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案的那个小女孩,叫沈雨,我记得当时她也就十几岁吧……”
“十五岁,刚上高一,”老常补充道。
“高一啊,她看起来可比实际年龄要小,像个初中生。”
“不会弄错的,咱俩去她家调查的时候,我专门问过,她给我看了学生证。”
老关点了点头,继续对冷小兵说道:“我俩那时候是搭档,老常负责现场勘查,我负责问话,那天正好赶上我俩值班。沈雨来派出所报案之后,我给所长打了个报告,就跟老常带着勘察箱出勤了。”
“一分钟都没耽误,十六号失踪,十八号还没回来,都不见两天了……”
“他那会儿刚有女儿,特别见不得这种小女孩来报案的事儿。”
“我女儿现在跟当年的沈雨差不多一般大了,”老常得意地笑着,掏出了钱包,让二人看女儿的照片:“真不敢想,要是有一天我不见了,她该怎么活下去。扯远了,扯远了,老关,你接着说,我补充……”9604
“我俩跟着沈雨去到她家后,就发现,”老关陷入了长长的停顿,仿佛被某种力量捂住了嘴,片刻后才说道:“她家里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冷小兵不太明白地问道。
老关和老常同时用力点了点头,动作整齐划一。
“不光是字面意义上的什么都没有,”老常用一种尖锐,甚至略带惊恐的语调说:“屋子里除了带不走的家具,电器,灯泡等东西,剩下所有能被带走的东西都被沈海洋带走了,不仅如此,地板,厨房,卫生间,各个犄角旮旯都擦拭的干干净净,我连一枚指纹,一根头发,一块指甲碎片都没有采集到!”
“什么!”冷小兵亲不自禁地喊出了声。
老关和老常再次用力地点了点头,犹如上了发条的玩具。
“没有,什么都没有,不光家里没有发现,她爸工作单位也没有……”
“沈海洋在安定医院上班,是个心理医生,”冷小兵回想起杂志报道上曾经提及这一点,看着老关。老关继续说道:“我跟老常去医院调查,他们说他已经请假俩星期了,以为他生病了,当他们得知沈海洋跟人私奔的消息的时候,一个个瞪大眼睛,惊讶的不得了。他们没有人相信沈海洋会抛弃女儿跟人私奔,据说沈雨出生的时候,她妈妈就难产死了,是沈海洋一把屎一把尿把闺女带大的,十五年啊,父女俩人相依为命,怎么会突然就变成个渣男,跟人私奔?老来发春了?”
“更离谱的是,医院里所有他使用过的东西,同样没有采集到任何指纹,毛发,甚至连他的病例,他的工作笔记和书都不见了,不光找不到痕迹,连一个字都没有找到!”
“没错,医院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请假之后他们就没有见过沈海洋。”
“除非,这段时间,沈海洋偷偷溜进医院,把自已的痕迹清理了,把有关他的东西都拿走了,就像变魔术一样,不过,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私奔就私奔,何必要把自已的所有痕迹和东西都清理的干干净净。”
老关和老常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相互看了看对方,仍旧一脸不可思议,仿佛那他们走进了一个巨大的黑暗迷宫,至今仍没有找到出口。
“除非……”冷小兵说着,抬起了头,意味深长地看老关和老常。
三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警察,不用说明,也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清理痕迹是一种典型的反侦查行为,痕迹清理的越彻底,说明一个人的反侦查能力越强。沈海洋的失踪绝不是简单的跟人私奔,至少透露出两个重要的信息,第一,沈海洋具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熟悉警方办案流程,知道该如何应对;第二,沈海洋很可能犯下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大案,为了避免被警察发现,才故意选择失踪的方式,藏匿了起来。
“你们调查过沈海洋吗?他身上有没有别的案子?”冷小兵问道。
老关和老常摇了摇头,老常说道:“我们走访过所有认识沈海洋的人,他的同事,老同学,街坊邻居,还有沈雨的老师,他们都说沈海洋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从来不会跟人起冲突,没有不良嗜好,没有债务纠纷,也没听说有情人,也没有什么未破的案件能跟他扯上关系,从走访情况来看,沈海洋这个人很干净……”
“也许是陌生人,他伤害的是陌生人呢?”
“也许吧,但没有证据证明他犯过罪,也许他真是跟人私奔了。”
“他的手呢?右手有没有伤疤?”
“这倒没注意,他也不是嫌疑人,我们也没问过这些细节。”
“都过了十六年,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
“你可以去问问沈雨,她女儿总不会忘了吧。”
沈雨会给出一个怎样的答案?冷小兵又想起了她那张不染烟火清冷孤单的脸。
“后来呢?”冷小兵追问道:“这案子为什么没有继续查下去?”
“一个人刻意要躲起来,怎么找?那可是01年,又不像现在,到处都是摄像头,又是什么大数据,那时候,只要办一个假身份证,基本上就可以消失的无影无终,这你也清楚,”老常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更何况,那段时间正是白川案闹的最凶的时候,全市百分之九十五的警力都被抽调去排查白川案了,根本没有多余的警力调查这个不起眼的失踪案,只能挂着,听天由命了。”
“人至今没找到,沈雨就没来派出所问过吗?”冷小兵问。
“头两年还经常来,后来,就没见过了……”老关发出一声叹息,“她家就住通惠苑,他爸还算有点良心,走得时候给她留了一套房和所有的存款。”
“报案登记表上提到,有一封告别信,我怎么没看到。”
“返还给沈雨了,她说那是她爸留给她唯一的纪念物。”
“那封信上同样没有指纹,我怀疑他写信的时候带着手套,”老常补充道。
没有指纹也就意味着即便是在某个案件里发现了可疑的指纹,也会因为没有对比项,而无法确对方是否是涉案嫌疑人。破案不是找人,而是找证据。这句话再次回响在了冷小兵的心头,同时浮现的还有白川案卷宗里那两枚残缺的指纹,只能用来排除不能用来认定。也就是说,就算沈雨承认沈海洋的右手有烧烫伤,或者别的证人能够证明这一点,他也不能因此做出比对,将沈海洋认定为白川案的嫌疑人。
更何况,那个女人,那个叫沈雨的女人,是绝不会跟他说实话的。
该死,冷小兵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脏话。
距刑警队不远的湖南路某重庆火锅店,大家正吃的热火朝天,一阵冷风卷了进来。
包厢的门猛然被推开,冷小兵像个失了魂的人,跟在送毛肚的店员身后进来。重案队的人,包括夏木,法医老顾和痕检员陈涵等,看到冷小兵,全都愣了一下。在众人的印象中,冷小兵几乎不参加任何聚会,包括去年重案队破获轰动全国的618人口拐卖大案,荣获集体一等功的庆功晚宴,冷小兵都没有参加。
“老冷,你怎么来了,”副队长刘宇站起身来,其余人不自觉地跟着站了起来。
冷队,冷哥,头儿,等各种称呼,悉悉索索响起。
“一个个都别这么客气,这是饭局,不是案情分析会,”刘宇调侃着,试图缓解尴尬的气氛:“你坐哪儿,挨着咱们的警花陈涵,还是?”
“还是让冷队挨着顾老师吧,他们俩熟,”陈涵恨不得躲到八丈外。
“看看你这人缘,人家小姑娘见你,跟见瘟神一样,活该你一辈子打光棍,”在座的人里,只有老顾不怵冷小兵。陈涵则一脸通红,想要解释,但最终没说话。老顾拉过一把凳子,让冷小兵坐自已旁边:“也就我这个整天跟死者打交道的人,不嫌弃你,坐吧,老冷。”
冷小兵却没理会老顾,径直走到了夏木旁边,挨着他坐了下来。
“还是咱们的高材生有魅力啊,”老顾也不介意,问服务员要了付新碗筷。
“出什么事儿了?”夏木接过碗筷,放在冷小兵面前,疑惑地看着他。
冷小兵抬头看着夏木,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半个小时前,他离开城关派出所之后,去了一趟安定医院。他亮出警证,声明这只是一次非正式的走访,了解一起十六年前的失踪案。他原本以为,时间会把记忆磨灭,年代久远的真相早已经残如碎片,无法复原。可没想到,当他说出沈海洋的名字的时候,值班的老护土竟然吃惊地喊出了声,并且叫来了另外几个值夜加班的人。她们七嘴八舌地描述着,议论着,那情景让冷小兵想到大妈在广场上讨论八卦的场面,亦或是网友追热搜时候津津乐道口若悬河的一幕。参与讨论的人,有几个曾经和沈海洋共过事,新来的虽然没有见过沈海洋,但也多耳闻过这起离奇的失踪案。原本默默无闻的好男人,失踪之后,成为了人们讨论的焦点,各种各样的传闻,一直在单位流传了十几年,至今仍在不同人的口中,散播着不同的版本。
“我呀早就看出沈海洋不是个好东西,他老婆的死他脱不了关系。”
“我听说,他是个变态,性侵他女儿,被他女儿给误杀了,不知道埋在什么地方,根本就不是失踪案,而是谋杀……”
“幸亏我当时没答应,他还追求过我呢。”
“别吹牛了,他会追求你?我看你是自作多情,见一个男人都觉得他们对你有意思。”
“警察同志,你们是不是查到了什么?沈海洋到底为什么会失踪啊?”
“你们找到沈海洋了吗?他是不是犯什么事儿了?”
“你在写什么?我们就是随口说说,胡说八道,当不得真的。”
热衷八卦和谣言的人,终于注意到坐在角落拿着录音笔和记录本的警察,看到他在笔记本上时不时地写两笔,暗自担忧了起来,纷纷为刚才的言论开脱。
“这只是非正式的走访,你们可以敞开了说,不会被当成证据的。”
“说,你想让我们说什么……”众人停下了议论,看着冷小兵。
“他的右手,是不是被烧伤过?有一大片肉眼可见的伤疤?”
众人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冷小兵望着那个说沈海洋曾经追求过她的女护土:“你呢?他追求过你?”
“还没发展到牵手那一步,就被我拒绝了,”女护土又羞赧又急迫地解释:“我可是个正经人,怎么会和那种人混在一起。”
“这么说,没有人记得他的右手是否受过伤喽?”众人齐刷刷地摇了摇头,他们关心的只是八卦和流言蜚语,对真相一无所知。也沈海洋在生活中刻意隐藏被烫伤的手,不想让别人关注到他的缺陷。冷小兵有些失望,看了看笔记本上的问题,不抱希望地问道:“你们医院会用肌松类药物和麻醉药吗?”
沉默,短暂而有意味的沉默。片刻后,一个年级颇大的人张了张嘴。
冷小兵看出他有话想说,看着他。不过,他却低下了头,紧紧地握着衣角。
“没有问题了,你们可以走了,”众人纷纷起身准备散去,冷小兵叫住了那个年纪颇大的人,“你叫老黄,对吗?”老人不安地点了点头,冷小兵收起记录本,说道:“老黄,帮我个忙,我想在医院里随便逛一逛,如果不忙,可以带我走走,顺便我介绍一下医院的情况,你在这儿上班时间最长,我猜的对吗?”
老黄又点了点头。众人散去之后,他带着冷小兵离开了办公室。
“你不是来调查沈海洋失踪案的,而是来查药物失窃案的,对吗?”
他们在黑漆漆的走廊里穿行,黑暗给他们营造了一种私密感。
“我不能跟你说我在查什么,我们有规定,不能和外人谈论案情,不过,我可以保证你说每一个字,我都不会告诉别人,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x02
“我马上要退休了,如果能顺利拿到退休金,孩子和老婆都会很高兴。”
“你会的,我对天发誓,”冷小兵抬手做了个宣誓的动作,赢得了对方的信任。
“三十年前,我刚到医院上班,负责给主刀医生打下,”老人见冷小兵有些迷茫,补充道:“你以为精神病院不会做手术,对吗?那是你的误解,现在治疗精神类疾病,主要用谈话疗法,精神分析配合一些口服类药物,以前可不是这样,那时候医生会给患者做开颅手术,做手术自然就要用到麻醉药和肌松类药物,切除患者的脑神经,还会用电击疗法,放血疗法等等,听起来有点残忍?其实都是从西方学过来的一些所谓的先进技术,结果可想而知,切除脑神经虽然让那些狂躁的病人安静了下来,但同时,也让他们丧失了人的一些特征,比如不再有同情心,羞耻感,失去辨识能力,甚至不认得他们的家人,不会哭也不会笑,永远面无表情。家属希望看到被治愈的家人可不是行尸走肉,医院却坚称手术是成功的,他们只管有没有精神疾病,不管是不是连好的那部分也一并被切除了。但,手术的争议一直很大,直到后来,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医疗事故,一个精神分裂患者在手术的时候意外死亡,手术治疗才被彻底禁止了。”
“但那些做手术用的药,却依旧能在医院仓库里找到……”
“你说的没错,手术禁止了,那些药就堆放在库房里,后来我去库房盘点的时候,发现那里存放的药跟台账上的数字对不上。我知道那些药是被人偷走了,因为有明显的翻动的痕迹,灰尘上还有手印,我记得很清楚。但我没有把这件事上报给医院,我害怕上报之后会牵连自已,我是看库房的,现在里面的东西少了,院领导会让我承担责任,说不准还让我赔钱呢。我可不想当替罪羊,在单位混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那些药永远也不会再派上用场,迟早会报废。于是,我就悄悄做了报废处理,抹平了台账,隐瞒了这件事。”
冷小兵恍然大悟,当年专案组的人跟他一样,只顾盯着正常的医院和生产药厂调查,却忽略了安定医院这条线索。
“那些药还在库房搁着吗?能带我去看看吗?”
“早都没了,老库房是毛坯墙,被大雨冲塌了,现在是一片操场。”
当年的案发现场变成了咖啡馆,唯一可能的线索则变成了一片操场。
真相被时间之水冲刷,终将消失不见……
“还记得你发现药品失窃的时间吗?”
“我是1996年被调到库房的,那之前就丢了不少,具体数量我不太清楚,在我发现失窃之后,又丢了一些,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一盒麻醉药,三盒肌松药,量不大……”
“那些药有保质期吗?”
“有,一般麻醉类药物保质期是三年,不过……”
“什么?”
“从药效角度看,放五六年的麻醉类药物也能起作用,保存的好,十来年也没问题。”
“十几年!”
老黄点了点头。
“那起医疗事故,究竟是怎么回事?”
“术中清醒……”
“术中清醒!”冷小兵惊呼道。开颅手术的时候,发生术中清醒,也就意味着,患者是被活活的疼死的,而且死的时候脑颅还开着。那是一幅怎样可怕的画面。随即他又想到更可怕的一幕,肌松药会让死者脸上带着微笑,也就意味,死者脑颅开着,脸上带着笑容,身体一动不动,被活活的疼死了。冷小兵用力咽了口唾沫,脸色在闪烁不定的灯光下如同幽灵。
“看来你明白怎么回事。”
冷小兵点了点头,克制住情绪:“后来是怎么处理的?患者家属没来闹事吗?”
“死的是个孤儿。”
“孤儿?”
“对,1988年被送到安定医院,手术的时候只有二十岁左右,她没有家人,究竟是谁把她送到这儿的,也不是很清楚,”老人有些内疚,默哀道:“我只知道她的遗体被人火化了,骨灰寄存在殡仪馆,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找到。”
“出事时间呢?”
“1990年冬天,我记得那天下了场大雪。”
“那起医疗事故的病例还能找到吗?”
老黄摊了摊手:“沈海洋失踪之后,病例就跟着他一起消失不见了。”
“你是说……”
“沈海洋是那起医疗事故的主刀医生,他当时二十五岁,她女儿沈雨五岁,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老黄转身离开,消失在黑暗之中。
冷小兵呆立在那儿,看着远处门廊上的一点微光,那大概是一盏三十瓦的灯泡,很久没有人擦拭过了,落满了灰尘,一团黑色飞虫,围绕着灯泡飞来飞去,想在寒夜里寻找到一丝温暖。“祝你好运”,老人的声音从不知名的角落传来,这让他想起三年前师父得绝症的时候,师娘哄师父吃药时候的声音。
“到底怎么回事?你脸色很难看。”
“祝你好运……”
“什么?”见冷小兵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夏木疑惑地挠了挠头。
“我是说,还没有正式欢迎你加入刑警队,借这个机会,祝你好运。”
冷小兵端起一杯酒,敲了敲桌子,众人也跟着他,端着杯,给夏木敬酒。
祝你好运?这不是他来找夏木的目的,他暗暗骂了自已一句。自从师父去世之后,他就关上了通往外面世界的最后一道门,只有他知道,门后面藏着他的软弱和狼狈。他靠在门上,呈现出一幅坚不可摧的英勇的模样,没人知道,他其实只是想守住门后面的秘密。夏木的到来,轻易攻破了他的城池,长驱直入,毫无保留。他的身后不再是门,不再是殿堂,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个人跟他共享同一个秘密,卸下他的面具,让他有了无尽的倾诉欲。
他来找夏木,是想把他在安定医院查到的所有线索告诉他吗?他们苦苦追寻了十六年的凶手终于出现了,他叫沈海洋,具备作案条件和动机,停止作案的时间也跟沈雨上报的失踪案相吻合,然后呢?然后是一片空白,他既无法描述他的特征和长相,也没有他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证据,他找到的不是凶手,而是一个无法验证的假设,一个比虚无更加虚无的答案。
告诉夏木一个虚无的真相,只会让他徒增愤怒,无处发泄的愤怒会把他的人生毁掉。也许有一天,他会找到凶手,等那时候,再告诉他发生了什么,那才是最好的时机。如果永远找不到,就应该让夏木远离这一切,只留他一个人在没有出口的绝路上狂奔,因为那是他本就应得的惩罚。
几杯酒下肚,场面渐渐热烈了起来,火锅带来的热闹让人打破了尴尬,热络起来。
世俗的温暖具有极大的吸引力,看着大家互相调侃着,议论着生活和工作中的琐事,他突然明白他来这儿的真正目的,并非为了告诉夏木他找到了什么线索,更不是为了跟他探讨分析案情,而是为了找到一点温暖。说话的温暖,吃饭的温暖,喝酒的温暖,人群的温暖。这热火朝天的温暖场面,让他暂时忘却了在绝路上狂奔的孤独。他想起最后一次,在病床前送别师父的时候,他趴在他耳边小声说,我骗了你,当年我本来可以一枪打死凶手的,但我害怕了,我是个胆小鬼。他这么做,不只是为了忏悔,更是为了倾诉,对一个将死的人说出自已的秘密。
“我知道你是个胆小鬼,但我没有告诉过别人;胆小鬼都有好运气,祝你好运。”
师父努力微笑着,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永远地闭上了眼,告别了人间。
7
导航提示,距离下一个加油站只有七百米,沈雨从盘道上反复转向绕圈之后,发现那个加油站已经成功地被她甩在了身后,距离她所在位置超过一点五公里。她有些恼火,导航依旧执着地要她掉头,掉头,再掉头,看着导航仪上那乱作一团毛线的线路图,她干脆关闭地图软件,退出了导航。
还剩一点点油,靠着直觉走吧,总能找到一个加油站,大不了叫救援,她想。
她开着车,慢悠悠地穿梭在老城区。到处都在拆迁,施工围栏把视线挡的严严实实,巨型的建筑垃圾被挖掘机高高抬起,倒入渣土车,那些黄色翻斗车玩命狂奔,路面和半空全都是土灰,穿着反光背心的工人淹没在灰尘中,面目模糊。她想象着从高空俯瞰这一画面,这里立刻就变成了可怕的战场,新的事物在摧毁一切,旧的被碾成齑粉。她有点恐惧,害怕自已死在这里,慌不择路地茬入辅路,飞快地逃离。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加油站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她如释重负,在耗尽最后一滴油之前,把车开进了安全之地。
“加多少?”一个穿红马甲的工作人员从店里出来,敲了敲车窗。
“加满,”沈雨松了一口气,看着那个工作人员。
他一只手裹着绷带,不太利索地取下加油枪,拖着到车尾部油箱前。
她抬头看着机器上的数字不停地跳动,最后停在了320元上。
“你怎么支付,手机,还是现金,”工作人员挂好加油枪,问她。
“现金,”沈雨拿出钱包,工作人员朝里面指了指,示意她得到店内支付。
沈雨下车,跟着穿红马甲的工作人员走进了超市。屋内灯光很亮,恍如白昼。这个时候,她才看清了他的脸,不是想象中的中年人,而是一张苍老的脸。她感到很亲切,尤其是他的眼睛,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羞涩,跟人说话的时候,会下意识地躲闪,仿佛做错了事情不知该如何面对。店里只有他一个人,生意很冷清,夜班不需要更多人手。他走到收银台后,接过她递过来的整钱,按下收银机的按钮,从弹开的抽屉里取出几张零钱,递给沈雨。
“你的手怎么了?”沈雨好奇地问道。
“烫伤,”他下意识地挠了挠脏兮兮的绷带,“好几个月了。”
“你有多久没有换绷带了?”
“快一星期了,我有点忙,这里走不开人……”
沈雨接过零钱,转身出去,工作人员这才大胆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沈雨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没有立刻回头,而是打开后备箱,从里面取出一个简易的铝制急救箱,返回了店内。工作人员看到她又返回店里,愣了一下。
“我看你刚才一直在挠伤口,有可能是发炎了,或者差不多痊愈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你拆开绷带,看看伤口愈合的情况,”沈雨晃了晃急救箱:“我是个医生,白川市医院的,你想看看我的工作证吗?”工作人员慌忙摆了摆手,沈雨见他一脸不知所措,就打开急救箱,拿出把剪刀。剪开一头,小心翼翼缠开绷带:“我叫沈雨,你可以叫我小雨……”
“沈医生,我,我叫何伟光,谢谢你。”
“沈医生也行,”沈雨把脏绷带放在柜台上,看到他的手背以及手腕有一大片刚刚愈合的伤疤,上面黏糊糊地涂着一层厚厚的类似于凡土林的透明药膏:“这涂的是什么?”
“獾子油,我老家那地方的人被烫伤了,都会用獾子油涂手,我家床底下放了一罐,落满了灰,应该是我老婆留下的,有七八年没人用过了。”
“翻过来,我看看你的手掌。”
何伟光翻过手掌,他的掌纹和指纹全都被毁掉了,看不清纹路。新长出来的皮和肉,不规则地黏在一起,形成了新的图案,仿佛一块被风蚀的喀什特地貌。
沈雨看着他的手掌,久久没有说话。
“怎么了?发炎了吗?”
“没有炎症,獾子油很管用,伤口愈合的挺好,”沈雨抬起头,那双抑郁羞射的眼睛再次引起了她的注意,“不过,你最好还是去医院复查一下,别留下什么后遗症。”
“我,我……”何伟光支支吾吾说不出口。3906
“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给我打电话,我帮你安排,”沈雨掏出名片,递给何伟光:“不要再缠绷带了,伤口愈合的差不多,也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了。”
何伟光左手捏着沈雨的名片,看了看:“心身医学?”
“我是个心理医生,不过,处理伤口这种小事,人人都能胜任。”
“谢谢,你真是个好人,”何伟光终于鼓起勇气,看向了她。
沈雨被久违的熟悉感所笼罩。他让她想起了那个人。