想过杀人,你只是犯了个很小很小的错误,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那个错误,究竟是什么?”
“我……”嫌疑人的脸涨的通红,仿佛在述说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儿:“我,我,我没钱了,几个月前我的手被烫伤,丢了工作,我没有收入,兜里一分钱都没有。她们零食店在搞促销,卖一种新推出的茉莉花口味的点心,现烤出来的味道很好闻,我忍不住进去吃促销品,连着好几天都去,结果被她发现了,她当着很多人的面说我是乞丐,让我滚出去,可我不是乞丐,我,我只是饿的不行,我满脑子都是茉莉花的甜味,我推开她就是为了吃一口东西,我没想到她会死在我面前。”
两个饿肚子的人,一个为了生存,一个为了美丽,酿成了一起命案。这样的结局让所有人都觉得意外。冷小兵让夏木帮他泡了一盒泡面,放了两根火腿,端给他吃。何伟光在动叉子之前,低声说了一句谢谢。饥饿让他发疯,逼着他变成一头野兽,但他依旧保留着最后一缕作为人的羞愧感,他不愿意告诉警察他是因为饥饿才变得鲁莽,他执意要在吃泡面之前说一声谢谢。
饥饿是一种距离现代人极其遥远的感受。冷小兵在脑海中仔细搜寻着,他办过的所有案件里,没有一起是因为饥饿。究竟是什么时候饥饿从犯罪动机之中被删除了,冷小兵感到一阵迷茫。
五个小时后,老顾出具的尸检报告打消了受害人家属的疑虑,但他们坚持要求一笔赔偿,虽然证据证明推搡和受害人的死亡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但悲剧的源头毕竟来自于何伟光。在冷小兵的协调下,何伟光答应赔偿一笔不算大,但对他来说足够沉重的赔偿金,双方在刑警大队办公室签下了调解协议。
何伟光离开的时候,冷小兵和夏木跟了出去,主动提出帮他支付赔偿金。
身无分文饥肠辘辘的男人却摇了摇头,拒绝了他们的好意:“我朋友说有一份加油站的工作,每天现结工资,只需要用一只手就能完成,我打算现在就过去上班,这样晚饭就有着落了,不过,你们能借我两块钱吗?我要去的地方距离有点远,我怕我走过去,消耗太多体力,会饿昏在路边,我想坐公交车过去。”
冷小兵找出两枚硬币递给他,看着他上了公交车,消失在城市某处。
“你说,那份加油站的工作,真的存在吗?”夏木挠了挠头。
“也许只是他保住自尊的一个借口,他不希望我们同情他,”冷小兵接着说道:“我喜欢他,我喜欢那种为了自尊而拼命活着的人,总是让我感觉到生命的力量,但愿他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填饱肚子。”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没有大案发生,刑警队内一片轻松愉悦的氛围。但对夏木来说,却忙得不可开交。他将1986年到2017年间发生在白川市所有的未结失踪案,整理成一份文档,送到了冷小兵办公室。
“你真觉得凶手还在持续不断的作案,只是我们没有发现别的受害人?”
“我不确定,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夏木看着冷小兵,问道:“徐英平,就是我家楼下那个公用电话亭的老板,你找到他的住址了吗?”
“他搬家了,这个城市到处都在拆迁,他换了好几个地方……”
“有那么难?”夏木怀疑冷小兵根本就在找借口,搪塞他。
“内网没有登记他的现住址,也没有他的手机号码和驾驶证,我只能一个派出所一个派出所打电话问,让他们在辖区里打听,你不相信我?”
“除了相信你,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夏木的口吻明显透露着不信任,把失踪案的资料放在冷小兵面前:“答应我,别把这些资料直接扔到垃圾桶里,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推断,但,至少装装样子,就当是打发时间。”
冷小兵本想解释说他并没有敷衍他,他一直在找徐英平的住址,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他们之间的裂痕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容易弥合。
“我答应你,我会认认真真地看完,告诉你我找到了什么。”
“或者一无所获……”
“别这样,”冷小兵无奈地苦笑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份一式两联的《调查取证通知书》递给了夏木:“还记得白川市医院心身医学科那个叫沈雨的心理医生吗?上次我们从她那儿调走了肖华军儿子的病例,还没有给她补手续,帮个忙,跑个腿,把取证通知书拿给她,让她在这一联上签个字,盖医院的章,要入卷宗,盖了刑警队公章的这一联留给她存底。”
冷小兵把车钥匙递给夏木:“会开手动档吗?开我的车去。”
夏木点了点头,接过车钥匙和取证通知书,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冷小兵翻开了失踪人员的资料,专注地看了起来。
5
“微笑生活”老年人心理健康公益活动通常在周一下午举行,自从媒体宣传报道之后,医院方面也开始对此事重视起来,特意派后勤腾出了一处八十多平米的仓库做为接待办公的地方。办公室位于顶楼,由于老楼屋顶防水处理不到位,每逢下雨就会大面积渗透,因此,被潮湿侵蚀的墙壁上总是有一片一片白灰掉落。
沈雨和实习护土的工作,除了引导前来咨询的老人取牌号,等待,就诊,另一项工作便是清扫这些不断剥落的白灰。除了四面斑驳的墙壁,整个活动室都是按照沈雨最初的设想布置的,吸顶灯和台灯都是中国风的木质框架,暖光灯散发出柔软明亮的黄色,靠窗位置摆放着一张带脚榻的木质躺椅,前来就诊的人躺在上面,可以透过窗户俯瞰医院附近的街道和店铺,那里总是人潮涌动,穿梭来往,带着浓浓的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让人感到安心,靠走廊一端的墙角,则摆放着一组装满玩具的柜子,旁边是一张大桌子,放着一些玩具,绘图板和一个简易沙盘。这部分陈设和沈雨办公室的陈设类似,相比于问卷、量表以及脑波检测仪器,她更喜欢玩偶之类原始的心理测试工具,让人们沉浸在游戏的世界里,或者拿起笔绘画,在放松的情况下自然地表达内心的某些不安,她则通过沙盘里搭建的模型世界以及图画,来分析他们的精神世界。
今天预约义诊的人不多,不锈钢长凳上只有两三个老人,护土陪在老人身边,小声给他们介绍关于公益活动的详细事宜,并引导他们填写表格。表格上除了姓名、年龄、出生年月、家庭成员之类的基本信息,最重要的一栏是他们的经历,从出生到上学,到工作,到婚姻,到子女出生,再到退休等等,所有信息,按年登记,事无巨细,堪称一份个人资料的百科全书。拿到个人资料后,沈雨会就他们人生的时间线逐一追问,并挑选其中几个特别的时间点进行详细询问,且在备注栏做一些只有她才能看得懂的标记。
“1991年,你刚刚参加工作吗?”
“对,我在洗矿车间上班,我21岁……”
“洗矿车间?”
“矿业公司下属企业,我们是八小时三班倒。”
“你们上班的时候,会打卡登记吗?”
“那当然,正规着呢,我可是领过全勤奖的人!不信你可以去厂里查一查。”
老人有些自豪,沈雨脸上却露出一丝失落,在老人的资料上画了个红色的错号。
送走最后一个老人,已经是下午三点多,沈雨面前十几份资料的左上角标注着不同的符号,大多数是红色错号,只有两份是问号,表示待定。沈雨拿起两份打了问号的档案,怔怔地看了片刻,然后打开电脑,调取出他们的病例和视频资料——医院规定,所有心理治疗都要留下视频资料,以防出现纠纷的时候找到根源,明确责任。可惜这两份带问号的病例并不是她想要找寻的目标。沈雨看着视频上的老人,将问号改成了红色错号。
她打开最下层的抽屉,将改过标记的两份病例放进去,就在她准备关抽屉上锁的时候,突然注意到文档的最底部的一份,左上角画着一个红色对号。她伸手抽出了这份文件,照片上贴着张熟悉的一寸照,正是一个月前在烂尾楼跳楼自杀的肖华军。沈雨愣了一下。肖华军是她通过义诊活动找到的唯一一个符合要求的人,除了右手没有烧烫伤,他的身高,体型,眼睛,甚至走路姿势都跟另一个人很接近,她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每周都要留出专门的时间给他治疗,一切都准备就绪,只差制造一个意外让他的右手烫伤……可惜,现在肖华军已经不可能再坐在她面前了,沈雨郁闷地叹了口气。
咔哒,咔哒,沈雨按动打火机,点着了肖华军的登记资料,扔到了铁皮垃圾桶里。
就在这时候,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实习护土带着夏木走了进来。
“沈医生,这位警察同志说有事要找你。”
“夏木!”沈雨脱口而出,语气中带着惊诧。随即她才想起,这只是他们第二次——十六年前刑警队门口那次碰面,沈雨躲在墙角看见了夏木,夏木却没有看到沈雨。排除那次,这只是她们第二次见面。她私底下让胡刀刀调查夏木,她了解他的过往,她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乃至于下意识地叫声亲切。
“你还记得我,”夏木也有些诧异:“看来,沈医生记忆力很不错。”
“我这儿很少有警察来,”沈雨慌忙解释道,这倒是真的。
夏木把《调查取证通知书》递过去:“上次调肖腾飞病例的时候,忘了给你补手续,冷队让我来问你要个签名,还得盖医院的章。”
“医院的公章?”
“没错,第二联,卷宗里要留底。”
“我得去行政帮你盖,你在这儿等一会儿,不介意吧。”
夏木摇了摇头,拉过一把椅子,在旁边坐下,沈雨拿着通知书出去,不一会儿,一个护土进来递给他一瓶矿泉水,然后开始收拾屋子。夏木感觉护土的目光不时停留在他身上,微微扭头瞥了一眼。正如他所想,护土没有必要在此时打扫卫生,只是为了找个借口盯着他。这是沈雨安排的。从第一次见面,夏木就对沈雨产生了类似的感觉,她对警察很提防,超出了普通人应有的警觉。
“有热水吗?我肚子有点不舒服,想喝热水暖暖胃。”夏木问护土。
“热水?”
“最好能来一片阿司匹林,医院应该很容易能找到阿司匹林吧。”7238
护土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按照他说的去做了。屋内只剩下夏木一个人,他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和普通心理咨询室没有太大区别。以前上警校的时候,他每半年都要去见一次心理医生,学校得知他的童年经历,担心会留下创伤后应激障碍症之类的心理问题,要求他定期接受检查。他的表现很正常,每年都会得到一句“该生表现良好”的评语。就在夏木收回目光的时候,突然看到垃圾桶里那份未燃尽的义诊就诊登记表,伸手扒拉掉黑色灰烬,捡起了贴有一寸照的残余部分,夏木愣住了。他认出了照片上的人,大半个月前,他以一具尸体的形态躺在他面前,他碰过他的脚踝,也见过他破碎的脸。燃烧掉一角的照片仿佛还有余温,在提醒着夏木,在他进来之前,沈雨刚刚烧毁了肖华军的资料。他记得她说过和肖华军不熟悉,可是肖华军分明就参加她负责的“微笑生活”义诊,是她的患者。她为什么要对警察说谎?又为什么要把他的资料烧毁?医院销毁已逝患者的资料,应该有统一的规定,不太可能允许医生私自销毁吧?夏木心中顿时升起了浓浓的疑虑。
沈雨拿着盖好了公章的通知书进来,夏木迅速将肖华军的照片塞到了口袋里。
“谢谢,”夏木撕下最后一联,递给沈雨:“这一联留给你的。”
沈雨接过最后一联:“你们现在办案挺正规的。”3502
“程序是正义的蒙眼布……”
“蒙眼不是失明,是自我约束,”沈雨笑了起来:“我以前学法医的时候,老师天天在课堂上说,唯有能够证明的真相才是真相,证明不了的……”
“就不是真相?”
“不,证明不了的也可能是真相,只不过,没有证据会被随意曲解。”
“哦?”
“所有被证明的真相都能够穿透时间和谎言,这就是演绎法的力量,前提保真则结果必然保真,这种结论不会被外界力量所扭曲,更不会因为人而发生改变,但无法证明的真相,则不具有永恒性,谎言就像海洋一样会不断的侵蚀它,就像海边的礁石,几年,几十年,也许一开始你还看不到礁石的变化,觉得它们坚不可摧,永恒不变。但随着时间推移,迟早你会看到另一种景象,失去了原貌,模糊不清的礁石,有的甚至会完全消失不见。”
“消失不见不代表不存在,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真相就不会消失。”
护土带着一个老人推门进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夏木听到走廊里传来广播叫号的声音:“请017号到诊室就诊,请017号到诊室就诊”。夏木脑中一阵刺痛,就仿佛有人拿着打蛋器,拼命搅动他的脑浆。究竟是什么让他突然这么难受?他努力让自已平静下来,想要抓住弥漫在空气里的一缕灵感,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只剩下不舒适的感受,盘踞在心里。那是什么?他问自已。
“阿司匹林,”沈雨从护土手中接过一片阿司匹林,递给夏木:“夏警官,我还有几个患者要接诊,如果你想探讨哲学,我们可以改天约个时间再聊。”
夏木虚弱地接过阿司匹林,离开了义诊办公室,临出门前,他看到易拉宝上大大的“微笑生活”关爱老年人心理健康公益组织的logo,大黄色的卡通笑脸,不知怎么,令夏木想起了白川案受害人临死前脸上所露出的微笑。
“微笑生活”,为什么要用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难道唤醒她痛苦的东西,是微笑吗?
诊室门口不锈钢长椅上遗落着一张宣传单,夏木顺手捡起来,看着印在上方的黄色笑脸logo,怔怔发着呆。宣传单底部空白地方,手写着沈雨的名字和手机号码。夏木有些诧异。在他的印象里,一般宣传单上会留手机号码的,都是那些急于出售产品的业务员,比如房产中介,办健身卡的,卖安利的人,他甚至见过把二维码和手机号码印到衣服上的业务员,但心理医生把手机号码留在宣传单上,还真不多见。也许是他想多了,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办公室电话,现在很多人都用手机号码做办公电话,没什么稀奇的。
6
正如冷小兵曾经说过的,失踪案是世界上最奇怪的案件,一团迷雾缠绕着另一团迷雾,你想穿过虚无缥缈找寻到一点有分量的线索,结果却只会得到更多虚无问号。冷小兵用力地捏了捏眉头,痛苦地看着手上的列表和电脑屏幕上的卷宗。
“冷哥,肖华军跳楼的案子你还没有签字啊?”刘宇闯了进来。
“什么?”冷小兵回过神来。
“肖华军跳楼案啊,高队刚问了,人都自杀半个月了,得抓紧时间销案。”
玻璃瓶里的白菊花开的正艳,通常冷小兵养不活任何植物,包括最好养的仙人掌都会被他活活养死。算命的说他是火命,克木,注定养不活什么花花草草。可偏偏从犯罪现场带回来的花依旧盛开不败。
“我还要再想一想……”
“想什么?”
“我不确定,也许是一片迷雾森林。”
刘宇不太明白冷小兵想说什么,但对他的古怪早习以为常:“待会儿大家去吃火锅,兄弟们好久没有聚餐了,老顾,陈涵,还有技术队的其他人都去,正好这两天没案子,放松一下,等忙起来又不知道啥时候能聚了,你来不来?”
“我去了,你们吃不尽兴,”冷小兵想了想:“老规矩,单我买,人不去。”
刘宇笑了起来:“就喜欢你这一点,那,我们就不管你了……”
“给夏木打个电话,叫他一块去,正好你带他跟大家熟悉熟悉。”
刘宇应了一声,一边给夏木打电话,一边离开了办公室,
冷小兵打开抽屉,拿出了虐狗杀人案的卷宗翻看,很快,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再次浮上了心头。卷宗里夹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沈雨的名字。不管是马煜在森林公园被人杀害,还是肖华军父子的跳楼自杀,看起来似乎都跟沈雨无关,但他却执着地抓着这张纸不肯松手。他闭上眼睛,不怎么费力就想起了沈雨的样子,那张单纯的,干净的,不带一丝烟火气的脸。他登陆内网,输入沈雨的名字,很快电脑上出现了她的个人资料,同他脑海里的沈雨一样,资料简单干净,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细节,甚至连违章记录都没有。他叹了口气,合上了卷宗,关掉了网页,准备在销案报告上签字,就在落笔那一瞬间,夏木所整理的失踪案名单上的一个人名突然跳入了他的视线:沈海洋。
沈海洋,很常见的名字,在寒武纪时代,白川曾经是大海。白川人引以为傲的地质博物馆的墙上,还写着两行大字“白川是大海,欢迎你再来。”白川人喜欢把外来的客人想象为来自于海边的人,也喜欢在给孩子起名的时候使用跟大海有关的字眼。海洋,常见的名字,白川每一百个人里,就有两三个人叫这个名字。不同寻常的是他的姓和失踪时间:2001年9月17日。
冷小兵重新打开了内网,登陆上去,输入沈海洋的名字,很快一份十六年前的《受案登记表》出现在了屏幕上,冷小兵向下滑动鼠标,看到了案件的关键信息。
报案人:沈雨
接报时间:2001年9月18日
接报地点:城关派出所
接报民警:关小明、常素新
简要案情:2001年9月18日上午10点,报案人沈雨到城关派出所报案,称其父沈海洋于2001年9月16日在家中留下一封告别信,信件中提及沈海洋与一名女性私奔,该女性身份不详,经派出所民警现场勘查,家中有关沈海洋物品均已被带走,确认失踪。
冷小兵猛然愣住,没想到沈雨会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2001年9月2日,白川案最后一案发生,此后凶手停止作案,人间蒸发。
2001年9月16日,白川案最后一案发生后的第十四天,沈海洋失踪。
而失踪者的女儿沈雨,十六年后,再次牵扯到一起杀人案和两起自杀事件中。
这一切都只是巧合吗?
网页上除了一份简单的受案登记表,既没有立案表也没有后续调查资料,根据他多年的办案经验,要么是该失踪案没有达到立案标准,警方不予立案,要么就是失踪者在报案之后很快找到了人,或是自行返回家中,报案人没有继续追究。冷小兵拿起电话,拨出了当年负责接报警的民警——现任派出所所长老关以及区刑警大队大队长老常的电话,约他们在城关派出所碰头。
半个小时后,老关、老常和冷小兵来到了城关派出所一间空会议室。
未多寒暄,冷小兵调出了那份《受案登记表》,给老关和老常看。
“这案子我有印象,”关所挠了挠头,“沈雨,对,没错,就是这个案子。”
“失踪的沈海洋,找到了吗?”冷小兵问。
“没找到,肯定没找到。”
“为什么没有立案调查?”
关所看了看登记表:“这不是写的很清楚吗?沈海洋跟人私奔了,抛弃了亲生闺女。”
“没错,如果不是被侵害的失踪案,没法立案,”老常附和道。
“老冷,你怎么突然会对十六年前的失踪案感兴趣?”
“有大案子?”老常跟道:“难不成找到了什么无名尸骨?跟沈海洋的信息相符?”
“你们都记得什么?好好回忆回忆,”冷小兵没解释原因,打开了录音笔。
老常和老关面面相觑看了看对方,最终还是老关先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